第八十一章
關燈
小
中
大
第八十一章
南弋鳳屏山, 山區廣袤，風景秀麗。
寅初時分，鳳屏山雲來村晏家幺女晏檸便起床簡單洗漱, 到得竈房。
今日的朝食，她準備得格外用心。明日，她就要嫁到村頭王家, 這恐怕是為娘家人準備的最後一頓朝食了。
只見她和面、發面、燒水, 將面團搟開、抹油、撒上自制秘醬, 再疊面、切條, 手法嫻熟地一擰一捏，靜置發酵片刻後，一個個飽滿的花卷被送進了蒸屜。
又起一鍋, 水燒開後放入精心配比的粟米、地瓜幹, 此後耐心地攪拌、熬煮。
寅正，各家公雞打鳴, 劃破了山村黎明的寧靜。
片刻後，簡家人在竈房坐齊。
吃飯時，大嫂、三嫂酸裏酸氣地說著王家五十兩聘禮之事，卻被晏母厲喝，讓她們二人在晏檸出嫁後擔起竈房裏的活。
一家人吃完朝食, 大嫂、三嫂兩人悶頭收拾了碗筷到院子裏洗涮, 哥哥們拿著農具趕著下田。
晏父、晏母拉著簡檸到竈房角落，告知她明日嫁妝要再挪出來些。
晏檸明白, 明日恐怕就一些農具、寢具陪自己出嫁了。
但她並無不滿, 面色平靜道：“都聽阿爹阿娘的。二牛哥待我好, 想必不會太在意這些。”
晏父晏母見女兒順從如常，松了口氣, 誇了她一句懂事，又各自忙活去了。
尋常女子出嫁，嫁妝既代表了娘家的實力、對女兒的重視，也是新婦在婆家立足的根本，自是在意。
但晏檸的情況卻不同。
她知道，父母雖疼愛她，但簡家窮苦，他們從來也不過將女子當作換取嫁妝的籌碼。此前未嫁她，不過是還沒拿到滿意的聘禮罷了。她一直擔心自己會被父母嫁去鎮上商賈家做妾，或是嫁給哪戶面都沒見過的人家去做苦媳婦。
所以，一個月前她偶然救下的那人留下五十兩白銀的感謝費後，她便偷偷拿去給了王二牛，讓王家來下聘。
比起被盲婚啞嫁，晏檸寧可嫁給從小認識的王二牛。王家赤貧，但一家都是本本分分的老實人，王家大嬸待人寬厚，二牛哥更是從小對她照顧有加。
她想，嫁過去後，一家人勤奮些，哪怕日子清貧，總不會過得太差。
回到房中，晏檸打了盆水，對著水盆裏的倒影端詳起來。只見盆中少女秀靨清雅，眉似柳葉，一雙眼睛明凈清澈，小巧鼻尖下雙唇如紅櫻初綻。
對著盆中剪影抿唇輕笑，她拿起梳子將瀑布般的烏黑頭發梳順，手指靈巧地挽了個單螺髻，以素色木簪固定。
將自己收拾妥當，又把明日陪嫁的寢具拿出來細細檢查了一遍，整齊疊好、收納。
忙完到院中，見晏母和兩位嫂嫂在忙著晾曬苞米、地瓜幹，她便自行到竈房準備了些茶水、點心，裝在食盒裏送去給田間勞作的父兄。
拎著空食盒回家，走到半路，她看到村長家的二兒子迎面跑來，嘴裏還咋呼著：“可算找著你了，阿檸你家出事了，快回去！跑快點！我去喊你爹和哥哥們！”
來人慌張的語氣讓簡檸不自覺也緊張起來，忙拉住那人，問道：“我家怎麽了？我阿娘和嫂嫂出事了嗎？”
那人揮開她的手，繼續往前跑，留下一句：“你家被官兵圍了。”
晏檸聞言，雙手拎起裙擺，焦急地向家裏跑去，心道，晏家一直是本本分分的農戶人家，不可能跟官兵扯上關系，莫不是二哥家在鎮上讀書的平兒犯了事兒了？
可平兒自小乖巧懂事、聰慧過人，鎮上私塾的老先生將他視若珍寶，一直帶在身邊，該也不會學壞啊。
一路小跑，到離自家小院十來米遠的地方，果然見浩浩蕩蕩幾排官兵將院子圍了個水洩不通。
院門外，停著一輛四匹馬拉著的華貴馬車，另有一個戴官帽、著官服的老爺對著院門垂手恭敬站著。
幾步外趴跪在地上的，赫然是雲來村村長。
晏檸見此陣仗，站在原地大口喘著氣。心中雖擔憂家人，卻害怕得怎麽也邁不動腳往前。
正猶豫間，院門外的老爺聽見動靜轉身。見到她後，趕忙迎上來，問道：“可是晏檸姑娘？”
“嗯。”晏檸緊張地點頭，感覺脖子都僵硬得很。
“可算等著您了！快請進，貴人在屋內等候多時了。”說著，那老爺彎腰伸手引路。
晏檸哪裏見過這等陣仗，只感覺自己心臟瘋狂跳動，那“咚咚咚”的聲音震得耳朵生疼，裙下的兩腿微微打顫，需得費盡了力才能跟上那老爺的腳步。
到院門口，兩個黑衣侍衛舉劍攔住了他們。待那老爺介紹了晏檸，方才將晏檸讓了進去，低頭恭敬地對她說：“晏姑娘，請移步竈房。”
晏檸見這兩名持劍侍衛後愈發緊張，挪動的步子也愈發緩慢，心裏頭害怕著竈房裏不知道會是什麽嚇人的場面。
終於到得竈房門口，她略擡頭，看到簡母、兩位嫂嫂和兩個孩子，雖也滿臉恐懼，但都全須全尾地坐在長桌邊，頓時松了口氣。
再擡眼，看到一頎長男人背門負手而立，身著玄色窄袖蟒袍，腰間紮條同色金絲祥雲紋帶，袖口處有鎏金祥雲滾邊，頭發以玉簪束起，通身的貴氣，還散發著一股生人勿進的冷冽氣場。
男人微轉頭斜睨了門口一眼，淡聲道：“都出去。”
長桌旁的晏家眾人聞言，立刻起身，低頭快步往門外走。晏檸正想隨著家人一並離開，卻聽屋裏的人帶著怒氣道：“晏檸，進來！”
晏檸聞言站住，心底愈發慌張。
她聽到前頭往裏屋跑的大嫂、三嫂竊竊私語著，說她臨出嫁了，還給娘家惹禍。
晏檸憋著嘴，閉眼深吸了口氣。她想著，今日不管如何，她絕不拖累晏家，更不能連累王家。
她視死如歸地轉身跨入竈屋，低頭盯著地板，未發一聲，等著對方發難。
只見那男人緩步走到門口，關上了屋門，又到長桌邊坐下，指節有節奏地敲擊著桌面，輕聲說道：“我餓了，要喝粥。”
晏檸覺得自己必是聽錯了，那語氣裏，竟聽出了絲哀怨的味道。
這男人如此大的陣仗圍了自家院子，本以為要砍頭殺人，最不濟也得打個幾十個大板，沒想到卻開口說要喝粥。
她不知道這人想做什麽，只知道對方是貴人，得罪不起，只能順著人家。
她頓了頓，顫聲道：“貴人稍等，農戶人家條件有限，您將就著。”
說罷，從鍋裏盛了碗朝食吃剩的地瓜稀飯，摸了下碗，還算溫熱，便端到了男人面前。
她過於緊張，端碗的手顫得厲害，粥湯灑了一點到桌上。
擦也不是，不擦也不是，正躊躇間，見男人修長的手指撥了下，將那碗推得遠遠的，嫌棄道：“不要這個，要加松花蛋、加肉末的那種。”
晏檸驚訝地擡頭，撞進了一雙熟悉的深邃眼眸裏。
此刻那雙晦暗不明的眸子也正直直地看著她，一瞬不瞬。
晏檸趕緊撇開視線，這俊美無儔的輪廓、斜飛入鬢的劍眉、高挺的鼻梁和極薄色淡的嘴唇，如此熟悉。
不正是一個月前她偶然救下，又留下五十兩白銀離去的那人嗎？
此時晏檸緊繃著神經的腦袋飛速地轉著，想著這人這般陣仗來找她的各種可能目的。
莫不是覺得自己見了他受傷時不堪的樣子，要來滅口？
還是覺得自己當時強行餵他食物害他嘔吐，如今要來報覆？
可他當時不都留了銀兩，還寫了感謝信，該是心懷感恩才對，如今又為何突然此等陣勢？
“是你……你來找我何事？”晏檸壯著膽子問道。
男人臉色沈了幾分，瞇了下眼睛，手指又開始敲擊桌面，不悅道：“我勸你先讓我吃飽，否則恐怕對你不利。”
“可是……可是，這裏沒有松花蛋。”晏檸無措道。
上回，是因為他受傷需要補充營養，她從家裏摳了一點肉末。但肉末太少，沒法煮出好的味道，他這人嘴又很挑，稀薄的肉粥不肯喝。她沒辦法，才拿了幾顆松花蛋配著肉末熬粥，讓他好入口一些。
松花蛋是她用師傅生前留下的獨門秘方腌制的，制作不易，她平時都不舍得拿出來吃，更是從沒帶回來給簡家人吃過。如今松花蛋還在師傅生前住的屋子那裏，她需得回去拿才行。
正要開口向他說明，只見他擡手打了個響指，一名黑衣人從窗口躍入，手上捧著的赫然是她腌制松花蛋的陶壇。
他受傷那幾日，晏檸把他藏在師傅生前住的屋子。定是哪次她取松花蛋的時候，被他看到了。如今便提前安排人去拿了。
“你……”晏檸本想質問他為何不問而取他人之物，但一想到眼前的形勢，便吞下了到嘴的話，默默熬起了粥。
農戶人家，豬肉是稀罕物。趕巧明日晏檸要出嫁，家裏才備了些。
她從儲肉的罐頭裏剔了一小片豬肉，洗凈後利落地剁成肉泥。又從壇中取了三四個野生鵪鶉蛋制成的松花蛋，洗凈剝皮切小塊。接著，燒火熱鍋倒油，將肉末炒香後加幾滴米酒去腥味，加鹽調味，加水煮開後下入松花蛋和洗好的大米。
攪拌熬制一陣後，竈房充斥著香氣。
晏檸見男人手不自覺地撫向胃部，心想這人定是餓狠了，等不了小火慢熬。便添了把柴，把火燒旺，手中的動作也加快了。
一陣忙活後，晏檸熄了竈膛裏的火，往門口走去。
男人皺眉不滿道：“去哪裏？”
“摘蔥。”晏檸小聲答道，拉著門的手停在那裏不敢動。
“去吧。”男人回道。
晏檸趕緊拉開門，到院子邊上的小蔥地裏摘了兩根蔥，洗凈切碎後灑在熬好的粥裏，略微攪拌。
拿了竈房裏最大的碗，盛了滿滿一碗，塞了個勺子，端到男人面前。
她沒說話，男人也沒說話，只拿起勺子，從面上舀了勺粥，輕輕吹涼，然後吃了起來。
晏檸看他慢條斯理，細嚼慢咽地吃著，心裏感嘆，這個男人即便餓得胃都難受了，吃相還是這麽優雅。
男人喝粥期間，院子裏又有些動靜。簡檸聽出，是她阿爹和哥哥們趕回來了，一開始被官兵攔住，後來進了院子被直接帶到各自房裏了。
男人肯定也聽到了動靜，卻沒任何反應，只專心喝著粥。
良久，他喝完了粥，把空碗往晏檸的方向推了下。
晏檸會意，立刻上前收了空碗。
他又嫌棄地瞥了眼那碗地瓜小米粥和桌上灑著的兩滴粥湯，晏檸趕緊也一並收走，拿了塊抹布洗凈了，仔仔細細把桌子擦了一遍。
她也不知怎麽了，看他今日這身穿著坐在這裏，總覺得自家平日裏收拾得幹凈亮堂的竈房，好像腌臜破落得很。
忙活完，晏檸回長桌旁站著，眼觀鼻鼻觀心，等著他發難。
沒聽他出聲，晏檸微擡頭，見男人已欺近她身前。她下意識後退想躲，卻靠上了墻邊的廚櫃，退無可退。
男人幽深的眸子看不出喜怒，只直直盯著她，晏檸低頭避開他的視線。
男人又上前一步，一手擡起她下巴，迫使她與他對視。
“你沒收到我留的信？”薄唇輕啟，他低聲問道。
“有……有的。”簡檸緊張地喉嚨發幹，吞了口口水繼續道，“還有銀兩，你不用這麽客氣的。”
男人臉色更沈，捏著她下巴的手微用力，咬牙問道：“那你為何不等我？”
“啊？”晏檸皺了下眉，沒聽懂他在問什麽。
“你不是看了信？”
看著眼前男人牙咬切齒地說出這句話，晏檸此刻很確定，他在生氣。
但是……
“我不識字。”晏檸小聲道，“我看你留了銀兩，想著信上必是寫了些感謝我的話，就收起來了。”
男人只看著她，沈默了很久很久。突然低低笑了起來，松開捏著她下巴的手，輕撫她頭發，輕聲說：“是我考慮不周。”
晏檸莫名地看著面前喜怒無常的男人，只覺得此刻兩人的身體靠得過於近了。
