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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0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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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00 章

洛溦央了鄞況, 想辦法幫自己說服郗隱。

至少,暫且讓她進宮照顧病人,不用再繼續待在玄天宮。

監副的職責雖以文書為主,但她時常也需進觀星殿、上穹頂, 有時餘光瞥見素簾拂動, 以為沈逍突然出現, 一顆心便會霎時提到嗓子眼,半天都喘不過氣來。

靜下心來,又自嘲自己杯弓蛇影,胡思亂想。

沈逍其實,都沒對她說過什麽。

甚至她回玄天宮一個月了,再沒見過他。

他留她在玄天宮,從前是因為需要她的血,如今是怕她洩露他的秘密,就連從前他以衛延身份對她做過的那些事、說過的那些話,或是一時為皮相所惑,又或者是怕她郁結死掉, 無人再為他解毒吧?

心裏這樣寬慰著自己,卻還是, 盼著郗隱能早日給自己答覆。

萬壽節宮變之後,朝堂之內, 風聲鶴唳。

上至君王, 下至朝臣,俱無慶賀新年的心思,加之肅王薨逝, 禮部傳出聖諭,取消了今歲的除夕宮宴, 只依太後懿旨,保留了上元節的慶典,且出於穩定民心的考慮,皇室仍舊會攜宗親重臣登臨乾陽樓,與民同慶。

鄞況趕在慶典前,一大早回玄天宮的藥房煉制幾味輔藥,被一直等他回音的洛溦攔了個正著:

“你到底跟郗隱先生說沒有,什麽時候讓我去換你?”

鄞況自是跟郗隱提過,但郗隱卻道:

“他倆拉拉扯扯,你瞎摻合個屁?我看你在長安住的時間長了,越發蠢笨如牛!”

鄞況才起了個頭,就被師父劈頭罵了一通,哪裏敢再多提?

眼下洛溦急巴巴來求自己,他亦有些招架不住,遂道:

“今晚聖上要登乾陽樓,我需要煉幾味提神的藥劑,至少要花三四個時辰,反正入宮的馬車和通行令都在,要不,你自己進宮去跟師父說一下?”

他包了些藥給洛溦,又吩咐隨行回來的禁衛以送藥為名,帶洛溦去見郗隱。

郗隱此刻正在純熙宮,為皇帝探查脈象。

永徽帝咳疾愈重,用了各種藥劑皆無起效。郗隱探完脈,又查看近日藥方,也看不出有什麽問題,問道:

“所有的藥,都在這兒了?”

內侍官想了想,又端出一盒丹丸。

郗隱湊近聞了聞,神色專註起來。

永徽帝靠在榻上,將郗隱的反應盡收眼底,遲疑開口:

“神醫是覺得這丹丸有問題?朕讓禦醫看t過,與藥劑並不相沖。”

郗隱又聞了聞,“倒不像有什麽問題,老夫可否拿一顆回去研究一下?”

永徽帝點了點頭,示意內侍取出一丸,包好奉給郗隱。

這時,禁衛領著“送藥”的洛溦走了進來。

洛溦沒想到郗隱會在皇帝這裏,但人既然已來了,也只得硬著頭皮上前,向永徽帝拜行大禮。

再轉向郗隱:“先生。”

郗隱收拾藥箱,“你來幹嘛?鄞況呢?”

洛溦原本一路上準備好了各種說辭,如今當著皇帝的面卻無法發揮,只能道:

“鄞況還在煉藥,怕先生忙不過來,讓我先來幫忙。”

郗隱道:“不用你幫忙,回去吧!”

洛溦欲言又止,“我……”

一旁皇帝止住咳嗽,朝郗隱擺了擺手:

“算了,既然都來了,就讓她多待會兒,今日過節,多些年輕人在身邊,朕看著也舒心。”

皇室枝葉雕零,如今皇帝膝下五個皇子,叛的叛,死的死,貶的貶,今年能陪在身邊過節的,竟也只剩下五皇子一人。

永徽帝示意侍官將洛溦帶到近前,“會下棋嗎?坐,陪朕手談一局。”

他上回既已試探過洛溦,如今疑心更是轉去了別處,語氣便隨和了許多。

洛溦一百二十個不想靠近皇帝。

她知道的秘密太多,對著皇帝,很難不去想他從前做過的惡事。

但若要推脫說不會,郗隱就在旁邊,一開口就能戳破她撒謊。

洛溦躑躅著坐到皇帝對案,取了棋子,眼觀鼻,鼻觀心,默不作聲地陪著下了幾手。

永徽帝目光漸露讚許,“布石不錯,以前學過?”

