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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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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的秘密

人生在世, 都會有些秘密。

我的秘密,比旁人多些。

我其實,不姓景, 也不名辰。

出生時,母親為我取名“非易”,源自《淮南子》裏的那句“非易不可以治大”,寄托了她希望我一生行事平易的祈願。

連非易, 便是我的本名。

父母命喪武州之後, 我不敢再用真名,跟著進京乞討的流民, 輾轉到了長安。

長安有座景教僧人的寺廟,每隔一日會放一頓免費的餐飯。靠著這每隔一日的餐飯,我撐過了在京中的那幾個月。

所謂衣食父母, 吃了景寺的飯, 以其為姓, 便是情理之中了。

至於名……

那時有個我想接近的小女孩, 一見我,就叫我“沈哥哥”。

她年紀小, 說話軟糯, “沈”字說得有些像“辰”, 我反正也沒有名字了, 想著既然她覺得我是那個“辰哥哥”,我便做“辰哥哥”好了。

於是,我就成了景辰。

一個聽上去秋月春風, 實則來得有些敷衍的名字。

其實我也一直記得自己的真名, 後來進了鷺山書院,需要起表字的時候, 我就特意選了“連霏”二字。

一是因為像我的本名,二也因為,連霏是雲的意思。

這便,是我的第二個秘密了。



我喜歡的那個姑娘,她叫洛溦,小名綿綿,意為雨。

雲對雨。

多美好。

然而這樣的美好,我只敢藏在心裏,不敢讓她知曉,只說那是書院先生取的字,非我本意。

因為她就是我當初處心積慮地接近,想要利用的那個女孩。

我騙過她。

騙得太多。

從我的名字,到我們相識的經過,再到後來她生病做夢迷糊了,仍會拉著我的手叫我“沈哥哥”,我便裝作是她的沈哥哥,跟她說話,享受她流露出的依戀。

幼年的漂泊流離,讓我很小就學會看人眼色討生活,性情磨得毫無棱角,對誰都能客客氣氣,讓人挑不出毛病。

所以老人們常說,當你遇到個特別完美、事事都合你心意的人時,就該小心了。

這話絕非沒有道理。

為了接近她,我把自己變成了她理想中的人,說她想聽的話,玩她想玩的游戲,看上去那麽投契,那麽合拍,其實只是我將已經破碎不堪的自己、弄得再碎了些,然後重塑成了她想要的模樣。



有時我會想,要是她只是個讓人討厭的小孩,就好了。

可她偏偏那麽的好,那麽的暖,會做漂亮的花環戴到我頭上,會放葉子船為我祈福,被我背在背上時,會用軟軟的小手摟著我,依偎著我。

我漸漸的,開始變得貪心起來。

不再願意她只是因為我像她的“沈哥哥”而喜歡我。

於是我不再回應那樣的稱呼,一遍遍地糾正,讓她只能喚我的名字。

甚至因為知道自己板著臉就會有些像那人,面對她時,便永遠只帶著微笑。

後來,她也很少在我面前提那個人了。

只有偶爾偷喝了郗隱的酒,醉意中呢喃幾句,眼角掛著淚。

那個人,似乎很不喜歡她,會說傷她的話,也不怎麽理她。

小時候我想不明白,那樣一個冷漠的人,為什麽就能讓她這般心心念念,魂牽夢繞?

