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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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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七章

柳乂高高在上, 眼底盡是冷意。

他的身形高挑,即便只是坐在太師椅上,那深重的壓迫感也如巍峨高山般沒有遮掩地襲來。

趙崇的身軀微微顫抖著, 他的臉白了一陣, 改口道:“下官想見見陸大人。”

他說著便伏下了身,向著柳乂行大禮, 叩拜了一下。

“懇請使君讓下官再見見我的妻子吧。”趙崇的聲音有些哽咽,“即便您現在就讓我去死, 也是可以的。”

他的作態卑微, 那眼裏也好似充斥深情。

然而柳乂還未開口, 張逢便緩聲說道:“趙主薄這樣稱謂怕是不大合適。”

他又翻出的是先前的那份休書。

在薛融和薛氏的幫助下, 趙崇證實了這份休書非他親筆所書, 直接將陸卿嬋推到了風口浪尖上。

“諸位都通曉律令, 應當知道在洛陽新政令頒布後, 和離的事實是大於文字的。”張逢輕聲說道, “也就是說, 無論是休書還是官署文書的效力都低於女子的實際意願。”

他這話一出,趙崇的臉色霎時就白了。

若是柳乂拿強權來壓, 他還能通過深情作態博些同情。

可如今張逢拿出了明明白白的律法,趙崇才真正慌亂起來。

趙崇囁嚅地說道:“我那時並非有意要和離的,是母親和妾室從中作梗……”

張逢看向趙崇,一字一句地問道:“那我想問一問趙主薄,在你提出和離的時候, 陸少師是不是同意了?”

滿廳堂人的視線也都落在了趙崇的身上。

坐在上首的那幾位管刑律的官員更是目光灼灼, 小吏抄錄張逢話語的手亦是舞動得飛快。

趙崇心底發寒。

他對這勞什子政令根本沒什麽印象, 那時候太亂,天知道張逢哪來的功夫想到這一茬。

趙崇斟酌著說道:“這事與少師關系不大, 主要是我母親和妾室的意思……”

不管這政令是怎麽回事,他都打定主意要敷衍過去的。

柳乂是決計不會給他留活路的,趙崇比任何人都更清楚這一點。

他現今不過是想要再見陸卿嬋一面。

常言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

知曉柳乂活著回來的時候,趙崇便徹底心如死灰了,他如今是廢了,柳乂暫時留他這條命也只是為了陸卿嬋的聲名。

他不敢再奢求什麽。

讓他再見一回陸卿嬋,他還真願意這樣去死。

但這群人竟連如此簡單的願望都不肯滿足他,他們知曉以前陸卿嬋有多愛他嗎?

張逢沈聲說道:“趙主薄,你只須回答陸少師當時是否同意就夠了。”

他的眉眼間帶著滄桑,此刻說話時少了儒雅,多了刑律官員般的銳利。

趙崇更不敢輕言,他跪在地上說道:“下官、下官不敢妄言……”

他的臉上冷汗涔涔,言辭卻仍是不改。

“如此要事,全聽下官一面之詞恐怕不妥。”趙崇擡頭說道,“還是要聽聽陸少師的意見吧……”

他全賴一只手撐著,又滿面病容,但一提起陸卿嬋,眼裏便好像是有了光似的。

趙崇是著意不回答張逢的話。

他的目的很明確,就是要見陸卿嬋。

然而柳乂怎麽可能會容得下他如此行徑?

“托趙主薄的福,”柳乂漫不經心地說道,“我家姑娘現今還在病中。”

他的手肘撐在扶椅上,神情疏冷,聲音漠然。

“不過你既說了是受母親和妾室指使,那聽聽她們的意見也是一樣的。”柳乂擡眸說道,“趙主薄覺得呢?”

王氏早就做足了準備,稍稍向前半步,便準備為趙崇辯解。

王雪識神色怔忪,僅是被柳乂看了過來,就懼怕得抖若篩糠。

“我、我不知道……”她低下頭顱,眼裏含淚,“我真的什麽都不知道……”

趙崇見她如此,心裏倒松了口氣。

王雪識如今跟得了癔癥似的,瘋癲癡狂,但也讓他少了許多麻煩。

母親那般善言辭,總歸是能幫他掩飾過去的。

王氏果如趙崇所願,將他的存在全都撇開,極力將事由往自己身上攬。

“都是我鬼迷心竅,逼迫卿嬋的……”她抹了抹淚,做出一副悔恨的模樣。

王氏流著淚說道:“我這兒媳賢惠能幹,又與我兒琴瑟和鳴,是人人稱讚艷羨的眷侶。”

“那時聽說兄長受寬宥,得以回京,我方才動了歪心思。”她的眼淚快將帕子打濕,“卿嬋心心念念的都是阿崇,當時是怎麽也不願意和離,我這才令人假造了休書,強逼她和離的。”

王氏的話七分真,三分假。

聽著頗有幾分道理,但邏輯卻是完全對不上的。

“既是你著意要他們和離,”柳乂冷聲說道,“為何又要將她綁架帶走?”