雖然此前他受傷的時候，為了給他擦藥治傷看光了他大半的身體，但那時他幾乎失去意識，又需治傷，實乃無奈之舉。
此刻他好端端一個人，跟她這個明日就要出嫁的姑娘靠這麽近，實在是不合適。
這麽想著，晏檸伸手輕推了下他。
可是這男人不僅沒後退，還變本加厲往她身上靠。
晏檸覺得自己此刻臉和身體都快燒起來了，手上推他的力氣加大，卻無論如何推不開他。
男人見她一直反抗，最後幹脆整個人將她抵在廚櫃上，一手牢牢扣住她的腰，把她按在自己懷裏。下巴抵在她頭頂，幽幽地說道：“你把我看光了，也摸光了，轉頭卻要去嫁給別人，你這是打算始亂終棄？”
“我……”晏檸一時竟然語塞。
“你什麽？苦主我就站在這裏，你還打算賴賬不成？”男人繼續無賴道。
“我那是為了救你啊！”晏檸整張臉被迫埋在他懷裏，講話的聲音聽著也悶悶的，“你快放開我！”
“好了，不逗你了。”男人嘴上這麽說著，扣著她的手卻絲毫沒放松，問道，“我留的那封信還在嗎？取來，我念給你聽。”
“在啊。這幾日阿娘和嫂嫂們幫著我整理嫁妝和衣物，我怕她們翻著，一直貼身帶著。”說到這裏，晏檸感覺男人手上的力氣更重，讓她感覺腰上生疼，趕緊推了推他道，“你松開我，不然我拿不出來。”
男人終於放松了手上扣著她的力道，但卻沒有完全松開她，只讓她把信從懷裏掏了出來。
男人接過信，一手展開，柔聲道：“接下去我念的每一個字，你都要聽清楚了，我只念一遍。”
良久的沈默。
簡檸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對方是在等她回音，忙應了聲：“好。”
“晏檸，因家中急事，須即刻歸家，不及告別。然相處月餘，我受你溫柔、耐心照顧，嘗你烹飪之美食，深覺此月乃我一生中最幸福之時光。我見你美而不驕、柔而不弱，心向往之，甚望餘生與你相伴。願你能耐心等我月餘，待我處理完家中之事，必以三書六禮相迎。聽聞你父兄欲以你婚事易銀兩，留銀五十兩以應對。等我。崇弈。”
念到最後，崇弈的聲音緊得發幹。
晏檸只覺得此刻大腦一片空白，竈房裏如此安靜，她能清楚地聽到她和崇弈兩人瘋狂的心跳聲。
“崇……弈……”她無意識地念叨。
“嗯，我的名字。”崇弈嘴角微揚，柔聲道。
“崇……弈……崇……弈……”她一直念著，崇弈終於感覺不對，稍松開她，擡起她的頭，入眼的卻是她滿臉的恐懼和驚慌。
“晏檸，怎麽了？”崇弈輕撫著她耳畔的秀發，試圖安撫她。
“崇，是皇姓。”晏檸喃喃著，此時她雙眼迷離，仿佛看著哪個遙遠未知的地方。
“是，但我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為你而來。”崇弈松開她，微彎腰與她平視，鄭重地說著。
晏檸發現自己的雙手在不受控制地顫抖。對於門外那些官兵的恐懼，此刻終於徹底具象化。
她明白了。
那些官兵、那駕馬車、那位官老爺、趴在地上的村長，這一切都一一具象為她無數次在夢中害怕和恐懼的“婚事”。
甚至，比她能想象到的富商巨賈、鄉紳豪強強娶民女可怕千倍、萬倍。
晏家世代貧農，她晏檸一介農女，拿什麽去抵抗皇親貴胄？
她想到母親操持家務、拉扯他們兄妹長大的不易，想到大嫂三嫂每日裏受婆母的譏諷和磋磨，想到二嫂孕期未得一日舒坦一朝生產亡命西去，想到說書先生和鄰裏阿嬸們嘴裏大戶人家貴妻賤妾們痛苦的一生。
她感覺自己仿佛被沈到了村口的池塘裏，汙濁的泥水堵滿了她的口鼻。她掙紮著想站起身卻更深地陷入了泥淖中，冰涼刺骨的泥水將她的手腳凍麻。
她劇烈地喘息著，感覺胸口和頭傳來撕裂般的劇痛。
“晏檸！晏檸！”仿佛從遙遠的地方傳來了急切的呼喚。
晏檸用力聚焦雙眼，眼前是崇弈焦急擔憂的臉。
她聽到自己顫抖著聲音問：“你要如何？”
崇弈雙眸幽深地望著她，嘆道：“朝中之事尚未了結，我還需盡快趕回去。但放你一人在此，我屬實不放心。你……能否跟我一起回京？”
他信中讓她等他月餘，她卻轉眼用他留下的銀兩給自己安排了門婚事。
若不是他走之前不放心，留了隱衛在她身邊，恐怕明日她真就嫁去王家了。
“回京？”晏檸咽了口口水，艱難道。
“嗯。”崇弈應著，牽起她雙手握著，眼中盡是渴盼。
晏檸用力將手抽回，定了定神道：“可是，我明日就要嫁去王家了，恐怕無法隨你回京。”
“晏檸！”崇弈不可置信地喊道，“我剛剛念的信，你可聽到了？”
晏檸閉眼不回話。
崇弈此時感覺自己像個笑話。
離開雲來村的這十來日時間，他心心念念惦記著她，只盼著早日解決朝中之亂，盡快到雲來村接她。
幾日前，接到隱衛飛鴿傳書說她不日便要嫁去王家，他心神欲裂，費盡心思用了兩日時間暫緩了局勢。昨日一下朝，連朝服都未及換便坐著馬車趕來，一日一夜未進食。
一路上，他想著林中小屋晏檸照顧著他的溫柔身影。她的每一次微笑、每一次安慰，她為他換藥包紮、煮飯洗衣，關心他傷勢、責怪他不聽話好好養傷。
他以為，他與她，當是彼此有意。
曾聽她提起過，她害怕父母為她安排的婚姻。相比之下，寧可嫁給村頭娶不到媳婦的王二牛，至少日子會過成啥樣，她自己心裏有數。
所以，在知道她不識字、沒看到他信裏的內容時，他釋然了，也理解了。
如今，他來了，放下姿態，又一次向她表明心跡，她卻依然要嫁給那個……二牛哥？
“晏檸，你……”崇弈拿著信的手緊握成拳，努力克制著內心的憤懣。
片刻後，晏檸終於睜眼。可那眼裏哪有半分情意，有的不過是無盡的恐懼和無措。
他腦中認之為“愛”的一切，對她來說到底是什麽？
所以，他於她，不過是一個路邊撿到的傷者？
甚至，可能不過似一只路邊撿到的受傷小狗？
崇弈猛地揮拳砸向晏檸身後的廚櫃，廚櫃應聲而裂，櫃內碗盆嘩啦啦碎了一地。
院中侍衛們聽見屋內動靜，立刻靠近房屋周邊，隨時準備進屋。
崇弈吼道：“都滾遠點！”
他深深喘息著，平覆著自己洶湧的情緒。
良久，擡手輕柔地擦去晏檸臉上一滴淚，低聲壓抑道：“晏檸，你現在知道了我的心意，還一定要嫁王家嗎？”
晏檸沒有回話。
眼前崇弈的氣勢和門外侍衛官兵造成的威壓，讓她無法開口。
許久的沈默。晏檸最終仍是僵著脖子點了點頭。
“來人！”崇弈暴喝道，“把王二牛帶來！立刻！”
一盞茶的時間，侍衛帶著王二牛到了晏家院裏。
王二牛雙腳仍赤著，褲管卷到了膝蓋處，小腿往下俱是幹結的泥巴，想是從莊稼地裏被拎過來的。
莫名被官兵帶走，已被嚇得三魂去了六魄。現下又到了這重重官兵圍住之地，更是慌得失了神，頭腦一片空白，未及清洗的雙手微微顫著。
崇弈打開竈房門，拽著晏檸的手走到院中。
侍衛見崇弈出門，在王二牛膝蓋後方踢了一腳，王二牛當即膝蓋一彎跪倒在地。
崇弈見晏檸滿臉心疼地看著王二牛，只覺心中酸澀的怒氣幾要將自己撕碎。他憤而從侍衛身上拔出一把劍，架在王二牛脖子上。
他直視著晏檸，那神態和語氣滿是上位者的傲慢和勢在必得的逼迫，問道：“現在呢？還嫁嗎？”
那王二牛從小便是地裏生土裏長的泥腿子，哪裏見過這等陣仗，當即被嚇軟了腿，跪也跪不住，癱在了地上。
“二牛哥！”晏檸心痛喊道。
王二牛為人老實，個頭又大，幼時對晏檸多有照拂。村裏的男孩子調皮有欺負簡檸的，他也總會出頭護她。
長大了，因家貧娶不上妻，他也無怨懟。知道晏檸怕被嫁去做妾，他時常撓著頭說可惜自己家窮，否則就把晏檸娶回家，定會像小時候一樣護著她不被欺負。
王二牛在她心中，可以說如父如兄如友。
也因此，此刻見王二牛被如此磋磨，晏檸心中更是恨極了自己。
恨自己，在他需要時，竟毫無護他之力；恨自己，莫名其妙救了人，無端招惹來是非，害了二牛哥。
“放了他，我不嫁了。”應是心死，晏檸的話語竟平靜無波。
崇弈聞言，立刻丟下手中的劍。左手牽起晏檸的手，右手攬住她的腰，腳尖點地，躍上屋頂，又往山林中奔去。
院門口，縣令蕭誠望著離去的崇弈和晏檸，一臉深意。
不多時，到得晏檸當日安置他養傷的林中小屋。木板搭成的小屋應已有些年月了，但打掃得幹凈、整潔。
不大的屋子，被簡單地隔成了前後兩間。前屋可住人，最裏靠墻處擺置一張小床，中央有一四方小桌並兩張矮凳，左手床邊一個簡單的木質矮櫃擺放著各式瓶瓶罐罐。
矮櫃旁是通往後屋的門，後屋是一個簡單的竈房，一個單眼小竈並幾個置物架子，地方雖小，各類風幹食材、調料、香料卻不少，看得出主人平日裏是講究吃食的。
崇弈推門而入，讓晏檸坐在床畔。打開窗戶和門透了陣風，又將門窗關緊，走到床邊，問道：“還記得月前在這裏照顧我的情形嗎？”
“於你而言，不過是撿了個傷者，順手救治罷了？”崇弈見她只低著頭不回話，走到她面前，蹲下身，雙手放在她膝上，仰視著她。
“我知你現在對我無意，但你想嫁王二牛，也定不是因為感情。”崇弈輕握住她的手，見她並未反抗，繼續道，“我對你的情意，你可願看一看？”
“情意？”晏檸終於喃喃開口，“斷不會長久的。”
世家子弟，所謂情意，都不過一時新鮮罷了。更遑論他這王公貴族、皇親貴胄。
哪一日新鮮勁過，或是有了新歡，便又棄若敝履。哪裏還會記得半分昔日口口聲聲說著的“情意”？
崇弈握著她的手緊了緊，此刻只覺一股深重的無力感充斥全身。他該如何用蒼白的語言，讓她信他？
屋中沈默良久，林中風過之聲窸窸窣窣聽得清晰，偶一聲鳥鳴清脆悅耳。他多想隨著自己私心，就這樣留在這林中小屋，做個勤懇踏實的農夫、獵戶，陪伴她長長久久，讓她信他心中的情意，讓她明白他的真心。
可如今朝局混亂、新帝年幼、藩王割據，南弋國表面平靜，實際局勢已危若朝露。皇兄臨終重托，他又如何能置新帝和南弋國百姓於不顧？
“你便是把我當作一個尚未痊愈的傷者，隨我回京，繼續照顧我，可好？”終於，崇弈澀澀開口。
無論如何，至少先把她帶在身邊罷。
晏檸並未答話，臉上也無喜怒，只直直看著面前的桌角。
她知道，她沒有拒絕的權利。
王家的婚事，可以用二牛哥的性命相要挾。
可他捏在手中的，又何止是二牛哥的性命。只要他想，阿爹、阿娘、整個晏家，甚至整個雲來村，他都可以捏在手中。
她想，也許這就是命罷了。
怕什麽便來什麽。
許是剛才他說只需將他當作傷者繼續照顧，許是終於認命知道反抗無謂，晏檸感覺自己仿若突然被人從水塘中拉了起來，霎那間呼吸到新鮮空氣。
胸口的窒悶感漸漸褪去，頭腦漸漸清明。看著一身華服蹲在面前的崇弈，竟覺有絲不忍。
她手上輕輕使勁，示意崇弈起身。
崇弈心中自是驚喜萬分，按她示意在床邊坐下。