直到十九歲那年入京,我親眼見到了他。

僅僅只是一道側影,遠遠立在廊下,聽舉薦我為殺人案畫像的周禦史稟報了幾句,便轉身離開了。

那時,我已經在鷺山書院讀了兩年多的書,又中了徽州解元,年少氣盛,不是沒有過志足意滿的時刻。

甚至有了勇氣,抱著些許試探的心理,將我這些年積攢的全部身家托付給綿綿,表面說讓她幫我赴京趕考尋找住處,實則帶著些少年的傻氣,盼著她能不介意為我執掌中饋。

到京城後,我去尋過她,沒能見到本人,反被她的父親譏諷挖苦了一番,說她已在京中定下了極好的親事,讓我別再去騷擾她。

單憑她父親的這些話,是不足以讓我放棄與她的約定,不去見她的。

但我見到了沈逍。

只是遠遠的一道側影,一個轉身,就讓我明白了什麽叫做自慚形穢。

我沒再去找過綿綿。

直到上巳宮宴,陰差陽錯地偶遇到她。

她一定是生氣了,氣我沒有遵守約定,沒有去找她。

可她,依舊還是那樣的好,那樣的暖。

即便生著我的氣,也寧可自己輸了比賽,非讓我贏。

但她也猶豫過的。

那是當她暗窺沈逍反應的時候,眼睫飛快地揚起,帶著一絲小心與慌亂,又旋即垂下。

我與她從小一起長大,又曾居心叵測地刻意研究過她,對她,比她真正的家人都更了解。

甚至很多連她自己都不明白的心理,我也能一眼就看明白。

我看出她的猶豫,主動輸掉了比賽。

事後,她來找我,懷著歉疚,為我謀劃前程,又告訴我,她和沈逍的婚約遲早會解除。

那人不喜歡她,身份又是雲泥之別,她也不傻,不會攥著不切實際的念頭不放。

這樣的處境,沒人比我更懂。

於是我心底的那點期冀,又有些蠢蠢欲動。

後來我進了司天監,遇到了她。

她因為沈逍,跟長樂公主起了爭執,還動了手。

據說是那人不想娶她,因此用了些手段。

她嘴上滿不在乎。

可若真的不在乎,她又怎會不計後果地跟性情刁蠻的公主動了手?

我沒有點破,只陪著她,為她出謀劃策。

彼時陽光正好,照得書齋紗影朦朧。

只要能這樣一直陪著她,讓她還像從前一樣地依戀著我,我便是滿足的吧?

她坐在我身邊,幽幽嘆道:

“小時候特別希望,你才是我哥哥。”

我笑道:“原來你希望我是你哥哥啊。”

她回答得自然而然,“是那樣啊。”

是那樣啊。

就只是哥哥。



其實我是該覺得欣喜的。

至少她也是愛我的。

在失去所有親人、孑然一身後,還能擁有這樣的一份愛,我是應該感激的。

我不該再奢求什麽。

可我的心,還是忍不住有些酸酸澀澀。

所以那晚在堪輿署,她生出了要離開長安的念頭,試探著想得到我的支持,我什麽也沒說。

我想,再親密的朋友,也是沒法一輩子陪伴左右的。

我有我的血仇,有我不敢言說的秘密,接下來認真準備科考,將來爭取進刑部、進大理寺,查清父母身亡的真相,這一生,也是有目標的。

可後來,上天卻又給了我和她在淮州生死相依的機會。

那一次,我占盡了天時地利人和。

因為幫助她兄長,我涉險受傷,她滿心歉疚,又因為沈逍終於提了退婚,身後還有齊王覬覦不放,她無處可去,茫然無助,就連她繼母也看得明白,若不想淪為任人擺布的棋子,她必須盡快另擇良人。

而偏偏那個時候,我就陪在她的身旁。

返京的船上,我鼓起勇氣,暗示了自己的心意。

就連厄運都在幫我。

深夜突襲的水匪,讓我們再次生死相依,父親的舊識揭出了我一直苦苦隱瞞的秘密,卻也讓我知曉,即便如此,她仍會對我不離不棄。

在那間狹窄黑暗的艙室裏,我向她講述了自己的身世。

像她那樣善良心軟的姑娘,聽完了我悲慘的身世,又怎會不心生憐惜?

黑暗中,她用力地握住了我的手,為了不讓我自卑自恥,甚至剖出了自己的不堪,只為讓我確信我是配得上她的。

她終於回應了我的愛慕,與我定下了相守的約定,我欣喜若狂,但心底深處卻又很清楚,我怎能配得上她?

連當初接近她的真相,都始終沒敢說出口。

不敢,讓她知曉我當日的處心積慮。

更不敢,讓她知道她是因為曾經那麽地喜歡沈逍,才愛屋及烏地喜歡上了我。

她是那樣好的一個姑娘,一旦許諾了要與我在一起,不管心底還有沒有那人的影子,都會一心一意待我的。

這一點,我知道的。

但上天卻又很快將我從雲端拋到了谷底。

黑船上陳虎講的那個故事,讓我意識到母親身份的可疑之處,也明白若那樣的猜測是真的,自己將來或許性命難保。

不但我性命難保,跟在我身邊的她,也會陷入危險。

綿綿看出了我的異樣,以為我是憂心自己賊寇之子的身份,答應跟我一起盡快離開大乾。

有時候我時常回想,若那時我們早一步離開了長安,離開了大乾,結局會不會就不一樣?

