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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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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陸卿嬋五歲那年就隨父親到了晉陽,晉陽城不僅是太原府治,還是河東節治。

她父親是並州別駕,柳乂的兄長是河東節使,兩人關系甚是親善,不僅在政事上相互協調,而且私下的交往也頗為密切,連宅子都僅有一墻之隔。

這就註定陸卿嬋和柳乂的關系不會壞。

幼時她活潑頑劣,而柳乂自那時就如同小大人似的。

十年來他將她當做妹妹、青梅、朋友,悉心地愛護照顧,卻也僅止步於此。

常言道:發乎情,止乎禮。

陸卿嬋青春澎湃時,曾幻想過柳乂或許是君子風度、恪守禮儀,才不肯表露分毫。

然而直到她離開河東那日,他都沒有說出半句挽留的話語。

柳乂對她或許有兄長般的情誼,但確確實實是沒有愛的。

陸卿嬋並不怨他,她只悔恨自己當時太一廂情願,若是當時她主動說些緩和的話,他們也不至於整整三年連傳書都未曾有過。

眼下聽柳乂說這般直白的話,陸卿嬋只覺得荒唐。

正在她欲多說什麽時,殿門被人從外間推開了,陸卿嬋竭盡全力地將手掙出,稍稍向後退了兩步。

來的人竟是趙崇。

他愕然地看向殿裏的兩人,光線晦暗,陸卿嬋站在柳乂的背後,她的體態纖細,蘊著病氣,就像是被他護佑在羽翼下的稚鳥。

柳乂側過身看他,目光清澈如水。

他輕聲問道:“侍郎怎麽過來了?”

柳乂的神情坦蕩,反倒打消了趙崇心中的疑慮,他笑著說道:“方才走得太急,有話忘記同夫人說了。”

說著趙崇便快步走到陸卿嬋的身邊,她的手腕被柳乂掐得微紅,偏生袖口潔白,更襯得那痕印如雪地裏梅花般,嬌艷綺媚。

因是垂著手,陸卿嬋並沒有察覺出異常,直到片刻後感知到柳乂的視線,她才想起將手收入袖中,好在趙崇尚未發覺。

趙崇擡手將她滑落的發絲撩起,挽到耳後。

“瞧瞧,發髻都亂了。”他故作親昵地說道,“方才忘記同你說,待會兒見了公主,記得先向公主道個謝。”

他在陸卿嬋的耳側輕聲說道:“若不是她傳喚禦醫及時,夫人這病一起來,不知道要叫你母親弟弟多擔心。”

這話聽起來充滿愛惜,但落在陸卿嬋的耳朵裏,卻是赤/裸裸的威脅。

她咬緊牙關,保持端莊的姿態:“勞煩郎君記掛。”

“我夫人多病,去年大病過一場後愈加柔弱,我這做夫君的常常要放下手頭的正事來照看她。”趙崇朗聲說道,“若不是公主恩典,我是不叫卿嬋出席這等大宴的,真是讓使君見笑了。”

他是很懂兒女情長的人,說起珍重的話來很叫人信服。

“嗯。”柳乂漫不經心地應道,“無事的話,我先帶她過去了。”

這話說的,好似趙崇不過是個礙事的閑人,他才是陸卿嬋的夫君。

饒是陸卿嬋,也因他一瞬間的反客為主驚得微微失態。

她低咳一聲,向趙崇解釋道:“是公主讓使君過來接我的。”

陸卿嬋心裏如被熱火烹著,她一點也不想跟柳乂走,可眼下她必須快刀斬亂麻,不能讓他再和趙崇糾纏下去,天知道他會說出些什麽……

趙崇的神色變了又變,笑道:“原是如此。”

三人在殿前分別,陸卿嬋跟著柳乂向東而行,她是姑娘,步子小,本該落在柳乂後面的,但柳乂卻好像習慣跟姑娘同行一樣,緩緩地放慢了步履。

乍一看,兩人倒像是並肩而行。

男子高挑挺拔,女子窈窕纖柔,頗似一對璧人。

趙崇凝視著他們越走越遠的背影,心中忽然生出陣陣空落落的莫名情緒,但旋即他自己先笑了。

不可能。

陸卿嬋不可能離開他的。

她不敢,也不能。

*

路途短暫,兩人一路無話。

直到進入大殿、來到長公主的身邊,陸卿嬋緊繃的心弦才稍稍放松下來。

柳乂沒同她一起過來,而是讓隨侍引著她入殿。

長公主直接令人加了張座椅,她的神情不陰不晴,壓低聲音:“都說了叫你好好休歇,母後偏要你過來,柳乂那隨侍也是,竟真的應下了。”

陸卿嬋這才明了來龍去脈,她柔聲說道:“我沒事的,公主。”

“這等大宴,卿嬋能被應允出席是莫大的榮幸。”她斟酌著字句,“方才多謝公主……”

“好了。”長公主打斷她,“你既是本宮的人,本宮就理應待你好,給你恩典也是給下面的人看。”