晏檸走到崇弈對面兩步遠處，低頭並未看他，只輕聲問：“敢問貴人身份？”
山間農戶，只知“崇”為皇姓。可皇族支系眾多，她是斷不能憑一個名字知曉其具體封號或官職的。
崇弈見她低眉疏離，站起身向她走去。但見她連連後退只好作罷，在床邊站定，低聲道：“崇弈，高祖第五子，先皇胞弟，當朝攝政王。”
晏檸仍低垂著頭，淚珠滴落在面前地上，“啪”的散成一圈。
此刻她終於徹徹底底明白了，任何的反抗均無意義。
也許她從前那般恐懼，不過是命中註定會去承擔的預兆罷了。
她跪倒在地，雙手前伏，額頭重重點地，拜道：“民女叩見攝政王殿下。”
“晏檸！”崇弈閉目轉身，不願受她這一拜。
她如此，是明明白白彰顯了對他的抗拒。崇弈心中揪緊，痛得他只覺呼吸灼熱，沈聲道：“起來！”
晏檸卻未有動作，繼續道：“民女農家出身，一無所長，粗鄙不堪，近身伺候恐冒犯殿下。唯有廚藝一技傍身，懇請殿下允我於王府廚房任職，生火凈菜皆願。”
“起來！”崇弈痛喝，她竟連近身照顧於他都不肯。
晏檸卻仍無動作，只繼續求告：“請殿下恩允。”
崇弈兩步上前，用力抓著她的雙手，強行將她拽起身。可那滿心滿眼的痛怨在看到她臉上的淚痕時，卻霎時間都散了。
伸手擦去她臉上的淚，嘆氣道：“好，別哭。”
晏檸又欲跪下謝恩，卻被崇弈托住了雙臂。
她不敢直視崇弈，只盯著他莽袍上的金絲雲紋，輕聲道：“殿下何必如此，他日到了王府，也是躲不過的。”
崇弈托住他雙臂的手卻絲毫不松，沙啞著聲音回道：“至少在這裏，在這間屋子裏，讓我只是崇弈。不是什麽攝政王，不是什麽殿下，好麽？”
簡檸未答話，也不再掙紮，只安靜垂頭站著。
崇弈見她情緒漸穩，右手輕撫著胃部，幽怨道：“從京中趕來，一日一夜未進食，剛剛那一碗薄粥不頂飽。你再給我弄點吃食，可好？”
“好。”晏檸應了聲，便準備往後屋走去。
“哎，等一下。”崇弈抓住她手臂，“你不問問我想吃什麽嗎？”
“你愛吃的就那幾樣，如今餓狠了許多還不合適吃，不必問了。”晏檸推開他的手，繼續往後屋去。
崇弈亦步亦趨跟在她身後，接著說：“我不再喝那粥了。”
“好。”
晏檸從後屋取了水桶，到屋外一口小小的水井處，放下井中小桶準備打水。崇弈一把搶過她手中桶繩，柔聲道：“你可以像從前那樣，喊我打水。”
晏檸沒搭話，將桶繩讓與他，便徑自往屋內走去。
她從前屋矮櫃上搬出一棕色壇子，從中取了兩個雞蛋，又到後屋架子下取出一個大盆、一袋面粉。
待崇弈把井水打來，晏檸細細洗涮了鍋、盆、碗和一些需要的工具。將雞蛋打入盆中，打散後分三次篩入面粉拌勻，攪拌均勻後又加入少許水和菜籽油，最後從竈臺邊取了些棕色粉末灑入。
點柴、起火、熱鍋，在鍋上細細刷了一層薄油，正欲將攪拌好的面糊倒入，又多加了兩勺水、一點油進去重新攪拌，將面糊做得更稀一些。
用大勺舀了面糊，倒入鍋中，手法嫻熟地迅速將面糊攤開。片刻後，鏟起凝結的面餅，翻面再煎。
如此反覆幾次，一盤噴香軟糯的雞蛋面餅出鍋了。
將雞蛋面餅端到前屋，見崇弈已在桌邊坐著，便將面餅放在他面前。
崇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拿起一塊尚燙手的面餅，就要往嘴裏放。她見了欲伸手阻止，嘴上念叨了句：“小心燙。”
伸出的手卻被崇弈另一手抓住，握在了手心裏。只見他眉眼間現了絲輕松之色，輕快道：“我不怕燙。”
晏檸抽回手，後退一步，在崇弈身後垂首站著。
崇弈深知此時與她爭論無益，幹脆自己也起身，又轉了個身，與她相對而立。
他就這樣一塊接一塊地吃著，還感慨了句：“今日的雞蛋面餅格外軟糯，我看你特地多加了水和油。”
剛剛她在後屋忙碌的時候，他一直在門邊瞧著。深覺她在竈前為他忙碌的每一個動作都美極了！
“嗯，殿下餓久了，面餅軟糯些吃了才不會難受。”她應道，仍低著頭未看他。
見她應聲，崇弈心情更輕快了些，又拿起一塊正準備吃，卻被她抓住了手。
晏檸輕聲道：“面餅畢竟不如稀飯養胃，殿下久餓，還是適量為好。”
“好。”崇弈按她意思，將手中面餅放回盤中，順勢拉著她在桌旁坐下。
專註地看了她一陣，崇弈凝重道：“京中確實脫不開身，我須得盡快回去，留給你收拾準備的時間不多。”
“民女家貧，行李不多，無需多長時間收拾。回去跟家人告個別即可。”晏檸淡應道。
“還有一事，我原打算……”崇弈想說原打算準備充分正式求娶，想到她應是不願聽，便打住了，轉而道，“既已決定去王府，便得尋一個合適的名頭。我親自到鳳屏山，若說只是來迎一個廚工，定會招人猜疑。京中人心叵測，你又無位份傍身，怕有人猜到我對你的心意，會不利於你。”
他若正式求娶，那她進京時便是攝政王妃，即便有人心懷惡意，也斷不敢隨意加害。但如今……
“我府上曾經有一名洪姓禦廚，早年我只愛吃他做的餐食，三年前他不幸在鳳屏山遇刺失蹤。我嘗你這手藝，倒有七八分像他，不若以洪禦廚親傳弟子的身份接你進府吧。”
晏檸聞言，驀地擡頭看向他，卻未見他神色有何異常。
三年前，她曾在鳳屏山上救下一老者，收留於此屋，悉心照料。老者傷愈後雙腿落下殘疾，決定在此山中了此餘生。
晏檸與他投緣，於廚藝一道也頗有天賦，老者感念簡檸相救照料之恩，亦想晏檸為他送終，便收她為徒，將畢生所學並所研秘方都傳授於她。
而她這位師父，便姓洪。
三年前，在鳳屏山受傷。
“你從前……吃過松花蛋？”晏檸試探道。
“嗯。”崇弈應道，雙眸一瞬不瞬地盯著她，“也吃過加了棕色椒粉的雞蛋面餅。”
晏檸突地從凳子上站起，後退幾步，滿臉懼怕地看著崇弈。
此刻她更真切地認識到，她和面前男人之間的差距，遠非身份地位而已。
此人城府之深，怕是她晏家所有人的心眼子加起來也比不過的。
恐怕，在她為他做第一次或第二次餐食的時候，他便認出那是洪禦廚的手藝了，卻一直隱而不宣。
他說他只愛吃洪禦廚做的飯菜。那麽，必是在月前便想好了要讓她去王府做廚子了。
但他並不直說。許是怕強擄她去王府做廚子，她必不會心甘情願好好去做。
是以，知她恐懼高門大戶的婚姻，便以娶她為由恐嚇於她，讓她自己心甘情願提出去王府做廚子。
末了，他答應了，她還得對他感恩戴德，謝他不娶之恩。
晏檸的這一系列心思，完美地解釋了她心中的疑惑——堂堂攝政王，緣何會看上她一介山野農婦。
崇弈看著晏檸突來的變化，感到莫名且焦躁。饒是他心思再深，也難以想到她能把他的心意歪曲成這樣。
“晏檸……”崇弈憂心地望著她。
晏檸扯了下唇角，敷衍道：“沒事。”
是了，此時想這些又有何用？
總歸，最後還是逃不過去攝政王府的命。
“那我們回吧。”晏檸說著，去後屋拿了個籃子，將剩下的雞蛋面餅連盤放進了籃子裏，準備帶回簡家。
若他後面再餓了，熱一熱還可吃著。
“哦，稍等下。”自顧說著，她又拿了一個大提籃，去後屋仔細挑揀了一番，將一部分瓶罐裝入了提籃。又到前屋矮櫃處，翻翻找找，裝了一些東西。
將提籃放在桌上，她一板一眼道：“這些都是我研制的特殊食材或調料，制作不易，一並帶走吧。”
關於師父的事，他既不提，她也不願點破。
說完，便一手提了一個籃子，準備出門。
“須再等等。”崇弈抓著她的手臂，攔住了她。
晏檸本想問一句為何，話到嘴邊又吞了回去。如今，他是攝政王、她是廚娘，攝政王的安排，廚娘又有什麽資格去問為何呢？
又等了一炷香的時間，傳來敲門聲。
晏檸正欲前去開門，卻被崇弈制止。示意她在原地等候，他自行出了門去。
崇弈並未刻意避開她，她能看到來人在他耳邊小聲說了什麽，只聽不真切。
所以，連帶她到這小屋，也是有目的的吧。否則為何，回晏家的時間都要計算好。
片刻後，她聽到崇弈交代那人“跟緊了”，便見他轉身回屋。
“晏檸，我們回去吧。”崇弈伸手要拿她手中較大的提籃，晏檸躲開了。
他未做糾結，一把攬住她，腳尖點地而起，踏著樹梢回了晏家。
回到晏家小院，崇弈並未放開她，攬著她往竈房走去。
放下提籃，走到院中，見王二牛不在，晏檸四處張望了一番。
躊躇半天，仍是不放心王二牛。晏檸一手略推開崇弈放在腰間的手，往後退了幾步，低頭盯著他的腳尖，問道：“殿下，二牛哥……怎麽樣了？”
崇弈皺了皺眉，被她推開的手捏緊了拳，又放開。終於還是不忍她這幅小心翼翼的樣子，擡手招來侍衛。
那侍衛拱手作揖，回道：“啟稟王爺，王二牛已送回家了。”
晏檸聞言，擔憂之心略緩。但想了想，又遲疑道：“那……往後……”
“你們既已無婚約，本王便不會再為難於他。”崇弈咬牙道。
“謝殿下。”晏檸說著便屈膝要跪，卻被崇弈一把抓住了手臂，托住了。
這一次，崇弈手上下了狠勁，晏檸略有些吃痛，想躲。
但未及脫手，便聽崇弈冷聲道：“你要為了他，跪我？”
聽崇弈這語氣，晏檸再不敢有任何動作，也不敢再回嘴。
面前這攝政王，當真是喜怒無常。前一刻還體貼非常，要為她打水、提籃，現下卻又怒氣沖沖，捏痛了她，還要呵斥。
她一介廚娘，摸不透他的脾氣，更開罪不起。看來以後要多躲著、避著，實在躲不了，便閉嘴沈默吧。
“去請你父母和兄嫂到院中來。”崇弈見她低頭不語，緩了緩語氣，交代道。
“好。”
不多時，家眾人到得院中，晏檸領著他們在崇弈面前跪拜一番。
晏家眾人伏地良久，崇弈未讓他們起身，只自己上前將晏檸托了起來。
隨後，他走到檐下，朗聲道：“晏檸乃我府中洪禦廚親傳弟子，廚藝甚得我心，即日起特聘為攝政王府掌廚，隨我進京。其與王二牛家婚事取消，婚書即刻銷毀，蕭誠立刻去辦。”
“遵命。”蕭縣令眼神閃爍了下，面上仍恭謹非常，跪拜領命。
一直伏地不語的晏父，這時卻低著頭開口：“這……這婚事取消了，那聘禮可……”
崇弈聞言，不悅道：“聘禮不必還了，本王自會補償。”
崇弈本欲再給晏家一筆銀子，但見晏父絲毫不關心即將離家的女兒，卻只惦記那五十兩“賣女兒”的聘禮，心中十分不舒爽，便不再開口。
他日晏檸進了攝政王府，是否想貼補娘家，由她自己的心罷。
蕭縣令動作利索，不到一刻鐘便將婚約解除之事都辦妥帖了。
晏檸收拾了幾件衣物，又去廚房細細整了些難制的食材、調料，侍衛都一一裝上了那駕馬車。
此時，院外官兵和院內侍衛們都已整隊完畢，隨時準備出發。
崇弈在院內靜靜站著，看著她奔來跑去忙碌的身影。
終於裝完了最後一個籃子，崇弈牽起她準備去跟晏父晏母告別，就要出發。晏檸卻又喊了聲：“再等一下。”