如果不是王氏將陸卿嬋關在馬車上帶走,她也就不會在逃難途中被棄,不會落到河陽軍的手裏,更不會險些身死。

王氏的手心不住地冒冷汗,言語卻還算鎮定。

“那時洛陽快被叛軍包圍,”她艱澀地說道,“我也是擔心卿嬋一個人過不下去,方才想著帶她走。”

“是嗎?”柳乂緩聲說道,“但你府邸裏的仆婦好像不是這麽說的?”

什麽仆婦?他們當初出洛陽的時候走得急,又遇到了叛軍,連護院和府醫都丟得七七八八,更別提婆子仆婦了。

現今府邸裏的這些人都是新采買的,連他們家裏的舊事都全然不清楚。

當柳乂令那婆子進來的時候,王氏瞳孔緊縮,背後霎時被冷汗浸透。

那婆子老實巴交的,下手卻是最狠的。

當年老定遠侯也是有些侍妾和庶子的,但在這婆子的襄助下,終是給她們全都處理得七七八八,楞生生讓趙崇成了老定遠侯唯一的兒子。

老定遠侯死去多年,王氏也有些年頭沒有做過這等晦澀事。

但在那日準備將陸卿嬋帶出洛陽殺掉的時候,王氏瞬時便想起了這個婆子。

藥是她經手的,綁架陸卿嬋的也是她。

她不僅知道這一件事,還知道王氏做過的所有惡事。

王氏的神色瞬時便亂了,這婆子怎麽還活著?她怎麽可能還活著!

當初趙崇是不願將人全都棄了的,是王氏當機立斷不帶一人走,她除卻想要保住食糧,更深的目的就是將這些清楚舊事的老人全都弄死。

唯有這群人死得差不多了,她才能真正高枕無憂。

從此她只會是尊貴的定遠侯府老夫人,再無人知曉她曾經做過的腌臜事。

王氏牙關顫抖,那婆子拘謹地站著,向上首的官吏們行過禮後便滔滔不絕地說了起來:“見過大人們,小人在趙家服侍多年,是老夫人親近的心腹……”

“老夫人給我的藥是最尋常的蒙汗藥。”婆子繼續說道,“但是夫人體弱,僅用了一些便昏過去了。”

她一板一眼地說著,言辭也越來越流暢。

王氏心裏愈加恐慌,幾乎是想要拍案而起,掩住那婆子的嘴。

“因公主寵信夫人,”婆子繼續說道,“老夫人特地交代小人,要等出洛陽後再將夫人殺掉,再焚毀屍身,以免夜長夢多。”

廳堂裏一片嘩然,饒是趙崇也楞怔在了原處。

他滿臉震驚地看向母親,怎麽也沒想到王氏當初竟是如此打算的!

“住口,你住口!”王氏牙齒顫抖,聲音也冷厲了起來,“休要再血口噴人了!”

她呵斥道:“你是受了誰的賄,方才這樣汙蔑老身的?”

王氏的面容扭曲,惱怒地要繞過桌案,走向那婆子。

可候在一旁的侍衛竟直接亮了刀刃,低聲說道:“老夫人,您先冷靜些。”

王氏怎麽冷靜得下來?

然而刀刃就架在面前,她再心虛再害怕,也只能忍下來。

那婆子的語言越來越清晰,等到說完以後她才jsg將目光看向王氏。

“夫人,多年來老奴待您忠心耿耿。”她哽咽地說道,“但您又是怎樣待老奴的?您不知道吧,在被您丟棄後,老奴險些被人扔進鍋裏分食……”

婆子撩起衣袖,那如樹皮般粗糲的皮膚上覆著斑駁的燒痕,當真是像被滾燙的沸水所澆過。

只是露出衣袖的部分便足以叫人膽寒。

禍亂剛起的時候,有些地方便出現了人相食的情景。

段明朔發兵在寒冬,本就是看準了這一點。

冬日裏哪怕是分毫的天氣變動,都會帶來極大的災難,更別說是一場波及半個帝國的戰亂。

廳堂中抽氣聲此起彼伏,趙崇也有些震悚。

母親的心怎會如此狠厲?她就真的那般恨陸卿嬋嗎?

陸卿嬋做了定遠侯府三年主母,大事小事親力親為,然而在母親的心中,陸卿嬋始終都不過是個可以值得利用的物什罷了。

這老仆也是,跟在母親身邊經年,可母親說棄就棄了。

趙崇心底發寒,母親素來不在乎旁人,那對他這個親子呢?

如果他不是男子,不是王氏的親兒子,她還會對他這樣好嗎?

她是最睚眥必報的,指不定在心中也早早就記恨上他了,只是因為現今還要依仗兒子,方才不敢如何。

趙崇心裏沈重,卻見王氏突然瘋癲了起來:“你閉嘴,你給我閉嘴!”

