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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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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四章

這場重逢到底是不歡而散。

柳乂讓柳少臣先帶陸卿嬋離開, 而後徹底與長公主將話語攤開來講。

月白色的衣裙輕盈,像清輝般在殿閣裏蕩開。

陸卿嬋離開很久後,她站立過的地方仍存著淡淡的暗香。

那不是她從前用過的香, 而是柳乂慣常用的凜冽冷香。

疏離寡淡, 唯有貼得極近才會沾染上。

長公主神情微動,最終沒有說什麽, 銳利的丹鳳眼直直地看向柳乂。

她低聲說道:“你還真是不擇手段。”

辛苦她百般謀劃,竟是給柳乂做了嫁衣。

長公主的手指搭在扶椅上, 深紅色的衣袖下jsg是尖尖的護甲, 她稍顯煩躁地撥了撥衣上的牡丹紋繡, 將那細微地褶皺給撫得平展。

無論形勢再糟糕、再混亂, 她也要始終保持公主的雍容。

權力上的尊崇已經難以為繼, 至少也要維系好形貌上的華貴。

柳乂冷眼看向長公主:“到底是誰不擇手段?”

他的眸裏蘊著戾氣, 神情比方才爭執時還要冷。

“到了這個地步, 你仍不肯放手。”柳乂輕聲說道, “我不知你到底是想要保護阿嬋, 還是想要她陪著你去死?”

他的神情是冷的,偏生語調還是和柔的。

那種游刃有餘令人極是厭煩。

即便知曉柳乂從來都是這幅高高在上的模樣, 長公主依然覺得心中不快。

陸卿嬋這個人,說得好聽些是純善,說得難聽些就是容易被哄騙。

柳乂在她跟前定然是能做出溫柔姿態的,可這傻姑娘根本不知道,他的根都是壞的。

他流著皇家的血, 涼薄偏執, 病態冷情, 為達目的時更是無所不用其極。

別說是演半年十月,只要柳乂願意, 他能演一輩子。

這是多麽可怕的欺騙者。

城府深沈,手腕高超。

柳乂對付趙崇時是那樣的輕松,將事情處理得也是那般幹脆利落。

現今世人只知柳乂執著情深,再無人記得趙崇與陸卿嬋曾經的琴瑟和鳴。

他甚至將陸卿嬋從這件晦澀事裏剝了出去,讓她能夠繼續安然,變得隱形,不受任何的影響。

長公主頗有些無言,柳乂現在對付她的法子跟他當初對付趙崇時的方式,又有什麽區別?

他明明可以不讓陸卿嬋過來的。

他就是要在陸卿嬋的跟前言說她的過錯,將臟汙的水潑到她的身上。

長公主越想心中越為慍怒,她帶著脾氣說道:“無論生與死,尊崇與低賤,那都是我們間的事。”

“若不是你的突至,我們本還該好好地做著君臣。”她冷聲說道,“我不必送她到洛陽,更不必與她天各一方。”

聽到這話,柳乂的臉色實在不能說得上是好看。

他的眉心顰蹙,擡聲說道:“你搞清楚,到底誰是那個突至者?”

“我跟阿嬋青梅竹馬,是命中註定的璧人。”柳乂的眸色晦暗,“婚事更是在先輩活著時就已定下,若不是昔年禍亂,根本就沒有你半點事。”

長公主怒聲說道:“可你會好好待她嗎?”

“若不是我的插手,只怕你會將她一直囚著吧!”她的語速越來越快,“給她穿上華貴的衣裙,為她佩上精致的飾品,讓她一輩子以你妻子的身份被困守於府邸中!”

這言辭是很戳心的。

先前每每提起這樁事,柳乂的神情便會冷下來。

然而不知怎的,此刻他的臉色竟有些和緩:“我不會,我知道我家姑娘有多好。”

“先前是我將她一手養成了溫婉賢淑的閨秀模樣。”柳乂輕聲說道,“可我在見過她綻放的模樣後,我就再沒有生出過這樣卑劣的念頭。”

他漫不經心地說道:“現今想要一直囚著她的,分明是你吧。”

柳乂擡眼說道:“表妹,你不覺得自己很卑鄙嗎?”