隨後，人又鉆進了廚房。一陣叮鈴咚嚨之後，手中又多了個粗制小提籃，嘴裏念叨著：“自己都說路上一天一夜，這麽挑嘴的人，也不記得帶著點吃食，回頭又該餓著。”
崇弈聽她這聲念叨，感覺心裏十分受用，面上松快地笑了下。
晏檸最後跟父母、兄嫂告了別，就被崇弈扶上了馬車。
馬車緩緩往前，晏檸撩起窗布，看了眼漸遠的晏家小院，心裏說不上是什麽滋味。
她原以為，自己對這個家並無太多依戀。可如今真當要離去了，心裏卻空落落的，好似自己以後就成了無根的浮萍了。
崇弈見她不舍，微挪身子坐到她旁邊，順著她的視線向外望去。
初秋的鳳屏山，林間色彩層疊，梯田間金黃麥浪微湧，鄉間小路上農家養的幾條小狗歡脫奔跑著，一派寧靜安詳之象。
晏家小院又恢覆了以往的平靜，土質的院墻融入了這幅畫卷中。
她，便是在這樣質樸美好的環境下長大的，崇弈心中感慨。
崇弈擡手，為她舉起窗布。修長的手臂越過她的肩頭，仿佛將她整個人圈在了懷裏。
晏檸有些不自在，轉回頭不再看，想往旁邊坐去。
崇弈輕聲道：“快看，你爹娘。”
晏檸忙又看向窗外。
此時馬車已將駛出雲來村，晏家小院門口揮手與她告別的家人們，顯得如此遙遠。
晏檸終也向窗外揮了揮手，落下淚來。
爹娘對她，終究還是有一絲不舍的吧！
片刻後，馬車駛出雲來村，拐入了官道。官道平坦寬闊，馬車速度快了許多，不多時便完全看不著雲來村了。
崇弈放下窗布，見晏檸哭得不能自己，只覺心中窒悶。
他伸手想為她擦去眼淚，晏檸卻緊張地猛一後退，後腦勺直接撞在了車廂上。
崇弈見她吃痛，不敢再上前，坐回了自己的位子。
馬車顛簸中，晏檸情緒漸緩。一時間，二人都無話，車廂裏安靜非常。
又過一陣，晏檸見崇弈雙目微閉。心想著，馬車如此顛簸，他坐了一日一夜趕來，怕是根本無法休息。
如今一番折騰之後，又這樣趕著回去，恐怕是累極了。
她微低頭偷偷看崇弈，此時的他不再咄咄逼人，不再說些令她為難或恐懼的話，也不再有那強烈的上位者的壓迫感，眼下淡淡的烏青顯示了他的疲乏。
閉上眼睛，斂去氣場之後的這張臉，真真是頂好看的。
此時馬車應是路過一段不平整的路，顛簸得尤其厲害。崇弈略有驚醒，並未睜眼，卻直直伸手向晏檸抓來。
他觸到了晏檸的手臂，輕握了下，喃了聲：“你在就好。”
接著，就抓著她，又睡去了。
晏檸見他如此，想到了月前他受傷在屋中養傷時那脆弱無助的樣子，不覺心中有些不忍。
想他這樣擡手抓著她，必休息得不安穩，便挪到他旁邊坐，又將他手放到自己手腕處，讓他的手臂能自然垂下。
晏檸此時與崇弈同向而坐，是以沒見到崇弈嘴角裂開的那一抹笑意。
馬車又一陣顛簸，晏檸頓感肩頭一重，原是崇弈睡沈了，腦袋靠到她肩上。
正猶豫是否叫醒或推開他，可見他眼下那兩抹烏青，又心軟了。
他就這般安靜地靠著她，睡著。
這一瞬間，晏檸居然有絲怪異的念頭。她想著，他若不是攝政王，他若只是一個普通人，販夫走卒也好，農夫獵戶也罷，該多好。
靜謐的時光過得尤其快，轉眼天色暗了。
侍衛們引著馬車進了一處驛站，當晚就要在驛站休息了。
幾桌人在驛站廳裏坐著，崇弈拉著她坐了一處。
驛站夥計將熱騰騰的食物端了上來，噴香的肉湯伴著晶瑩的白米飯，屬實誘人。晏檸一路也未進食，此刻餓了，引頸盼著。
可直到另外幾桌都吃將起來了，她和崇弈這一桌也沒上一道菜。
晏檸皺眉凝思，這攝政王的待遇也太差了點，都沒個屬下幫他張羅吃食。
正欲去尋夥計，卻被崇弈拉住了。
“我一貫不吃外面的。”崇弈淡然道。
“啊？”晏檸沒反應過來。她知道崇弈對吃食挑剔，可……完全不吃，是否也過了頭？
“所以……”所以他說來時一日一夜未進食，恐怕不是因著要趕路，是自己不願吃？
“出發前，你不是為我準備了吃食？”崇弈提醒道。
晏檸這才反應過來，趕忙去馬車上取了兩個提籃。本想將提籃交予夥計去熱下裏面的食物，又想到崇弈可能介意，便讓夥計帶著親自去了竈房。
片刻後，簡檸端了兩個盤子出來，一盤是上午在林中小屋吃剩的雞蛋面餅，一盤是下午在晏家臨時烙的蔥香芝麻餅。
將兩盤食物放上桌，晏檸皺眉站著。
崇弈已拿起筷子夾了塊芝麻餅，見她仍站著，問道：“怎麽不坐下吃？”
晏檸未搭話，她見隔壁幾桌侍衛們都在吃著肉和精米飯，他卻跟著她啃這農戶家的幹糧，心裏有絲難受。
踟躕半刻，她問道：“我用驛站廚房原料做點飯菜，你可願吃？”
崇弈恍然明白了她的心思，拉著她坐下，柔聲道：“不必糾結這些，你今日累了，別再費力了。”
“可是……”
“山珍海味、奇珍異饈，攝政王府應有盡有，平日裏也都吊不起我的胃口。可我愛吃你做的這些個，你看它是面餅粗糙，我看它卻是美味佳肴。”崇弈鄭重道。
說罷，又夾一塊雞蛋面餅吃了起來。
先頭開始吃的侍衛們大多都吃完了，回房的回房，值勤的值勤。廳裏此時就剩下她和崇弈，另門口站了一個穿深藍色束身服的帶刀侍衛。
吃飯間，一黑衣侍衛入內，徑直到崇弈面前，俯身在他耳邊說了句話。
崇弈表情凝重，皺眉思索片刻後，回了句：“繼續跟線，盯緊點，先不動手，以免打草驚蛇。”
晏檸提醒自己別聽、別想，只管好自己的事。
見他幹吃著面食，拿起桌上茶壺倒了杯放到他面前。
“外面的水，我也不喝。”崇弈卻笑了笑，將茶杯端回給她。
晏檸聞言，眉皺得更緊，心裏想著，怎地有人挑剔成這樣。
又想到這一整日沒見他喝過水，低聲咕噥道：“可你一天都沒喝過水。”
崇弈放下面餅，湊近她耳邊，低聲道：“你在擔心我？”
伴著他的低語，溫熱的氣息掃在了簡檸耳邊，她只覺霎時間一股酥麻的電流流過全身，從耳朵到臉都燙得嚇人。
“你……”晏檸又羞又氣，想訓斥他。可一想到他如今的身份，所有的話又憋了回去。只得氣鼓鼓地繼續低頭啃著面餅。
崇弈見她又不再搭理他了，臉上閃過一絲失落。片刻後，他喊來藍衣侍衛，去馬車裏取了一個精致的水囊。
拿著水囊在她面前晃了晃，輕哄道：“可看好了，我可聽話喝水了啊。”
說著，舉起水囊喝了起來。
他暧昧輕哄的語氣，讓晏檸的臉更紅了。她感覺自己的心跳又開始失控，撲通撲通跳得她生疼。
略一擡頭，落入眼中的卻是他袖口處的金絲祥雲紋。
晏檸瞳孔驟縮，背後冷汗涔涔，驀地站起身來，轉頭往廂房跑去。
留下廳裏的崇弈，滿眼失落。
“我竟……讓你如此厭惡嗎？”
晏檸回房後，見崇弈並未尋來，心情漸漸放松，簡單洗漱後便睡去了。
第二日，馬車上，崇弈也未再像前一日般刻意靠近她。他一直端正坐著，不發一言，只偶爾看一眼她，眼神晦暗不明。
第二日晚，馬車經盛京城西的安定門進了京。
因已過了宵禁時間，城門已閉，馬車在城門口暫停了片刻。
晏檸略掀窗布，見那高大巍峨的城墻上，一排紋繡著“南”字的紅旗隨風飄揚著，一排重甲士兵執戟肅立。
城門口，兩排輕甲兵合力推著高大的朱紅色木門。將門完全打開後，齊刷刷跪地，連呼三聲：“恭迎攝政王回京。”
洪亮的高呼聲，在高大的城門洞內回響著，震得晏檸覺得耳朵嗡嗡直響。
就在那一刻，晏檸真切地感知到，那閉目端坐在她眼前的男人，與她，身於兩個世界。
因已宵禁，馬車進城後，晏檸只看到一排排形制規格極近的房屋，並未見到說書先生口中車水馬龍、摩肩接踵的繁華市井。
又過一陣，馬車停穩在一處典雅氣派的府邸前。
想是到了王府了，晏檸感覺心跳又開始加快，手指尖微微發麻。
覺察她的異樣，崇弈終是不忍，安慰道：“不必憂心，一切有我。”
晏檸未答話，只微微點頭。
崇弈又輕聲交代道：“簡檸，府裏廚子、家丁、雜役頗多，你不必想著去廚房忙活，只偶爾為我改善下夥食即可。進府後，住我院中，我已讓人安排好了。”
晏檸震驚地擡頭看他，滿眼抗拒卻不敢開口。
崇弈昨夜細細回想了一晚上，這個小女子緣何對他忽而關懷、忽而抗拒，終於讓他摸著了門道。
當他受傷、虛弱或需人關懷時，她總是會主動些、親近些；而當他刻意靠近她、親近她時，她總是會因恐懼而躲著。
是以，說辭都已備好了。
“我自小有嚴重的潔癖，除我母親外無人能觸碰，故此身邊一直沒有婢女照顧。”崇弈淡然說著，仿佛說的只是今日的水稍燙了些。
晏檸皺眉，不可置信地看著他。
他不是一直在主動靠近她，觸碰她嗎？這兩日，擁抱、牽手……
“你是特例。”崇弈目光灼灼看著她道，“你是唯一一個與我接觸，而我的身體未有不適反應的人。上回受傷後，面上雖已痊愈，但仍有許多不便，偶有不適，如果連你也不能在院中幫襯著，我……我便也只能繼續自己忍著了。”
晏檸眉頭皺得更緊了。
可當天晚上被崇弈帶入王府一院落，被交代了一句“別出門，等我回來”後，一連兩日，晏檸都未再見過他。
每日裏除了一個丫環送來餐食，便再也沒和任何人見過。
崇弈為她安排的這間屋子，一廳一室，精巧雅致，木床雕欄，銅鏡妝匣，俱是晏檸從前見都未曾見過的。衣櫃裏擺放著許多錦衣，妝匣裏各色胭脂、各類首飾繁多。
第一日裏，晏檸新鮮地研究著這屋裏的一切，感慨著皇家連婢女的屋子都如此精致。
第二日吃過朝食，她便閑不住，開始開窗向外張望著。
這院落極為寬敞，院中栽了一棵銀杏，應是有些年份了，樹枝粗壯，樹冠寬大。初秋之際，杏葉漸泛喜人的金黃，似農家最愛的豐收之色。
樹下有石桌石凳，想來主人平日裏喜在此處泡茶。
可這偌大的院落裏，除了她和院門口守衛的藍衣持刀侍衛，竟再無一人。
那人，她記得此前一直跟在崇弈身邊，崇弈喚他“影七”。
到了午間，晏檸用過午飯，拉住來收碗筷的丫環，忐忑問道：“請問你可知攝政王何在？”
那丫環看著應長晏檸幾歲，舉止妥帖、神色淡然。聽她問話，卻並未正眼看她，只低著頭，淡淡回了句：“不知道。”
晏檸見她並不友好，想起從前在鎮上說書先生處聽來的，大戶人家家裏，這些個家丁仆婢都需打點方得便利。
她身無長物，躊躇間想起了這屋裏的妝匣裏有些首飾，想著給她這個婢女準備的飾品，即便不貴重，打點個丫環也該綽綽有餘。
略一思量，她打開匣子，隨手在最顯眼處拿了一個小巧的同心玉吊墜，塞給了那丫環，說道：“這位姐姐，不知該如何稱呼？我叫晏檸，從小長於農村，不懂這王府裏的規矩，還請姐姐不吝教導、幫襯。”
那丫環瞥了眼吊墜，又四處張望了下，見沒人才速速將吊墜收進了懷中。
又聽晏檸言語裏謙遜、客氣，便拉著她走到裏屋，極小聲道：“我叫冬梅，六歲便被賣進這王府了。我瞧你是個老實本分的，提點你兩句，你可千萬不敢對外說，否則我恐有性命之憂。”
晏檸聞言，連連點頭，想著說書先生所言果然不虛。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