洛溦瞥見郗隱終於被侍官引領著出了殿,忙搖頭道:

“回陛下,沒有,只是以前看別人下過幾次,強記下步驟,其實根本不會的。”

皇帝道:“看幾次就能記下,也是本事。”

洛溦低頭不語。

她的棋藝,是小時候跟景辰學的。

溪邊樹下,桃李繽紛,落花似雨,她每錯一步就賴皮悔棋,他卻總是笑得溫柔包容,下一步又接著把她往坑裏帶。

她窘羞成怒,抓起落花扔他滿頭,又忍不住被他的狼狽逗樂,撲哧直笑……

對案的永徽帝亦沈默了會兒,半晌,緩緩道:

“逍兒的記性也很好,學什麽都很快,朕記得他三四歲的時候,有次朕抱他坐在膝上,教他讀列國志,沒讀兩遍,他就已經背熟了。”

洛溦回過神,不知該怎麽接話,點了點頭,“太史令……是很厲害的。”

永徽帝想起沈逍幼時,不覺流露淡淡笑意,道:

“就是不怎麽愛說話,有什麽心事也都藏著。”

他落下棋子,看了眼洛溦。

“你如今既侍奉在逍兒身邊,朕希望你能好好與他相處,別再因為別的女人耍什麽性子,逍兒對你,總歸是不同的。”

“興許你沒什麽印象了,但你第一次來長安時,朕其實也見過你,還跟你說過話。”

他頓了頓,呼吸中有幽微喟嘆,“那時逍兒剛失了母親,誰都不願理會,除了他師父,也就只有你,能讓他肯開口說一兩句話了。”

皇帝跟洛溦下了會兒棋,見她越下錯誤越多,確實不像學過,漸漸也失了興致,吩咐內侍官帶了她下去。

申時過後,宮人奉了禦命,為洛溦換衣準備,待到入夜時分,隨同禦駕一同前往乾陽樓,觀上元慶典。

乾陽樓連通著皇城的乾陽門,內裏是裝點得金銀煥彩的皇家庭園,石欄廊檐之上,琉璃燈盞映著雪色,流光爭輝。

永徽帝下了禦輦,便被候在此處的宗親重臣,迎入遮封鮫綃的庭廳。洛溦則隨宮人轉入回廊,穿庭過園,從西側登樓。

臨川郡主的女兒閔琳也隨父母前來,遠遠望見洛溦,上前與她一起同行,閑聊起自上次分別後的諸事。

宮變之後,長安許多官宦人家都受到波及,縱是閔琳性情活潑,亦不禁有些語氣沈重。

“宋姑娘還記得茹貞嗎?就是肅王哥哥母家的表妹,去年上巳跟我們一起玩過棋的。原本她婚事都定了好多年了,對方是楊國公家的嫡長孫,如今肅王哥哥不在了,楊家就覺得單憑傅家不夠資格攀上國公府,硬是尋理由退了這門親事,太過分了。”

洛溦寬慰道:“既然國公家勢利,傅姑娘親事退了也好,不然嫁過去還是要受氣的。”

閔琳想了想,覺得洛溦說得不錯,又愈發心生傾慕,親熱地挽了手。

一面走,一面又時不時四下巡望一眼,像是在找什麽人。隔了會兒,找著話題:

“宋姑娘是越州人對吧?上次跟我們一起玩雙陸的景侍郎,也是越州人來著……”

洛溦看了眼閔琳,見她雙頰微有羞色,再回想那日畫舫情形,似有所悟,一時不知該如何接話。

閔琳原想向洛溦打聽幾句,可到底不熟,又被她怔怔看了一眼,頓時不好意思起來。

她低了頭,挽著洛溦繼續往前走,一面調轉話題:

“哎呀,我其實是想說,上回去看茹貞的時候,她跟我說第一次見到景侍郎的時候,就覺得他長得有些像認識的人,後來回去想了很久,說是覺得他嘴角下頜那兒有些像太史令哥哥,宋姑娘有覺得嗎?”