即便是先前在太後跟前,柳乂也從不曾喚過長公主表妹。

他們血緣親近,但實在沒什麽親情可言。

然而這個稱謂用在此刻卻出奇的合適。

“從前你就一心要利用她的才能,即便她百般推拒,你還是一直將她囚在身邊。”柳乂一樁事一樁事地盤算著,“我先前便跟你說過,她在你身邊很痛苦,不快樂。”

他的身形高挑瘦削,如若入鞘的長劍。

鋒芒收斂了許多,繼而展現出的是一種難以言說的沈靜和柔。

“後來的事是你贏了。”柳乂繼續說道,“當初是我太偏執,你攔下我、救了阿嬋,我該謝你。”

他的眼睛澄澈如水,卻帶著些難以說清道明的意味。

柳乂的語調漸漸降低:“可你又做了什麽?”

“你把她捧得那麽高,又放任旁人的惡意宣洩到她的身上。”他輕聲說道,“你放任趙崇肆意妄為,險些養虎為患。”

“阿嬋在洛陽時,多次險些被他傷害。”柳乂看著長公主說道,“你厭恨我,可也沒必要一直讓她待在泥沼裏。”

他的話鋒一轉,“還是說,你一直很享受做高高在上的保護者?”

長公主的手指修長,此刻護甲卻深深地陷進了掌心裏。

柳乂有些冷淡地說道:“我真不明白,這就是你所謂的保護嗎?”

長公主沈默著,柳乂也沈默了許久。

過了片刻,他終於又再度開口:“你承認吧,我們是一樣的。”

“誰也不比誰高到哪兒去。”柳乂的言辭帶著少許的倦意,“誰也不比誰好到哪兒去。”

他們兩人面對面望著彼此,形似丹鳳的眼中有些極為類似的神采。

相同的血緣是如此奇妙,讓連見面都鮮少的兩人對同一個人生出了一樣的晦澀想法。

占有,控制,不容旁人染指。

只不過長公主的欲念更類似於小姑娘對珍寶的喜愛。

看它漂亮美麗,便想放進自己的匣子裏,想要展示給旁人看,證明自己有這樣好的物什,想要佩戴在脖頸上,使自己顯得更加靈秀。

而柳乂對陸卿嬋含了一份別樣的情,那是男子對女子的天然的渴慕。

他是愛她的,這份愛是純粹的,也是偏執的。

可歸根到底他們是一樣的人。

落日的晚霞是殘忍的血紅色,透過垂落的窗紗,將殿閣照得一片金紅,只令人想起那半江瑟瑟半江紅的詞句來。

晚霞過後不久,白晝就將逝去,新生的黑夜會很快到來。

須臾,柳乂低聲說道:“把公主少師的職銜去掉吧。”

“現今這個身份只會給她帶來無盡的危機與傷害。”他輕聲解釋道,“表妹自己想想吧,你到底是想讓她好好地活,還是想讓她陪你一起死。”

說完柳乂便離開了殿閣。

他的身影消失後,長公主擡頭看向了殿閣外的落日。

餘暉是絢麗的,閃爍著流光溢彩的亮澤,像是被稚嫩畫師塗抹出來的絹布。

她卻擡起手,遮掩住了眼前的光。

光線穿過護甲,卻泛起更多瑰麗的剪影。

垂眸的片刻,她竟忽然地想起陸卿嬋剛進昭陽殿時的情景。

那一天的清晨,陸卿嬋也是披著萬丈的霞光走進的昭陽殿,那時她才剛剛新婚一年,還未被世事壓垮了腰肩,還沒有像日後那般孱弱多病。

她總是想著請辭,總是覺得在昭陽殿做事很累。

真的那麽累嗎?真的那麽不情願嗎?

人人都渴望的權勢,她怎麽就一點都不為之所動?

長公主無數次地思索過這些問題,她也覺得陸卿嬋不識好歹過,也覺得陸卿嬋像個養不熟的貓崽子過。

可如今想來,她所青睞的好似就是陸卿嬋那副不屈的樣子。

她是公主,這天下都是她的。

陸卿嬋憑什麽敢拒絕她?

從一開始這個念頭就是不對的。柳乂說得不錯,她跟他並沒有什麽區別,他們只是各有各的卑劣罷了。

長公主站起身,緩緩地走出殿閣。

柳乂早就帶著人走了,柳少臣青衣落拓,正與軍士溫聲交談著些什麽,他的笑容依然謙和,竟和陸卿嬋有些相類。

分明柳乂才是柳少臣的親侄子。

長公主神情微動,她緩緩地取下了指間的護甲,低聲吩咐道:“等回去以後,幫本宮寫份任職文書吧。”

*

從殿閣離開後,陸卿嬋的心情不是太好。

她托著腮幫坐在車駕裏,慢慢地跟侍從說著話。

陸卿嬋低聲問道:“烤肉的話,配甜的醬料更好吃,還是鹹的醬料更好吃?”