南弋鳳屏山, 山區廣袤，風景秀麗。
寅初時分，鳳屏山雲來村晏家幺女晏檸便起床簡單洗漱, 到得竈房。
今日的朝食，她準備得格外用心。明日，她就要嫁到村頭王家, 這恐怕是為娘家人準備的最後一頓朝食了。
只見她和面、發面、燒水, 將面團搟開、抹油、撒上自制秘醬, 再疊面、切條, 手法嫻熟地一擰一捏，靜置發酵片刻後，一個個飽滿的花卷被送進了蒸屜。
又起一鍋, 水燒開後放入精心配比的粟米、地瓜幹, 此後耐心地攪拌、熬煮。
寅正，各家公雞打鳴, 劃破了山村黎明的寧靜。
片刻後，簡家人在竈房坐齊。
吃飯時，大嫂、三嫂酸裏酸氣地說著王家五十兩聘禮之事，卻被晏母厲喝，讓她們二人在晏檸出嫁後擔起竈房裏的活。
一家人吃完朝食, 大嫂、三嫂兩人悶頭收拾了碗筷到院子裏洗涮, 哥哥們拿著農具趕著下田。
晏父、晏母拉著簡檸到竈房角落，告知她明日嫁妝要再挪出來些。
晏檸明白, 明日恐怕就一些農具、寢具陪自己出嫁了。
但她並無不滿, 面色平靜道：“都聽阿爹阿娘的。二牛哥待我好, 想必不會太在意這些。”
晏父晏母見女兒順從如常，松了口氣, 誇了她一句懂事，又各自忙活去了。
尋常女子出嫁，嫁妝既代表了娘家的實力、對女兒的重視，也是新婦在婆家立足的根本，自是在意。
但晏檸的情況卻不同。
她知道，父母雖疼愛她，但簡家窮苦，他們從來也不過將女子當作換取嫁妝的籌碼。此前未嫁她，不過是還沒拿到滿意的聘禮罷了。她一直擔心自己會被父母嫁去鎮上商賈家做妾，或是嫁給哪戶面都沒見過的人家去做苦媳婦。
所以，一個月前她偶然救下的那人留下五十兩白銀的感謝費後，她便偷偷拿去給了王二牛，讓王家來下聘。
比起被盲婚啞嫁，晏檸寧可嫁給從小認識的王二牛。王家赤貧，但一家都是本本分分的老實人，王家大嬸待人寬厚，二牛哥更是從小對她照顧有加。
她想，嫁過去後，一家人勤奮些，哪怕日子清貧，總不會過得太差。
回到房中，晏檸打了盆水，對著水盆裏的倒影端詳起來。只見盆中少女秀靨清雅，眉似柳葉，一雙眼睛明凈清澈，小巧鼻尖下雙唇如紅櫻初綻。
對著盆中剪影抿唇輕笑，她拿起梳子將瀑布般的烏黑頭發梳順，手指靈巧地挽了個單螺髻，以素色木簪固定。
將自己收拾妥當，又把明日陪嫁的寢具拿出來細細檢查了一遍，整齊疊好、收納。
忙完到院中，見晏母和兩位嫂嫂在忙著晾曬苞米、地瓜幹，她便自行到竈房準備了些茶水、點心，裝在食盒裏送去給田間勞作的父兄。
拎著空食盒回家，走到半路，她看到村長家的二兒子迎面跑來，嘴裏還咋呼著：“可算找著你了，阿檸你家出事了，快回去！跑快點！我去喊你爹和哥哥們！”
來人慌張的語氣讓簡檸不自覺也緊張起來，忙拉住那人，問道：“我家怎麽了？我阿娘和嫂嫂出事了嗎？”
那人揮開她的手，繼續往前跑，留下一句：“你家被官兵圍了。”
晏檸聞言，雙手拎起裙擺，焦急地向家裏跑去，心道，晏家一直是本本分分的農戶人家，不可能跟官兵扯上關系，莫不是二哥家在鎮上讀書的平兒犯了事兒了？
可平兒自小乖巧懂事、聰慧過人，鎮上私塾的老先生將他視若珍寶，一直帶在身邊，該也不會學壞啊。
一路小跑，到離自家小院十來米遠的地方，果然見浩浩蕩蕩幾排官兵將院子圍了個水洩不通。
院門外，停著一輛四匹馬拉著的華貴馬車，另有一個戴官帽、著官服的老爺對著院門垂手恭敬站著。
幾步外趴跪在地上的，赫然是雲來村村長。
晏檸見此陣仗，站在原地大口喘著氣。心中雖擔憂家人，卻害怕得怎麽也邁不動腳往前。
正猶豫間，院門外的老爺聽見動靜轉身。見到她後，趕忙迎上來，問道：“可是晏檸姑娘？”
“嗯。”晏檸緊張地點頭，感覺脖子都僵硬得很。
“可算等著您了！快請進，貴人在屋內等候多時了。”說著，那老爺彎腰伸手引路。
晏檸哪裏見過這等陣仗，只感覺自己心臟瘋狂跳動，那“咚咚咚”的聲音震得耳朵生疼，裙下的兩腿微微打顫，需得費盡了力才能跟上那老爺的腳步。
到院門口，兩個黑衣侍衛舉劍攔住了他們。待那老爺介紹了晏檸，方才將晏檸讓了進去，低頭恭敬地對她說：“晏姑娘，請移步竈房。”
晏檸見這兩名持劍侍衛後愈發緊張，挪動的步子也愈發緩慢，心裏頭害怕著竈房裏不知道會是什麽嚇人的場面。
終於到得竈房門口，她略擡頭，看到簡母、兩位嫂嫂和兩個孩子，雖也滿臉恐懼，但都全須全尾地坐在長桌邊，頓時松了口氣。
再擡眼，看到一頎長男人背門負手而立，身著玄色窄袖蟒袍，腰間紮條同色金絲祥雲紋帶，袖口處有鎏金祥雲滾邊，頭發以玉簪束起，通身的貴氣，還散發著一股生人勿進的冷冽氣場。
男人微轉頭斜睨了門口一眼，淡聲道：“都出去。”
長桌旁的晏家眾人聞言，立刻起身，低頭快步往門外走。晏檸正想隨著家人一並離開，卻聽屋裏的人帶著怒氣道：“晏檸，進來！”
晏檸聞言站住，心底愈發慌張。
她聽到前頭往裏屋跑的大嫂、三嫂竊竊私語著，說她臨出嫁了，還給娘家惹禍。
晏檸憋著嘴，閉眼深吸了口氣。她想著，今日不管如何，她絕不拖累晏家，更不能連累王家。
她視死如歸地轉身跨入竈屋，低頭盯著地板，未發一聲，等著對方發難。
只見那男人緩步走到門口，關上了屋門，又到長桌邊坐下，指節有節奏地敲擊著桌面，輕聲說道：“我餓了，要喝粥。”
晏檸覺得自己必是聽錯了，那語氣裏，竟聽出了絲哀怨的味道。
這男人如此大的陣仗圍了自家院子，本以為要砍頭殺人，最不濟也得打個幾十個大板，沒想到卻開口說要喝粥。
她不知道這人想做什麽，只知道對方是貴人，得罪不起，只能順著人家。
她頓了頓，顫聲道：“貴人稍等，農戶人家條件有限，您將就著。”
說罷，從鍋裏盛了碗朝食吃剩的地瓜稀飯，摸了下碗，還算溫熱，便端到了男人面前。
她過於緊張，端碗的手顫得厲害，粥湯灑了一點到桌上。
擦也不是，不擦也不是，正躊躇間，見男人修長的手指撥了下，將那碗推得遠遠的，嫌棄道：“不要這個，要加松花蛋、加肉末的那種。”
晏檸驚訝地擡頭，撞進了一雙熟悉的深邃眼眸裏。
此刻那雙晦暗不明的眸子也正直直地看著她，一瞬不瞬。
晏檸趕緊撇開視線，這俊美無儔的輪廓、斜飛入鬢的劍眉、高挺的鼻梁和極薄色淡的嘴唇，如此熟悉。
不正是一個月前她偶然救下，又留下五十兩白銀離去的那人嗎？
此時晏檸緊繃著神經的腦袋飛速地轉著，想著這人這般陣仗來找她的各種可能目的。
莫不是覺得自己見了他受傷時不堪的樣子，要來滅口？
還是覺得自己當時強行餵他食物害他嘔吐，如今要來報覆？
可他當時不都留了銀兩，還寫了感謝信，該是心懷感恩才對，如今又為何突然此等陣勢？
“是你……你來找我何事？”晏檸壯著膽子問道。
男人臉色沈了幾分，瞇了下眼睛，手指又開始敲擊桌面，不悅道：“我勸你先讓我吃飽，否則恐怕對你不利。”
“可是……可是，這裏沒有松花蛋。”晏檸無措道。
上回，是因為他受傷需要補充營養，她從家裏摳了一點肉末。但肉末太少，沒法煮出好的味道，他這人嘴又很挑，稀薄的肉粥不肯喝。她沒辦法，才拿了幾顆松花蛋配著肉末熬粥，讓他好入口一些。
松花蛋是她用師傅生前留下的獨門秘方腌制的，制作不易，她平時都不舍得拿出來吃，更是從沒帶回來給簡家人吃過。如今松花蛋還在師傅生前住的屋子那裏，她需得回去拿才行。
正要開口向他說明，只見他擡手打了個響指，一名黑衣人從窗口躍入，手上捧著的赫然是她腌制松花蛋的陶壇。
他受傷那幾日，晏檸把他藏在師傅生前住的屋子。定是哪次她取松花蛋的時候，被他看到了。如今便提前安排人去拿了。
“你……”晏檸本想質問他為何不問而取他人之物，但一想到眼前的形勢，便吞下了到嘴的話，默默熬起了粥。
農戶人家，豬肉是稀罕物。趕巧明日晏檸要出嫁，家裏才備了些。
她從儲肉的罐頭裏剔了一小片豬肉，洗凈後利落地剁成肉泥。又從壇中取了三四個野生鵪鶉蛋制成的松花蛋，洗凈剝皮切小塊。接著，燒火熱鍋倒油，將肉末炒香後加幾滴米酒去腥味，加鹽調味，加水煮開後下入松花蛋和洗好的大米。
攪拌熬制一陣後，竈房充斥著香氣。
晏檸見男人手不自覺地撫向胃部，心想這人定是餓狠了，等不了小火慢熬。便添了把柴，把火燒旺，手中的動作也加快了。
一陣忙活後，晏檸熄了竈膛裏的火，往門口走去。
男人皺眉不滿道：“去哪裏？”
“摘蔥。”晏檸小聲答道，拉著門的手停在那裏不敢動。
“去吧。”男人回道。
晏檸趕緊拉開門，到院子邊上的小蔥地裏摘了兩根蔥，洗凈切碎後灑在熬好的粥裏，略微攪拌。
拿了竈房裏最大的碗，盛了滿滿一碗，塞了個勺子，端到男人面前。
她沒說話，男人也沒說話，只拿起勺子，從面上舀了勺粥，輕輕吹涼，然後吃了起來。
晏檸看他慢條斯理，細嚼慢咽地吃著，心裏感嘆，這個男人即便餓得胃都難受了，吃相還是這麽優雅。
男人喝粥期間，院子裏又有些動靜。簡檸聽出，是她阿爹和哥哥們趕回來了，一開始被官兵攔住，後來進了院子被直接帶到各自房裏了。
男人肯定也聽到了動靜，卻沒任何反應，只專心喝著粥。
良久，他喝完了粥，把空碗往晏檸的方向推了下。
晏檸會意，立刻上前收了空碗。
他又嫌棄地瞥了眼那碗地瓜小米粥和桌上灑著的兩滴粥湯，晏檸趕緊也一並收走，拿了塊抹布洗凈了，仔仔細細把桌子擦了一遍。
她也不知怎麽了，看他今日這身穿著坐在這裏，總覺得自家平日裏收拾得幹凈亮堂的竈房，好像腌臜破落得很。
忙活完，晏檸回長桌旁站著，眼觀鼻鼻觀心，等著他發難。
沒聽他出聲，晏檸微擡頭，見男人已欺近她身前。她下意識後退想躲，卻靠上了墻邊的廚櫃，退無可退。
男人幽深的眸子看不出喜怒，只直直盯著她，晏檸低頭避開他的視線。
男人又上前一步，一手擡起她下巴，迫使她與他對視。
“你沒收到我留的信？”薄唇輕啟，他低聲問道。
“有……有的。”簡檸緊張地喉嚨發幹，吞了口口水繼續道，“還有銀兩，你不用這麽客氣的。”
男人臉色更沈，捏著她下巴的手微用力，咬牙問道：“那你為何不等我？”
“啊？”晏檸皺了下眉，沒聽懂他在問什麽。
“你不是看了信？”
看著眼前男人牙咬切齒地說出這句話，晏檸此刻很確定，他在生氣。
但是……
“我不識字。”晏檸小聲道，“我看你留了銀兩，想著信上必是寫了些感謝我的話，就收起來了。”
男人只看著她，沈默了很久很久。突然低低笑了起來，松開捏著她下巴的手，輕撫她頭發，輕聲說：“是我考慮不周。”
晏檸莫名地看著面前喜怒無常的男人，只覺得此刻兩人的身體靠得過於近了。
雖然此前他受傷的時候，為了給他擦藥治傷看光了他大半的身體，但那時他幾乎失去意識，又需治傷，實乃無奈之舉。