她就像個瘋婆子,完全沒有侯府老夫人的體面。

狼狽,卑劣,又可笑。

若不是侍衛攔著,王氏只怕會竄出去與那婆子糾纏在一起。

但她那發瘋的模樣就像一面鏡子,讓趙崇倏然看見了自己。

曾幾何時,他也常常對著陸卿嬋如此。

因她是他的妻,絕不會忤逆於他,也絕不敢將他的事告訴旁人。

趙崇在陸卿嬋面前便很沒有講究,她清楚地知道他最卑劣的一面,既自卑又自負,既暴躁又敏感。

然而陸卿嬋從不曾揭穿他的卑劣。

她性子溫婉,人也賢淑,即便受了冒犯言語也總是和柔的。

陸卿嬋就像是一座平靜的港灣,總能讓他體會到溫暖。

若說王雪識是風光旅途中的驛站的話,陸卿嬋就是他永遠的家。

他會因外間的美麗風景而失神,甚至被蠱惑得迷亂,可他最終要回到的還是他的家。

在這一刻趙崇終於意識到,他對陸卿嬋的愛並非乍然而起,而是早已情根深種。

過往的三年裏,他早就被無數的細節所折服,早就在自己都不知道的時候就深深地愛上了他的妻。

可他卻將她弄丟了。

趙崇心底閃過一陣陣鉆心的痛,肺腑裏也泛起強烈的滯塞痛意。

當初在他昏迷時,陸卿嬋捅進他胸口的那柄刀,現今終於帶來了所有的痛楚。

分明是在眾目睽睽的廳堂裏,趙崇卻提不起絲毫的力氣去聽眾人在低語什麽,蝕骨的思念將他折磨得快要死去。

他就像個癮君子,迫切地渴望著陸卿嬋。

故而在張逢又問道陸卿嬋是否同意過和離時,他猶豫了。

趙崇的臉色蒼白,額前滿是冷汗,口齒亦有些不清晰:“如果我說她當時同意了,你們能讓我再見見她嗎?”

他不那麽清醒,也不那麽理智。

此時的趙崇是很好被利用的,但柳乂卻連哄騙他都不願哄騙,只是輕聲說道:“不行。”

張逢也不願再理會趙崇,向坐在中央的官員說道:“今日要談的主要是婚事,至於王老夫人意欲謀殺陸少師的事,還是由隔壁審理更為恰當吧。”

“我沒有,我沒有犯法……”王氏尖聲說道,“你們怎麽能信這婆子的一面之詞!她就是存心汙蔑我!”

柳乂好整以暇地說道:“誰說就這一人了?”

當小陳等一眾護院走進來的時候,趙崇的下巴都快落在地上了。

這群低賤的仆役都穿著正裝,比先前要體面許多,身姿更挺拔了不少,像是在軍隊裏歷練過一番似的。

護院們齊齊行禮,打消了王氏心裏最後的僥幸。

她的手腳冰涼,如同墮入冰窟,只大張著嘴,隱隱有些無措。

但王氏做出再多的可憐姿態,也引不起旁人的絲毫惻隱,即便是趙崇都覺得母親作惡太多,理應得到懲誡了。

看著王氏被帶走,王雪識倏然低低地笑了起來。

“活該,真是活該。”她嬌聲笑道,“報應來了,報應來了。”

王雪識的聲音甜美,似銀鈴一般,仍宛若少女。

唯有近旁的趙都師知道,王雪識的眼裏並沒有理智,她真真是變得瘋癲了起來。

可趙崇卻不這麽認為,他一直覺得王雪識是在裝瘋賣傻。

若不是這個女人從中作梗,他怎會想到要跟卿嬋和離,又怎會在逃難途中拋下她?

如果當初他帶走的是陸卿嬋就好了。

趙崇心中悔恨,看王雪識越發不痛快起來,恨不得將她從窗邊推出去。

連王雪識與陸卿嬋有些相似的眉眼,他都覺得是對陸卿嬋的玷汙。

許是他嫌惡的表情太明顯,王雪識倏然看了過來。

她口齒清楚地大聲說道:“陸少師早就想要和離,那日趙崇一開口,她便同意了的。”

“趙崇還說休書蓋上他的私印後,我就是他的妻了。”王雪識輕聲說道,“他還答應我等禍亂平定後,會給我補一場盛大的婚禮,三書六禮,明媒正娶。”

這是很荒唐的事,但那時候趙崇的確是那樣說的。

旁人作惡都是趁著國難發財,他卻是趁著國難寵妾滅妻。

然而此事隱秘,趙崇又善於遮掩,知曉得不過數人。

王雪識說出來的時候,張逢也怔了一瞬。

趙崇的臉色卻是越來越難看。

王雪識緩聲說道:“趙崇處心積慮娶回陸少師,為的就是遮掩醜事。”

“這三年來,他一門心思都在我這個罪臣之女身上,”她繼續說道,“不過是將陸少師當做擋箭牌,百般利用罷了,從未有深情,更從未有愛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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