我想不出答案。

畢竟終我一生,都會活在欺騙了她的負疚中,永遠無法與她真心相對。



綿綿很小的時候,就被家人送去了脾氣古怪的郗隱身邊,又沒有朋友,只能給自己鑄出一層殼,隱藏真正的心思。

表面上看,她仿佛對什麽都能不在乎似的,其實所有的情緒都藏在了殼子裏面。

唯一洩露她真實心理的,是她的那雙眼睛。

就像她看著我時,眼神總會讓我想起我的母親。

溫柔,憐惜。

而她看沈逍時的眼神,卻是像看太陽。

不敢直視,卻又時時刻刻都在感應留意著。

殷切的,被他的一喜一怒牽動著。

就像那晚朝元宮籌賽,我第一次瞧見她看他的模樣,僅僅一個擡眸,便能亂了呼吸。

從來,都是如此。

書院裏年長的同窗們常說,一個女人愛慕一個男人,總是帶著些仰視的。

可若仰視得過了頭,也是成不了的。

那樣遙遠,那樣可望而不可及,明知得不到,便不敢再去惦記。

於是就會自己掐斷了念頭,自欺欺人地說並不想要。

可倘若……

他,也愛她呢?

倘若他的那些冷淡,疏漠,厭惡,都是假象呢?

那晚在黑船上聽完渭山行宮的故事,我就這樣想過。

想起小時候她對我說,沈哥哥待她的好,想起那日朝元宮籌賽,那人偏在最後一刻將題目換作了她最擅長的加法,想起司天監的人都在說,自從她進了玄天宮,太史令留在璇璣閣的時間就變得越來越多……

因為那個故事,我懷疑起自己的身世,也自然懷疑起沈逍的身世,懷疑那個身世是否就是他刻意冷落疏遠她的緣由。

我的心,在害怕。

害怕只要那人一開口,我就再留不住她。

所以那晚扶熒來帶她走時,我第一次態度強硬地拉住了她。

可她,還是走了。

明明前一刻我們還在一起掛燈,一起相擁,但只要沈逍一出事,她就會立刻毫不遲疑地離開。

其實我也懂,命比天大,她想去救他,無可厚非。

是我自己心裏藏了太多秘密。

我邁不過那些坎。

人一旦藏了太多的秘密,就難免會負重前行,畏首畏尾。

就像後來,我明知道是她父親斷我仕途,卻害怕被他說出我當日刻意接近她的事,無法抗爭。

也像後來,明知道那樣決絕地與她分開,會讓她怎樣的傷心,卻不敢說出依附太後的真相。

身系著帝王身世的秘密,每一步都走在刀鋒之上,隨時都可能丟掉性命,因此不得不遠離她,不牽連她。

但其實,也是因為從一開始就對她隱藏了太多太多,心存愧疚,才能決絕的那樣幹脆。



說實話,我沒有想到她會那樣的堅持。

堅持不信我的墮落,堅持要拉我出泥沼。

我動搖過。

尤其當她不惜觸怒沈逍,也要把慶老六帶來交給我時,我有過一瞬什麽都不想再顧及的沖動。

她是愛我的。

我知道。

即使,不是我想要的那種愛。

可我那時也再回不了頭了。

早在與王敏顯合作射殺肅王與魯王之前,我的手,已經染上了無辜人的血。

我是太後的親外孫,卻也只是她手裏的一顆棋子罷了。

在去洛下之前,我就意識到自己這顆棋子的命運,也許快走到了盡頭。

但我還是去了。

也幸而我去了,才有了在地宮中與她道別的機會。

因為石門相隔,因為看不見她的臉,因為死亡在即,我終於有了勇氣,告訴她當年與她相識的真相。

我是個多麽懦弱的人啊。

直到最後的最後,才敢問出那句我一直想聽她親口給出答案的話:

“你,喜歡太史令嗎?”

她說:“不喜歡。”

幹脆的帶著急切。

什麽樣的原因,才會讓人那般急切的去否認喜歡一個人呢?

“若他一開始,也像我從前刻意討好你一般地對你好,陪著你,你也……不喜歡他嗎?”

“可他並沒有!”