此刻他好端端一個人，跟她這個明日就要出嫁的姑娘靠這麽近，實在是不合適。
這麽想著，晏檸伸手輕推了下他。
可是這男人不僅沒後退，還變本加厲往她身上靠。
晏檸覺得自己此刻臉和身體都快燒起來了，手上推他的力氣加大，卻無論如何推不開他。
男人見她一直反抗，最後幹脆整個人將她抵在廚櫃上，一手牢牢扣住她的腰，把她按在自己懷裏。下巴抵在她頭頂，幽幽地說道：“你把我看光了，也摸光了，轉頭卻要去嫁給別人，你這是打算始亂終棄？”
“我……”晏檸一時竟然語塞。
“你什麽？苦主我就站在這裏，你還打算賴賬不成？”男人繼續無賴道。
“我那是為了救你啊！”晏檸整張臉被迫埋在他懷裏，講話的聲音聽著也悶悶的，“你快放開我！”
“好了，不逗你了。”男人嘴上這麽說著，扣著她的手卻絲毫沒放松，問道，“我留的那封信還在嗎？取來，我念給你聽。”
“在啊。這幾日阿娘和嫂嫂們幫著我整理嫁妝和衣物，我怕她們翻著，一直貼身帶著。”說到這裏，晏檸感覺男人手上的力氣更重，讓她感覺腰上生疼，趕緊推了推他道，“你松開我，不然我拿不出來。”
男人終於放松了手上扣著她的力道，但卻沒有完全松開她，只讓她把信從懷裏掏了出來。
男人接過信，一手展開，柔聲道：“接下去我念的每一個字，你都要聽清楚了，我只念一遍。”
良久的沈默。
簡檸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對方是在等她回音，忙應了聲：“好。”
“晏檸，因家中急事，須即刻歸家，不及告別。然相處月餘，我受你溫柔、耐心照顧，嘗你烹飪之美食，深覺此月乃我一生中最幸福之時光。我見你美而不驕、柔而不弱，心向往之，甚望餘生與你相伴。願你能耐心等我月餘，待我處理完家中之事，必以三書六禮相迎。聽聞你父兄欲以你婚事易銀兩，留銀五十兩以應對。等我。崇弈。”
念到最後，崇弈的聲音緊得發幹。
晏檸只覺得此刻大腦一片空白，竈房裏如此安靜，她能清楚地聽到她和崇弈兩人瘋狂的心跳聲。
“崇……弈……”她無意識地念叨。
“嗯，我的名字。”崇弈嘴角微揚，柔聲道。
“崇……弈……崇……弈……”她一直念著，崇弈終於感覺不對，稍松開她，擡起她的頭，入眼的卻是她滿臉的恐懼和驚慌。
“晏檸，怎麽了？”崇弈輕撫著她耳畔的秀發，試圖安撫她。
“崇，是皇姓。”晏檸喃喃著，此時她雙眼迷離，仿佛看著哪個遙遠未知的地方。
“是，但我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為你而來。”崇弈松開她，微彎腰與她平視，鄭重地說著。
晏檸發現自己的雙手在不受控制地顫抖。對於門外那些官兵的恐懼，此刻終於徹底具象化。
她明白了。
那些官兵、那駕馬車、那位官老爺、趴在地上的村長，這一切都一一具象為她無數次在夢中害怕和恐懼的“婚事”。
甚至，比她能想象到的富商巨賈、鄉紳豪強強娶民女可怕千倍、萬倍。
晏家世代貧農，她晏檸一介農女，拿什麽去抵抗皇親貴胄？
她想到母親操持家務、拉扯他們兄妹長大的不易，想到大嫂三嫂每日裏受婆母的譏諷和磋磨，想到二嫂孕期未得一日舒坦一朝生產亡命西去，想到說書先生和鄰裏阿嬸們嘴裏大戶人家貴妻賤妾們痛苦的一生。
她感覺自己仿佛被沈到了村口的池塘裏，汙濁的泥水堵滿了她的口鼻。她掙紮著想站起身卻更深地陷入了泥淖中，冰涼刺骨的泥水將她的手腳凍麻。
她劇烈地喘息著，感覺胸口和頭傳來撕裂般的劇痛。
“晏檸！晏檸！”仿佛從遙遠的地方傳來了急切的呼喚。
晏檸用力聚焦雙眼，眼前是崇弈焦急擔憂的臉。
她聽到自己顫抖著聲音問：“你要如何？”
崇弈雙眸幽深地望著她，嘆道：“朝中之事尚未了結，我還需盡快趕回去。但放你一人在此，我屬實不放心。你……能否跟我一起回京？”
他信中讓她等他月餘，她卻轉眼用他留下的銀兩給自己安排了門婚事。
若不是他走之前不放心，留了隱衛在她身邊，恐怕明日她真就嫁去王家了。
“回京？”晏檸咽了口口水，艱難道。
“嗯。”崇弈應著，牽起她雙手握著，眼中盡是渴盼。
晏檸用力將手抽回，定了定神道：“可是，我明日就要嫁去王家了，恐怕無法隨你回京。”
“晏檸！”崇弈不可置信地喊道，“我剛剛念的信，你可聽到了？”
晏檸閉眼不回話。
崇弈此時感覺自己像個笑話。
離開雲來村的這十來日時間，他心心念念惦記著她，只盼著早日解決朝中之亂，盡快到雲來村接她。
幾日前，接到隱衛飛鴿傳書說她不日便要嫁去王家，他心神欲裂，費盡心思用了兩日時間暫緩了局勢。昨日一下朝，連朝服都未及換便坐著馬車趕來，一日一夜未進食。
一路上，他想著林中小屋晏檸照顧著他的溫柔身影。她的每一次微笑、每一次安慰，她為他換藥包紮、煮飯洗衣，關心他傷勢、責怪他不聽話好好養傷。
他以為，他與她，當是彼此有意。
曾聽她提起過，她害怕父母為她安排的婚姻。相比之下，寧可嫁給村頭娶不到媳婦的王二牛，至少日子會過成啥樣，她自己心裏有數。
所以，在知道她不識字、沒看到他信裏的內容時，他釋然了，也理解了。
如今，他來了，放下姿態，又一次向她表明心跡，她卻依然要嫁給那個……二牛哥？
“晏檸，你……”崇弈拿著信的手緊握成拳，努力克制著內心的憤懣。
片刻後，晏檸終於睜眼。可那眼裏哪有半分情意，有的不過是無盡的恐懼和無措。
他腦中認之為“愛”的一切，對她來說到底是什麽？
所以，他於她，不過是一個路邊撿到的傷者？
甚至，可能不過似一只路邊撿到的受傷小狗？
崇弈猛地揮拳砸向晏檸身後的廚櫃，廚櫃應聲而裂，櫃內碗盆嘩啦啦碎了一地。
院中侍衛們聽見屋內動靜，立刻靠近房屋周邊，隨時準備進屋。
崇弈吼道：“都滾遠點！”
他深深喘息著，平覆著自己洶湧的情緒。
良久，擡手輕柔地擦去晏檸臉上一滴淚，低聲壓抑道：“晏檸，你現在知道了我的心意，還一定要嫁王家嗎？”
晏檸沒有回話。
眼前崇弈的氣勢和門外侍衛官兵造成的威壓，讓她無法開口。
許久的沈默。晏檸最終仍是僵著脖子點了點頭。
“來人！”崇弈暴喝道，“把王二牛帶來！立刻！”
一盞茶的時間，侍衛帶著王二牛到了晏家院裏。
王二牛雙腳仍赤著，褲管卷到了膝蓋處，小腿往下俱是幹結的泥巴，想是從莊稼地裏被拎過來的。
莫名被官兵帶走，已被嚇得三魂去了六魄。現下又到了這重重官兵圍住之地，更是慌得失了神，頭腦一片空白，未及清洗的雙手微微顫著。
崇弈打開竈房門，拽著晏檸的手走到院中。
侍衛見崇弈出門，在王二牛膝蓋後方踢了一腳，王二牛當即膝蓋一彎跪倒在地。
崇弈見晏檸滿臉心疼地看著王二牛，只覺心中酸澀的怒氣幾要將自己撕碎。他憤而從侍衛身上拔出一把劍，架在王二牛脖子上。
他直視著晏檸，那神態和語氣滿是上位者的傲慢和勢在必得的逼迫，問道：“現在呢？還嫁嗎？”
那王二牛從小便是地裏生土裏長的泥腿子，哪裏見過這等陣仗，當即被嚇軟了腿，跪也跪不住，癱在了地上。
“二牛哥！”晏檸心痛喊道。
王二牛為人老實，個頭又大，幼時對晏檸多有照拂。村裏的男孩子調皮有欺負簡檸的，他也總會出頭護她。
長大了，因家貧娶不上妻，他也無怨懟。知道晏檸怕被嫁去做妾，他時常撓著頭說可惜自己家窮，否則就把晏檸娶回家，定會像小時候一樣護著她不被欺負。
王二牛在她心中，可以說如父如兄如友。
也因此，此刻見王二牛被如此磋磨，晏檸心中更是恨極了自己。
恨自己，在他需要時，竟毫無護他之力；恨自己，莫名其妙救了人，無端招惹來是非，害了二牛哥。
“放了他，我不嫁了。”應是心死，晏檸的話語竟平靜無波。
崇弈聞言，立刻丟下手中的劍。左手牽起晏檸的手，右手攬住她的腰，腳尖點地，躍上屋頂，又往山林中奔去。
院門口，縣令蕭誠望著離去的崇弈和晏檸，一臉深意。
不多時，到得晏檸當日安置他養傷的林中小屋。木板搭成的小屋應已有些年月了，但打掃得幹凈、整潔。
不大的屋子，被簡單地隔成了前後兩間。前屋可住人，最裏靠墻處擺置一張小床，中央有一四方小桌並兩張矮凳，左手床邊一個簡單的木質矮櫃擺放著各式瓶瓶罐罐。
矮櫃旁是通往後屋的門，後屋是一個簡單的竈房，一個單眼小竈並幾個置物架子，地方雖小，各類風幹食材、調料、香料卻不少，看得出主人平日裏是講究吃食的。
崇弈推門而入，讓晏檸坐在床畔。打開窗戶和門透了陣風，又將門窗關緊，走到床邊，問道：“還記得月前在這裏照顧我的情形嗎？”
“於你而言，不過是撿了個傷者，順手救治罷了？”崇弈見她只低著頭不回話，走到她面前，蹲下身，雙手放在她膝上，仰視著她。
“我知你現在對我無意，但你想嫁王二牛，也定不是因為感情。”崇弈輕握住她的手，見她並未反抗，繼續道，“我對你的情意，你可願看一看？”
“情意？”晏檸終於喃喃開口，“斷不會長久的。”
世家子弟，所謂情意，都不過一時新鮮罷了。更遑論他這王公貴族、皇親貴胄。
哪一日新鮮勁過，或是有了新歡，便又棄若敝履。哪裏還會記得半分昔日口口聲聲說著的“情意”？
崇弈握著她的手緊了緊，此刻只覺一股深重的無力感充斥全身。他該如何用蒼白的語言，讓她信他？
屋中沈默良久，林中風過之聲窸窸窣窣聽得清晰，偶一聲鳥鳴清脆悅耳。他多想隨著自己私心，就這樣留在這林中小屋，做個勤懇踏實的農夫、獵戶，陪伴她長長久久，讓她信他心中的情意，讓她明白他的真心。
可如今朝局混亂、新帝年幼、藩王割據，南弋國表面平靜，實際局勢已危若朝露。皇兄臨終重托，他又如何能置新帝和南弋國百姓於不顧？
“你便是把我當作一個尚未痊愈的傷者，隨我回京，繼續照顧我，可好？”終於，崇弈澀澀開口。
無論如何，至少先把她帶在身邊罷。
晏檸並未答話，臉上也無喜怒，只直直看著面前的桌角。
她知道，她沒有拒絕的權利。
王家的婚事，可以用二牛哥的性命相要挾。
可他捏在手中的，又何止是二牛哥的性命。只要他想，阿爹、阿娘、整個晏家，甚至整個雲來村，他都可以捏在手中。
她想，也許這就是命罷了。
怕什麽便來什麽。
許是剛才他說只需將他當作傷者繼續照顧，許是終於認命知道反抗無謂，晏檸感覺自己仿若突然被人從水塘中拉了起來，霎那間呼吸到新鮮空氣。
胸口的窒悶感漸漸褪去，頭腦漸漸清明。看著一身華服蹲在面前的崇弈，竟覺有絲不忍。
她手上輕輕使勁，示意崇弈起身。
崇弈心中自是驚喜萬分，按她示意在床邊坐下。
晏檸走到崇弈對面兩步遠處，低頭並未看他，只輕聲問：“敢問貴人身份？”