侍從摸著後腦,糾結地說道:“下官覺得都差不多,甜得更有味,但鹹得好像也很好吃。”

“啊……”陸卿嬋似是也糾結起來,“我聽說北人都喜歡鹹的,南人才喜歡甜的。”

那對話很幼稚,柳乂聽得想笑,在長腿跨入車駕裏後,眉眼間的戾氣霎時便消弭得無影無蹤。

侍從緊忙行禮退下,陸卿嬋的手搭在窗邊,見他進來方才垂落。

她歪著頭看向他,低聲問道:“你們談什麽了?怎麽這麽久才回來?”

柳乂吩咐駕車的人即刻出發,而後握住陸卿嬋的手,輕聲說道:“還是軍務上的事,到底要開展會戰,雙方少不得要磨合。”

“嗯。”她微微向後倚靠身子,“說好了,兩日過後我就要離開的。”

柳乂jsg擡起她的手,輕吻了吻她的指骨:“都聽阿嬋的。”

陸卿嬋生了一身雪膚,身著淺色的衣裙時更顯綽約。

去年五月,他返京的當日遇見她時,便是這類似的情景。

陸卿嬋坐在車駕裏,她微微轉過身,幕籬被風撩起,露出半張白皙溫婉的臉龐,那雙眼睛含著少許說不清道不明的哀傷,清婉姝麗。

以至於在那一刻,他全然沒有發覺她早已挽起婦人的發髻。

壓在心底三年的情緒,在瞧見她的那一瞬,全都像火焰般灼灼地燃燒起來。

直到趙崇出現後,柳乂才驀地想起陸卿嬋已經不是跟在他身後軟聲喚“哥哥”的小姑娘,她已經是旁人的妻了。

這段回憶不太美好,他也不喜歡反覆追溯。

然而現今塵埃落定,連過往都被鍍上一層淺金色的輝光。

柳乂垂眸,掰過陸卿嬋的下頜,在她未反應過來時,又吻了吻她的唇。

她的手指抓著他的衣袖,被攥住腰身後無力地垂落下來,帶著些顫意,柔軟又甘甜。

陸卿嬋心裏似是在掙紮,既想推拒,又不想讓他失落。

平日多聰明伶俐的人,怎麽會在這關頭犯傻呢?

柳乂的眉宇舒展,得寸進尺地把陸卿嬋抱在膝上,將這個淺淺的吻變得深入。

直到陸卿嬋面色緋紅,喉間也溢出顫音時,柳乂方才放開她。

她氣沖沖地說道:“你是屬狗的嗎?”

嫣紅的唇瓣腫著,泛著瑩潤的水光,縱然她的眉頭緊蹙著,也沒有絲毫的威懾力。

陸卿嬋的聲音沙啞清甜,怒意卻是昭然:“之前就說過,以後不準這麽親我。”

好在此刻車駕也停了下來。

臨近軍營,陸卿嬋簡直不想跟柳乂扯上任何關系,更不想讓人知曉她的存在。

她戴上幕籬後,就掙紮著要從他的身上下來,小臉也扭到了一邊。

“喚聲哥哥,阿嬋。”柳乂凝視著她,執著地說道,“喚一聲,就抱你下來。”

陸卿嬋氣得想要打他,只是聲音略啞,流露出的唯有甘美的甜意。

“你怎麽不喚我一聲姐姐呢?”她怒目圓睜,“快放開我,我現在就要下去。”

車駕定然是停在了蔭蔽處,也不會有軍士註意到。

但只要一想到隨從還在外間等著,陸卿嬋就覺得極是難捱。

同乘這種事本來就暧/昧異常,他們遲遲不下去,叫人該怎麽想?

柳乂遲疑了片刻,倏然說道:“如果我喚你一聲姐姐,你就會喚我一聲哥哥嗎?”

他的狀態似乎不是太對。

陸卿嬋忽然頓住了,但她又說不清柳乂是哪裏不對。

她還是想讓他更正常一些的。

陸卿嬋悶聲地說道:“不必,哥哥讓我下去吧。”

在這聲柔軟的“哥哥”喚出後,柳乂的神色倏然好轉了許多。

被他抱下馬車後,陸卿嬋一下子就明白過來他方才在哄騙她。

她的手虛握成拳,錘在了柳乂的肩頭:“你怎麽這樣?”