陸卿嬋的話啞在嗓子裏,長公主這是要將剛剛的事直接掀篇的意思了。

不過長公主這樣解釋,陸卿嬋倒是心安許多。

無功不受祿,她不覺得自己有什麽值得長公主親重的地方,若是因為這個理由,倒也合理。

畢竟誰人都知道定遠侯夫人,最是賢良淑德。

向陸卿嬋施恩,也即是向守舊的言官示好,她長公主還沒那麽囂張跋扈,心中總歸還存著少許女兒家的道德。

想清楚後,陸卿嬋溫聲應道:“多謝公主。”

她話音剛落,殿中便霎時寂靜下來。

參拜聲與行禮聲同時響起,陸卿嬋的身軀不自覺地便行完了整套禮儀,直到一聲尚且稚嫩的“免禮”傳到耳邊,她才如夢初醒般地意識到來人不是太後,而是皇帝。

幼帝年少,如今也不過十四歲。

黑色的禮服厚重,快要將他的肩頭壓垮。

照理說天顏是不能直視的,但在場的人鮮有守住這條規矩的。

皇帝每次出席典禮都帶著冕旒,那張面孔隱匿在珠玉之後,連近臣都記不清皇帝的面容,他這是第一次沒有帶冕旒,明晃晃地將面目坦露出來。

還是個小孩子。

陸卿嬋禁不住地這般想,可下一瞬她的註意力就全被皇帝身邊的人奪走。

柳乂持重俊美,默然地陪在皇帝的側旁。

皇帝進殿時,連長公主都勉強地站起身行禮,然而柳乂卻只是安靜地立著,宛若未出鞘的長劍,即便一言不發,氣勢也強得令人生畏。

陸卿嬋雖在長公主身邊做事,但從未接觸過機要,連對朝中的局勢也知之甚少。

她竭力地保持面上的平靜,心底卻滿是駭然。

三年前,先帝留下的最後一位顧命大臣張商病逝,權柄便徹底地落到了太後一黨的手裏,陸卿嬋的父親也正是因此垮的臺。

她父親是張商的學生,也是張商的黨人。

沒有張商,便沒有她父親。

柳乂卻不同,河東柳氏是地方豪族,向來不淌渾水,無論哪方掌權都能自處。

陸卿嬋收回視線,心房怦怦直跳,比她方才被柳乂握住手時還要緊張。

皇帝在首席落座,輕聲地說了祝詞後便沒再開口。

太後的容色微微僵著,長公主亦有些怔忪,甚至連成德節度使段明朔的笑意都未達眼底。

在座的所有人都心事重重,所幸歌舞甚佳,才將宴席的氛圍顯得沒那麽尷尬。

弦樂聲悅耳,歌女身上的紅色輕紗如同赤jsg色霞光,陸卿嬋看著那飄忽的披帛,猛地回想起三日前傍晚的事情。

封路的緣由至今未有定論,朝廷似乎是有意將此事壓下去。

她忽然想起還有誰住在那個區域了,是位五經博士,名喚韓讓,專門為長公主講《尚書》的。

課講得不好,人倒是耿直。

長公主偶爾會跟她講起,因陸卿嬋講的是《女尚書》,講得也不好。

這個人出身寒微,卻曾在柳乂兄長的府中任職過。

照理來說,與柳乂也應是認識的。

而那日封路時,柳乂也是唯一一位直接過路的人。

這一樁樁事像珠子似的被線穿起來,盡管陸卿嬋於政事懵懂,卻也意識到此次節使紛紛入朝絕不簡單。

但她沒來得及多想,酒過三巡時,長公主就以陸卿嬋身體不適的緣由,令侍從送她先回府。

陸卿嬋知道輕重,柔聲行禮退下。

她身份低微,本就不是打眼的人物,唯有在向柳乂道別時,他的視線落了過來。

*

陸卿嬋回府以後便好好地沐浴、休息了一番,勞累許久的心神終於能放空,她什麽也不願多想,倒頭就睡在了床榻上。

錦被柔軟,她的身子都要徹底地陷下去。

陸卿嬋一直睡到月色澄明時,趙崇披星而歸,一回來就先來找她。

“你與我好好說道說道,”趙崇大馬金刀地坐在太師椅上,“你在河東時,與柳乂的關系到底如何?他又與皇帝、晉王的關系如何?”

陸卿嬋身著寬松的軟袍,絞著頭發說道:“夜色已深,有什麽話不妨明日再說,免得讓人誤會。”

她睡著的時候頭發沒有幹透,現今還有些潮濕。

趙崇被她氣笑了:“誤會?還有誰能誤會?你是我三書六禮、明媒正娶迎回來的妻!”

陸卿嬋不過淡漠地看他一眼,趙崇就好像被點了火一樣。

恪守整日的禮節,在無人的靜夜裏只會化作傲慢和暴怒,本性再無法被壓抑。

“你別當我在和你扯什麽情情愛愛,陸卿嬋。”趙崇厲色道,“我現今和你談的是國事!是政事!”

他正發著脾氣,突然窺見陸卿嬋細白腕間的一抹紅痕。

趙崇神情古怪,猛地攥住她的腕子問道:“陸卿嬋,你這手怎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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