山間農戶，只知“崇”為皇姓。可皇族支系眾多，她是斷不能憑一個名字知曉其具體封號或官職的。
崇弈見她低眉疏離，站起身向她走去。但見她連連後退只好作罷，在床邊站定，低聲道：“崇弈，高祖第五子，先皇胞弟，當朝攝政王。”
晏檸仍低垂著頭，淚珠滴落在面前地上，“啪”的散成一圈。
此刻她終於徹徹底底明白了，任何的反抗均無意義。
也許她從前那般恐懼，不過是命中註定會去承擔的預兆罷了。
她跪倒在地，雙手前伏，額頭重重點地，拜道：“民女叩見攝政王殿下。”
“晏檸！”崇弈閉目轉身，不願受她這一拜。
她如此，是明明白白彰顯了對他的抗拒。崇弈心中揪緊，痛得他只覺呼吸灼熱，沈聲道：“起來！”
晏檸卻未有動作，繼續道：“民女農家出身，一無所長，粗鄙不堪，近身伺候恐冒犯殿下。唯有廚藝一技傍身，懇請殿下允我於王府廚房任職，生火凈菜皆願。”
“起來！”崇弈痛喝，她竟連近身照顧於他都不肯。
晏檸卻仍無動作，只繼續求告：“請殿下恩允。”
崇弈兩步上前，用力抓著她的雙手，強行將她拽起身。可那滿心滿眼的痛怨在看到她臉上的淚痕時，卻霎時間都散了。
伸手擦去她臉上的淚，嘆氣道：“好，別哭。”
晏檸又欲跪下謝恩，卻被崇弈托住了雙臂。
她不敢直視崇弈，只盯著他莽袍上的金絲雲紋，輕聲道：“殿下何必如此，他日到了王府，也是躲不過的。”
崇弈托住他雙臂的手卻絲毫不松，沙啞著聲音回道：“至少在這裏，在這間屋子裏，讓我只是崇弈。不是什麽攝政王，不是什麽殿下，好麽？”
簡檸未答話，也不再掙紮，只安靜垂頭站著。
崇弈見她情緒漸穩，右手輕撫著胃部，幽怨道：“從京中趕來，一日一夜未進食，剛剛那一碗薄粥不頂飽。你再給我弄點吃食，可好？”
“好。”晏檸應了聲，便準備往後屋走去。
“哎，等一下。”崇弈抓住她手臂，“你不問問我想吃什麽嗎？”
“你愛吃的就那幾樣，如今餓狠了許多還不合適吃，不必問了。”晏檸推開他的手，繼續往後屋去。
崇弈亦步亦趨跟在她身後，接著說：“我不再喝那粥了。”
“好。”
晏檸從後屋取了水桶，到屋外一口小小的水井處，放下井中小桶準備打水。崇弈一把搶過她手中桶繩，柔聲道：“你可以像從前那樣，喊我打水。”
晏檸沒搭話，將桶繩讓與他，便徑自往屋內走去。
她從前屋矮櫃上搬出一棕色壇子，從中取了兩個雞蛋，又到後屋架子下取出一個大盆、一袋面粉。
待崇弈把井水打來，晏檸細細洗涮了鍋、盆、碗和一些需要的工具。將雞蛋打入盆中，打散後分三次篩入面粉拌勻，攪拌均勻後又加入少許水和菜籽油，最後從竈臺邊取了些棕色粉末灑入。
點柴、起火、熱鍋，在鍋上細細刷了一層薄油，正欲將攪拌好的面糊倒入，又多加了兩勺水、一點油進去重新攪拌，將面糊做得更稀一些。
用大勺舀了面糊，倒入鍋中，手法嫻熟地迅速將面糊攤開。片刻後，鏟起凝結的面餅，翻面再煎。
如此反覆幾次，一盤噴香軟糯的雞蛋面餅出鍋了。
將雞蛋面餅端到前屋，見崇弈已在桌邊坐著，便將面餅放在他面前。
崇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拿起一塊尚燙手的面餅，就要往嘴裏放。她見了欲伸手阻止，嘴上念叨了句：“小心燙。”
伸出的手卻被崇弈另一手抓住，握在了手心裏。只見他眉眼間現了絲輕松之色，輕快道：“我不怕燙。”
晏檸抽回手，後退一步，在崇弈身後垂首站著。
崇弈深知此時與她爭論無益，幹脆自己也起身，又轉了個身，與她相對而立。
他就這樣一塊接一塊地吃著，還感慨了句：“今日的雞蛋面餅格外軟糯，我看你特地多加了水和油。”
剛剛她在後屋忙碌的時候，他一直在門邊瞧著。深覺她在竈前為他忙碌的每一個動作都美極了！
“嗯，殿下餓久了，面餅軟糯些吃了才不會難受。”她應道，仍低著頭未看他。
見她應聲，崇弈心情更輕快了些，又拿起一塊正準備吃，卻被她抓住了手。
晏檸輕聲道：“面餅畢竟不如稀飯養胃，殿下久餓，還是適量為好。”
“好。”崇弈按她意思，將手中面餅放回盤中，順勢拉著她在桌旁坐下。
專註地看了她一陣，崇弈凝重道：“京中確實脫不開身，我須得盡快回去，留給你收拾準備的時間不多。”
“民女家貧，行李不多，無需多長時間收拾。回去跟家人告個別即可。”晏檸淡應道。
“還有一事，我原打算……”崇弈想說原打算準備充分正式求娶，想到她應是不願聽，便打住了，轉而道，“既已決定去王府，便得尋一個合適的名頭。我親自到鳳屏山，若說只是來迎一個廚工，定會招人猜疑。京中人心叵測，你又無位份傍身，怕有人猜到我對你的心意，會不利於你。”
他若正式求娶，那她進京時便是攝政王妃，即便有人心懷惡意，也斷不敢隨意加害。但如今……
“我府上曾經有一名洪姓禦廚，早年我只愛吃他做的餐食，三年前他不幸在鳳屏山遇刺失蹤。我嘗你這手藝，倒有七八分像他，不若以洪禦廚親傳弟子的身份接你進府吧。”
晏檸聞言，驀地擡頭看向他，卻未見他神色有何異常。
三年前，她曾在鳳屏山上救下一老者，收留於此屋，悉心照料。老者傷愈後雙腿落下殘疾，決定在此山中了此餘生。
晏檸與他投緣，於廚藝一道也頗有天賦，老者感念簡檸相救照料之恩，亦想晏檸為他送終，便收她為徒，將畢生所學並所研秘方都傳授於她。
而她這位師父，便姓洪。
三年前，在鳳屏山受傷。
“你從前……吃過松花蛋？”晏檸試探道。
“嗯。”崇弈應道，雙眸一瞬不瞬地盯著她，“也吃過加了棕色椒粉的雞蛋面餅。”
晏檸突地從凳子上站起，後退幾步，滿臉懼怕地看著崇弈。
此刻她更真切地認識到，她和面前男人之間的差距，遠非身份地位而已。
此人城府之深，怕是她晏家所有人的心眼子加起來也比不過的。
恐怕，在她為他做第一次或第二次餐食的時候，他便認出那是洪禦廚的手藝了，卻一直隱而不宣。
他說他只愛吃洪禦廚做的飯菜。那麽，必是在月前便想好了要讓她去王府做廚子了。
但他並不直說。許是怕強擄她去王府做廚子，她必不會心甘情願好好去做。
是以，知她恐懼高門大戶的婚姻，便以娶她為由恐嚇於她，讓她自己心甘情願提出去王府做廚子。
末了，他答應了，她還得對他感恩戴德，謝他不娶之恩。
晏檸的這一系列心思，完美地解釋了她心中的疑惑——堂堂攝政王，緣何會看上她一介山野農婦。
崇弈看著晏檸突來的變化，感到莫名且焦躁。饒是他心思再深，也難以想到她能把他的心意歪曲成這樣。
“晏檸……”崇弈憂心地望著她。
晏檸扯了下唇角，敷衍道：“沒事。”
是了，此時想這些又有何用？
總歸，最後還是逃不過去攝政王府的命。
“那我們回吧。”晏檸說著，去後屋拿了個籃子，將剩下的雞蛋面餅連盤放進了籃子裏，準備帶回簡家。
若他後面再餓了，熱一熱還可吃著。
“哦，稍等下。”自顧說著，她又拿了一個大提籃，去後屋仔細挑揀了一番，將一部分瓶罐裝入了提籃。又到前屋矮櫃處，翻翻找找，裝了一些東西。
將提籃放在桌上，她一板一眼道：“這些都是我研制的特殊食材或調料，制作不易，一並帶走吧。”
關於師父的事，他既不提，她也不願點破。
說完，便一手提了一個籃子，準備出門。
“須再等等。”崇弈抓著她的手臂，攔住了她。
晏檸本想問一句為何，話到嘴邊又吞了回去。如今，他是攝政王、她是廚娘，攝政王的安排，廚娘又有什麽資格去問為何呢？
又等了一炷香的時間，傳來敲門聲。
晏檸正欲前去開門，卻被崇弈制止。示意她在原地等候，他自行出了門去。
崇弈並未刻意避開她，她能看到來人在他耳邊小聲說了什麽，只聽不真切。
所以，連帶她到這小屋，也是有目的的吧。否則為何，回晏家的時間都要計算好。
片刻後，她聽到崇弈交代那人“跟緊了”，便見他轉身回屋。
“晏檸，我們回去吧。”崇弈伸手要拿她手中較大的提籃，晏檸躲開了。
他未做糾結，一把攬住她，腳尖點地而起，踏著樹梢回了晏家。
回到晏家小院，崇弈並未放開她，攬著她往竈房走去。
放下提籃，走到院中，見王二牛不在，晏檸四處張望了一番。
躊躇半天，仍是不放心王二牛。晏檸一手略推開崇弈放在腰間的手，往後退了幾步，低頭盯著他的腳尖，問道：“殿下，二牛哥……怎麽樣了？”
崇弈皺了皺眉，被她推開的手捏緊了拳，又放開。終於還是不忍她這幅小心翼翼的樣子，擡手招來侍衛。
那侍衛拱手作揖，回道：“啟稟王爺，王二牛已送回家了。”
晏檸聞言，擔憂之心略緩。但想了想，又遲疑道：“那……往後……”
“你們既已無婚約，本王便不會再為難於他。”崇弈咬牙道。
“謝殿下。”晏檸說著便屈膝要跪，卻被崇弈一把抓住了手臂，托住了。
這一次，崇弈手上下了狠勁，晏檸略有些吃痛，想躲。
但未及脫手，便聽崇弈冷聲道：“你要為了他，跪我？”
聽崇弈這語氣，晏檸再不敢有任何動作，也不敢再回嘴。
面前這攝政王，當真是喜怒無常。前一刻還體貼非常，要為她打水、提籃，現下卻又怒氣沖沖，捏痛了她，還要呵斥。
她一介廚娘，摸不透他的脾氣，更開罪不起。看來以後要多躲著、避著，實在躲不了，便閉嘴沈默吧。
“去請你父母和兄嫂到院中來。”崇弈見她低頭不語，緩了緩語氣，交代道。
“好。”
不多時，家眾人到得院中，晏檸領著他們在崇弈面前跪拜一番。
晏家眾人伏地良久，崇弈未讓他們起身，只自己上前將晏檸托了起來。
隨後，他走到檐下，朗聲道：“晏檸乃我府中洪禦廚親傳弟子，廚藝甚得我心，即日起特聘為攝政王府掌廚，隨我進京。其與王二牛家婚事取消，婚書即刻銷毀，蕭誠立刻去辦。”
“遵命。”蕭縣令眼神閃爍了下，面上仍恭謹非常，跪拜領命。
一直伏地不語的晏父，這時卻低著頭開口：“這……這婚事取消了，那聘禮可……”
崇弈聞言，不悅道：“聘禮不必還了，本王自會補償。”
崇弈本欲再給晏家一筆銀子，但見晏父絲毫不關心即將離家的女兒，卻只惦記那五十兩“賣女兒”的聘禮，心中十分不舒爽，便不再開口。
他日晏檸進了攝政王府，是否想貼補娘家，由她自己的心罷。
蕭縣令動作利索，不到一刻鐘便將婚約解除之事都辦妥帖了。
晏檸收拾了幾件衣物，又去廚房細細整了些難制的食材、調料，侍衛都一一裝上了那駕馬車。
此時，院外官兵和院內侍衛們都已整隊完畢，隨時準備出發。
崇弈在院內靜靜站著，看著她奔來跑去忙碌的身影。
終於裝完了最後一個籃子，崇弈牽起她準備去跟晏父晏母告別，就要出發。晏檸卻又喊了聲：“再等一下。”
隨後，人又鉆進了廚房。一陣叮鈴咚嚨之後，手中又多了個粗制小提籃，嘴裏念叨著：“自己都說路上一天一夜，這麽挑嘴的人，也不記得帶著點吃食，回頭又該餓著。”