她怎麽也想不明白,自小就冷漠持重的柳乂,怎麽變得越來越厚臉皮?

什麽清雅端方,什麽神姿高徹,全都是哄騙外人的說辭。

柳乂倒是神色如常,甚至有些出奇的從容。

夜色已深,前不久剛下過大雨,這幾日的星空都格外晴朗。

柳乂好言好語地哄了陸卿嬋許久,最後還是沒有及上安啟遞來的一串烤肉。

“誰跟姑娘說要加甜的醬料?”安啟挑起眉頭,“哪有烤肉這樣吃的?”

他很會串烤肉,也很會做烤肉。

熱騰騰的肉被串在鐵簽子上,被炙烤成黃金色,滋滋地冒著熱氣,配上醬料後更是香氣撲鼻,叫人胃口大開。

陸卿嬋剛一開始品嘗,點漆般的眸子就亮了起來。

安啟雖然做了多年軍將,但面相始終帶著些輕佻,挑起眉頭時更是有些紈絝般的浪蕩。

沒想到於烤肉一事上,他竟是如此的出眾。

安啟輕嘆一聲:“昔年仆落魄時,便是以此謀生的。”

柳乂接到文書後離開了席間,卻沒想到席間的氛圍突然地熱鬧了許多。

副官調笑著說道:“將軍手藝高超,即便是做烤肉,也是攤販中的將軍。”

“那是自然。”安啟也調笑著應道,“當年我就是靠著這門手藝,娶了阿冉的母親。”

這短短一載,眾人都經歷了大起大落。

段明朔勢力強盛時,安啟也曾是他的左膀右臂,風光無限地疾馳在河朔的大地上。

如今這樣野性非凡的人,竟也有了些歸劍般的安穩。

陸卿嬋一邊全神貫註地聽,一邊大快朵頤地吃,嘴裏就沒有閑下來過,難為安啟能一邊侃侃而談,一邊熟稔地制烤肉了。

她想了片刻,問道:“河朔的烤肉,是不是比西北這邊的更好吃?”

安啟也猶豫了片刻,應道:“牛羊的品類有些不同,但制法也沒什麽大的差異。”

他的神情認真,仔細地跟她介紹了介紹河朔的牛羊。

陸卿嬋聽得有些恍惚,去年冬日時,這個窮兇極惡的男人還一心要將她給殺了,如今他們竟能坐到一起吃烤肉講笑話了。

隨即她又想到,若是沒有叛亂和那些禍事,他們本就不是敵人。

*

柳乂回來的時候,陸卿嬋已經吃飽喝足,她懶洋洋地裹著厚毯,笑著聽眾人講各類趣事。

篝火將她的臉龐照得柔和紅潤,看不出一絲病氣和萎靡。

終於高興起來了。

柳乂緩步走近,輕聲說道:“該睡了,阿嬋。”

他的手落在陸卿嬋的肩頭,熟稔地將她垂落的發絲捋至耳後。

兩人舉止親密,但在座的眾人誰也不敢起哄,方才還大聲笑鬧的某位副官更是連頭都不敢擡。

柳乂的威壓重,即便一言不發也帶著深重的壓迫感,叫人不敢造次。

陸卿嬋方才喝了點果酒,臉頰紅紅的,有些微醺。

柳乂無須俯身,便能聞嗅到那酒氣。

但思及是在人前,他終究是沒多說什麽。

直到將人抱回到營帳裏,柳乂才掐住陸卿嬋的臉頰:“誰讓你喝酒的,小醉鬼?”

她的酒量很好,而且喝的還是果酒,照理來說是不會醉的。

但不知是因為心緒亂了,還是什麽別的原因。

懷裏的姑娘安靜嬌柔,任他說什麽也不反駁,惱了就喚他一聲“哥哥”。

柳乂幫她更衣洗漱,又將厚毯好好地蓋在她的身上。

陸卿嬋打了個哈欠,就像幼時那般拽住他的手臂,將他拉到身邊,叫他給她講故事。

柳乂無法,溫聲給她講了幾個軍中的趣事。

就當他以為陸卿嬋快要睡著時,她輕輕地扯了扯他的衣袖:“哥哥,戰事什麽時候才結束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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