她幾乎是下意識地脫口而出,連自己都楞了住。

是啊,那人並沒有。

倘若他有,她一定會毫不猶豫地選擇他,而不是退而求其次地選擇我。

這個答案,

我其實,很早就知道的。

早在當初那間狹小黑暗的艙室裏,被她緊緊握住手時,我就知道。

只是一直沒勇氣問她。

怕我一問,就會讓她徹底明白了自己的真心,從此棄我而去。

但現在,她終究還是明白了。



大火,在坍塌的石道裏燃燒了起來。

明騰刺鼻,灼得我雙眼模糊橙紅。

只要這些煙火能順著暗道機關傳出去,為上面掘尋的人指引方向,她就能得救。

我騙了她那麽多,瞞了她那麽多,終我一生,無可彌補。

我只願,她能好好活著,幸福地活著,就像我留給她的那封信裏寫的一樣。

火順著石縫燒了起來,不斷有松動的碎石塌落。

我扶著石壁起身,想要再掰開更多的碎石,讓煙氣更快地散出去,指引道路。

幾塊大石接連落下,露出一道風口,驟然卷入的空氣讓烈焰猛地蒸騰明旺起來。

我閃躲不及,被火舌卷住,掙紮間又有幾塊大石落下,將火連人地砸進了隙口之中。

我徹底失去了意識。

再有感覺時,是被人從石塊間拖出來的時候。

拖我出來的人,是扶熒。

那時已經距地宮坍塌好幾日了,他奉命帶人來清理殘跡,在石道下方挖出的裂隙裏發現了我。

我屬實命大,被砸入的隙口,竟是連著那條暗河的巖溶裂隙。

靠著石頭上的滲水,我保住了性命,但也因為埋進了河床間,錯過了最初的搜救。

扶熒認出我是誰的剎那,立刻便想讓我重新死掉。

“你怎麽沒死!”

他氣急敗壞,劍頭往我心口刺出,又收回,來回踱著步子,舉棋不定地自言自語:

“要是讓宋姑娘知道你還活著……不行,也不能告訴太史令,他那麽在意宋姑娘,一定不會瞞她……不能告訴他……”

從他的喃喃自語中,我得知她無礙,正和沈逍一起送齊王入京,也知道了永徽帝罪己身亡。

我再沒什麽牽掛了。

“動手吧。”

我對扶熒說。

他猶豫不決,最後懊惱嘆氣,一掌將我打暈過去。

扶熒把我帶去了一座秘牢,扔下些草藥水食就走了,由著我自生自滅。

大火燒壞了我的右手和右臉,又因吸入了太多的磷氣而落下咳疾,好在扶熒留下的藥材不壞,我慢慢恢覆起來。

扶熒偶爾會來看我,跟我講外面發生的事 ——

“太史令在東江救了宋姑娘,他們一起在高禖廟過了夜,我親眼瞧見的。”

“宋姑娘天天都跟太史令一起待在璇璣閣,樓都不下的。”

“太史令又救了宋姑娘,在大昭寺,這次我找到他們的時候,他們彼此相擁著,可親密了。”

……

後來,他知道了我的真實身世,對我客氣了些,也會說些別的:

“當初是我瞞著太史令,放火燒了堪輿署,算是有些愧疚,所以才留了你一命。”

“你既然是太史令的表弟,就別再破環他和宋姑娘了。”

“要不你發個誓。”

“等哪天他們成了親,我就放你出去。”

我聽著他那些孩子氣的話,有些好笑。

我比他,了解綿綿太多。

在她說出那句“可他並沒有”的時候,她就已經明白自己的真心了。

她也許不會前進,卻絕不會再回頭。

但我還是發了誓。

畢竟我是那樣懦弱的人,也沒有勇氣再去見她。

她既知曉了我當初欺騙她的經過,也就知曉了我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

知曉我其實並不是那麽真心地愛她,否則也不會明知她的心思那麽多年,明明能猜到沈逍對她冷漠的緣由,卻從未想過要助她化解誤會,得償所願。

她和沈逍成婚的那一天,我也去了。

扶熒特意尋了個由頭,沒去參加迎親,而是“押”著我,在長興坊外的茶坊樓上觀禮。

那天的人很多。

整個長安,都在為這對天作之合的新人歡呼祝福。

我第一次在沈逍的臉上,看到了笑容。

他策馬從樓下經過,衣袂翩揚,神姿高徹,一如我初見他那一日,俊美的不似凡人。

身後華貴的婚車裏,坐著我曾經那麽熟悉的姑娘。

也是我在這世間,唯一能稱之為親人的姑娘。

透過那金壁垂纁的車廂,我仿佛看見她也正望向了我。

像小時候那樣,擡起手,朝我輕輕地揮了揮,唇角漾著笑意。

我禁不住,淚流滿面。

從今往後,一定要幸福啊。

綿綿。

一定,要幸福啊。



離開長安,我先去了武州,看了她為我修的墓,祭拜了父母。

從武州往北,再出北冗,就是塞外了。

在北冗關,我見到了分別已久的慶老六。

太後失勢後,他這個證人不再有用,綿綿很早就讓齊王將他放了出來。

之後扶熒又把他送到北冗,護送我出關西行。

曙光乍露,我們跟在第一批出關的商客間,策馬向西。

身邊一隊胡人說著我們聽不懂的語言,笑笑鬧鬧,胸前掛著景教的符鏈。

我想到什麽,側頭問慶老六:

“六叔還記得我從前的名字嗎?”

“記得啊,怎麽不記得?”

他咧嘴笑道:“你那名字可文氣了,當初整個山寨的人都議論來著!連非易,對吧?”

我點了點頭,也笑了。

是的,我的名字,叫連非易。

再無秘密的人生,

感覺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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