崇弈聽她這聲念叨，感覺心裏十分受用，面上松快地笑了下。
晏檸最後跟父母、兄嫂告了別，就被崇弈扶上了馬車。
馬車緩緩往前，晏檸撩起窗布，看了眼漸遠的晏家小院，心裏說不上是什麽滋味。
她原以為，自己對這個家並無太多依戀。可如今真當要離去了，心裏卻空落落的，好似自己以後就成了無根的浮萍了。
崇弈見她不舍，微挪身子坐到她旁邊，順著她的視線向外望去。
初秋的鳳屏山，林間色彩層疊，梯田間金黃麥浪微湧，鄉間小路上農家養的幾條小狗歡脫奔跑著，一派寧靜安詳之象。
晏家小院又恢覆了以往的平靜，土質的院墻融入了這幅畫卷中。
她，便是在這樣質樸美好的環境下長大的，崇弈心中感慨。
崇弈擡手，為她舉起窗布。修長的手臂越過她的肩頭，仿佛將她整個人圈在了懷裏。
晏檸有些不自在，轉回頭不再看，想往旁邊坐去。
崇弈輕聲道：“快看，你爹娘。”
晏檸忙又看向窗外。
此時馬車已將駛出雲來村，晏家小院門口揮手與她告別的家人們，顯得如此遙遠。
晏檸終也向窗外揮了揮手，落下淚來。
爹娘對她，終究還是有一絲不舍的吧！
片刻後，馬車駛出雲來村，拐入了官道。官道平坦寬闊，馬車速度快了許多，不多時便完全看不著雲來村了。
崇弈放下窗布，見晏檸哭得不能自己，只覺心中窒悶。
他伸手想為她擦去眼淚，晏檸卻緊張地猛一後退，後腦勺直接撞在了車廂上。
崇弈見她吃痛，不敢再上前，坐回了自己的位子。
馬車顛簸中，晏檸情緒漸緩。一時間，二人都無話，車廂裏安靜非常。
又過一陣，晏檸見崇弈雙目微閉。心想著，馬車如此顛簸，他坐了一日一夜趕來，怕是根本無法休息。
如今一番折騰之後，又這樣趕著回去，恐怕是累極了。
她微低頭偷偷看崇弈，此時的他不再咄咄逼人，不再說些令她為難或恐懼的話，也不再有那強烈的上位者的壓迫感，眼下淡淡的烏青顯示了他的疲乏。
閉上眼睛，斂去氣場之後的這張臉，真真是頂好看的。
此時馬車應是路過一段不平整的路，顛簸得尤其厲害。崇弈略有驚醒，並未睜眼，卻直直伸手向晏檸抓來。
他觸到了晏檸的手臂，輕握了下，喃了聲：“你在就好。”
接著，就抓著她，又睡去了。
晏檸見他如此，想到了月前他受傷在屋中養傷時那脆弱無助的樣子，不覺心中有些不忍。
想他這樣擡手抓著她，必休息得不安穩，便挪到他旁邊坐，又將他手放到自己手腕處，讓他的手臂能自然垂下。
晏檸此時與崇弈同向而坐，是以沒見到崇弈嘴角裂開的那一抹笑意。
馬車又一陣顛簸，晏檸頓感肩頭一重，原是崇弈睡沈了，腦袋靠到她肩上。
正猶豫是否叫醒或推開他，可見他眼下那兩抹烏青，又心軟了。
他就這般安靜地靠著她，睡著。
這一瞬間，晏檸居然有絲怪異的念頭。她想著，他若不是攝政王，他若只是一個普通人，販夫走卒也好，農夫獵戶也罷，該多好。
靜謐的時光過得尤其快，轉眼天色暗了。
侍衛們引著馬車進了一處驛站，當晚就要在驛站休息了。
幾桌人在驛站廳裏坐著，崇弈拉著她坐了一處。
驛站夥計將熱騰騰的食物端了上來，噴香的肉湯伴著晶瑩的白米飯，屬實誘人。晏檸一路也未進食，此刻餓了，引頸盼著。
可直到另外幾桌都吃將起來了，她和崇弈這一桌也沒上一道菜。
晏檸皺眉凝思，這攝政王的待遇也太差了點，都沒個屬下幫他張羅吃食。
正欲去尋夥計，卻被崇弈拉住了。
“我一貫不吃外面的。”崇弈淡然道。
“啊？”晏檸沒反應過來。她知道崇弈對吃食挑剔，可……完全不吃，是否也過了頭？
“所以……”所以他說來時一日一夜未進食，恐怕不是因著要趕路，是自己不願吃？
“出發前，你不是為我準備了吃食？”崇弈提醒道。
晏檸這才反應過來，趕忙去馬車上取了兩個提籃。本想將提籃交予夥計去熱下裏面的食物，又想到崇弈可能介意，便讓夥計帶著親自去了竈房。
片刻後，簡檸端了兩個盤子出來，一盤是上午在林中小屋吃剩的雞蛋面餅，一盤是下午在晏家臨時烙的蔥香芝麻餅。
將兩盤食物放上桌，晏檸皺眉站著。
崇弈已拿起筷子夾了塊芝麻餅，見她仍站著，問道：“怎麽不坐下吃？”
晏檸未搭話，她見隔壁幾桌侍衛們都在吃著肉和精米飯，他卻跟著她啃這農戶家的幹糧，心裏有絲難受。
踟躕半刻，她問道：“我用驛站廚房原料做點飯菜，你可願吃？”
崇弈恍然明白了她的心思，拉著她坐下，柔聲道：“不必糾結這些，你今日累了，別再費力了。”
“可是……”
“山珍海味、奇珍異饈，攝政王府應有盡有，平日裏也都吊不起我的胃口。可我愛吃你做的這些個，你看它是面餅粗糙，我看它卻是美味佳肴。”崇弈鄭重道。
說罷，又夾一塊雞蛋面餅吃了起來。
先頭開始吃的侍衛們大多都吃完了，回房的回房，值勤的值勤。廳裏此時就剩下她和崇弈，另門口站了一個穿深藍色束身服的帶刀侍衛。
吃飯間，一黑衣侍衛入內，徑直到崇弈面前，俯身在他耳邊說了句話。
崇弈表情凝重，皺眉思索片刻後，回了句：“繼續跟線，盯緊點，先不動手，以免打草驚蛇。”
晏檸提醒自己別聽、別想，只管好自己的事。
見他幹吃著面食，拿起桌上茶壺倒了杯放到他面前。
“外面的水，我也不喝。”崇弈卻笑了笑，將茶杯端回給她。
晏檸聞言，眉皺得更緊，心裏想著，怎地有人挑剔成這樣。
又想到這一整日沒見他喝過水，低聲咕噥道：“可你一天都沒喝過水。”
崇弈放下面餅，湊近她耳邊，低聲道：“你在擔心我？”
伴著他的低語，溫熱的氣息掃在了簡檸耳邊，她只覺霎時間一股酥麻的電流流過全身，從耳朵到臉都燙得嚇人。
“你……”晏檸又羞又氣，想訓斥他。可一想到他如今的身份，所有的話又憋了回去。只得氣鼓鼓地繼續低頭啃著面餅。
崇弈見她又不再搭理他了，臉上閃過一絲失落。片刻後，他喊來藍衣侍衛，去馬車裏取了一個精致的水囊。
拿著水囊在她面前晃了晃，輕哄道：“可看好了，我可聽話喝水了啊。”
說著，舉起水囊喝了起來。
他暧昧輕哄的語氣，讓晏檸的臉更紅了。她感覺自己的心跳又開始失控，撲通撲通跳得她生疼。
略一擡頭，落入眼中的卻是他袖口處的金絲祥雲紋。
晏檸瞳孔驟縮，背後冷汗涔涔，驀地站起身來，轉頭往廂房跑去。
留下廳裏的崇弈，滿眼失落。
“我竟……讓你如此厭惡嗎？”
晏檸回房後，見崇弈並未尋來，心情漸漸放松，簡單洗漱後便睡去了。
第二日，馬車上，崇弈也未再像前一日般刻意靠近她。他一直端正坐著，不發一言，只偶爾看一眼她，眼神晦暗不明。
第二日晚，馬車經盛京城西的安定門進了京。
因已過了宵禁時間，城門已閉，馬車在城門口暫停了片刻。
晏檸略掀窗布，見那高大巍峨的城墻上，一排紋繡著“南”字的紅旗隨風飄揚著，一排重甲士兵執戟肅立。
城門口，兩排輕甲兵合力推著高大的朱紅色木門。將門完全打開後，齊刷刷跪地，連呼三聲：“恭迎攝政王回京。”
洪亮的高呼聲，在高大的城門洞內回響著，震得晏檸覺得耳朵嗡嗡直響。
就在那一刻，晏檸真切地感知到，那閉目端坐在她眼前的男人，與她，身於兩個世界。
因已宵禁，馬車進城後，晏檸只看到一排排形制規格極近的房屋，並未見到說書先生口中車水馬龍、摩肩接踵的繁華市井。
又過一陣，馬車停穩在一處典雅氣派的府邸前。
想是到了王府了，晏檸感覺心跳又開始加快，手指尖微微發麻。
覺察她的異樣，崇弈終是不忍，安慰道：“不必憂心，一切有我。”
晏檸未答話，只微微點頭。
崇弈又輕聲交代道：“簡檸，府裏廚子、家丁、雜役頗多，你不必想著去廚房忙活，只偶爾為我改善下夥食即可。進府後，住我院中，我已讓人安排好了。”
晏檸震驚地擡頭看他，滿眼抗拒卻不敢開口。
崇弈昨夜細細回想了一晚上，這個小女子緣何對他忽而關懷、忽而抗拒，終於讓他摸著了門道。
當他受傷、虛弱或需人關懷時，她總是會主動些、親近些；而當他刻意靠近她、親近她時，她總是會因恐懼而躲著。
是以，說辭都已備好了。
“我自小有嚴重的潔癖，除我母親外無人能觸碰，故此身邊一直沒有婢女照顧。”崇弈淡然說著，仿佛說的只是今日的水稍燙了些。
晏檸皺眉，不可置信地看著他。
他不是一直在主動靠近她，觸碰她嗎？這兩日，擁抱、牽手……
“你是特例。”崇弈目光灼灼看著她道，“你是唯一一個與我接觸，而我的身體未有不適反應的人。上回受傷後，面上雖已痊愈，但仍有許多不便，偶有不適，如果連你也不能在院中幫襯著，我……我便也只能繼續自己忍著了。”
晏檸眉頭皺得更緊了。
可當天晚上被崇弈帶入王府一院落，被交代了一句“別出門，等我回來”後，一連兩日，晏檸都未再見過他。
每日裏除了一個丫環送來餐食，便再也沒和任何人見過。
崇弈為她安排的這間屋子，一廳一室，精巧雅致，木床雕欄，銅鏡妝匣，俱是晏檸從前見都未曾見過的。衣櫃裏擺放著許多錦衣，妝匣裏各色胭脂、各類首飾繁多。
第一日裏，晏檸新鮮地研究著這屋裏的一切，感慨著皇家連婢女的屋子都如此精致。
第二日吃過朝食，她便閑不住，開始開窗向外張望著。
這院落極為寬敞，院中栽了一棵銀杏，應是有些年份了，樹枝粗壯，樹冠寬大。初秋之際，杏葉漸泛喜人的金黃，似農家最愛的豐收之色。
樹下有石桌石凳，想來主人平日裏喜在此處泡茶。
可這偌大的院落裏，除了她和院門口守衛的藍衣持刀侍衛，竟再無一人。
那人，她記得此前一直跟在崇弈身邊，崇弈喚他“影七”。
到了午間，晏檸用過午飯，拉住來收碗筷的丫環，忐忑問道：“請問你可知攝政王何在？”
那丫環看著應長晏檸幾歲，舉止妥帖、神色淡然。聽她問話，卻並未正眼看她，只低著頭，淡淡回了句：“不知道。”
晏檸見她並不友好，想起從前在鎮上說書先生處聽來的，大戶人家家裏，這些個家丁仆婢都需打點方得便利。
她身無長物，躊躇間想起了這屋裏的妝匣裏有些首飾，想著給她這個婢女準備的飾品，即便不貴重，打點個丫環也該綽綽有餘。
略一思量，她打開匣子，隨手在最顯眼處拿了一個小巧的同心玉吊墜，塞給了那丫環，說道：“這位姐姐，不知該如何稱呼？我叫晏檸，從小長於農村，不懂這王府裏的規矩，還請姐姐不吝教導、幫襯。”
那丫環瞥了眼吊墜，又四處張望了下，見沒人才速速將吊墜收進了懷中。
又聽晏檸言語裏謙遜、客氣，便拉著她走到裏屋，極小聲道：“我叫冬梅，六歲便被賣進這王府了。我瞧你是個老實本分的，提點你兩句，你可千萬不敢對外說，否則我恐有性命之憂。”
晏檸聞言，連連點頭，想著說書先生所言果然不虛。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