洛溦楞了下,搖了搖頭。

閔琳道:“我原先也沒覺得,後來想了想,好像景侍郎完全不笑、板著臉的時候,就像上次在畫舫上,啊後來你喝醉已經走了,可能沒看見,反正他後來就沒怎麽再笑,那時就真有點兒像太史令哥哥。”

洛溦在腦海中茫然搜尋。

可記憶裏,竟似從未見過景辰對自己板著臉的模樣。

正思索間,身畔的閔琳突然停住了腳步,目光微赧地盯向側前方。

洛溦循著她視線望去,見景辰一襲瀾袍玄裘,被身側宮燈映得面凈如玉,由幾人引領著從側廊處徐步而來。

看到洛溦與閔琳,他停住腳步,擡手行禮。

閔琳襝衽還禮:“聽聞景侍郎受了傷,可大好了?”

景辰道:“有勞縣主記掛,已大好了。”

目光移向洛溦,“宋姑娘。”

這時臨川郡主的女官匆匆過來,說太後鑾駕抵至,讓閔琳去隨宗親迎駕。

閔琳告了辭。

留下洛溦與景辰待在原處,默然相顧片刻。

心中似有無數的話想說,卻又一句也說不出口。

洛溦想起他身上的傷,欲言又止。

她至今都沒有勇氣去問沈逍,到底是出於怎樣的原因射出的那一箭。

若只為立場不同,她無話可說,可若是因為其他,她……不敢細想。

她動了動唇,“你……”

景辰卻在這時撇開了視線:

“要登樓了。”

隨即出了側廊,沿著登樓的石階繼續而上。

兩側宮人躬身執著風燈與熏爐,簇擁隨行。

洛溦跟了過去,默默隨後,見景辰面龐映在染了雪色的宮燈下,異樣蒼白。

她想起幼時與他去爬佛寺的石塔,也這般一前一後,默然而行。

只那時,他會牽著她的手,一步一回頭,她慢了,他便也跟著慢下來。

景辰拾階而上,始終沒有回頭,快到階頂時,方又才緩了步速,擡頭望了眼夜空,像是在竭力抑制著什麽情緒。

洛溦跟了上來。

引路的宮人退了下去。

景辰遲疑著轉過身,看向洛溦,輕聲道:

“太史令,可有因為慶老六的事難為你?”

洛溦搖了搖頭。

景辰點了下頭,牽起嘴角,眼中神色卻如死寂:

“那就好。”

洛溦沈默著,糾結片刻,擡眼看他:

“我把慶老六交給你,是想你拿他做交易的籌碼,為自己博一回自由,我們……”

“我已經臟了,綿綿。”

景辰迅速打斷了她,嘴角還掛著笑,卻是苦澀的難以言繪:

“忘了我吧,即便只是朋友,以後,也沒有再惦念的必要了。”

洛溦望著他那雙澄澈的眼眸,一顆心被裏面翻湧的痛楚揪緊:

“你是說……肅王和魯王的事嗎?”

那件事,真的,是他做的嗎?

她嘴唇翕合,想要說些什麽,卻又說不出來。

權勢,就那麽讓人著迷,讓人能陷得這樣的深,如她父親一般,終其一生地汲汲營營,什麽,都不在意了嗎?

景辰沒有答話,只定定凝視著面前的女孩。

心中清楚,此去經年,他或許,再沒有能這樣看她的機會。

一陣夜風吹過,檐角的風燈晃了晃。

燈上的雪沫,紛飛地灑落了下來。

景辰幾乎是下意識地擡起了手,遮擋住洛溦的頭頂,將她護住。

一生中,做過無數次般的自然而然。

再垂目時,見女孩眼中晶瑩顫動。

腦海中,浮現出那晚客棧燈下,月明風清,目光繾綣,依稀宛若昨日。@無限好文,盡在晉t江文學城

不由得,亦是紅了眼圈。

身後的臺階處,傳來沈沈踏雪之聲。

洛溦回過神,扭頭望去。

沈逍也正看著她,幽冷的視線一掠便隱,隨即踏上最後一節臺階,一言不發的,從她身邊走了過去。

他的身後,王琬音攏著織錦鬥篷跟了上來,朝著洛溦和景辰看了眼,神色矜持,不掩微鄙。

剛才眼看就要登上樓了,卻瞧見這兩人在落雪中四目相望。太史令駐了足,王琬音也就只能跟著停步。

偏這兩人對望還望了許久,她臉都快被吹僵了,還沒要分開的勢頭。

當真……也是不知羞恥了!

不多時,皇室宗親也登樓而至,整座城樓的燈被全部點燃,照亮綴點著珠光翠羽的鹵簿,簇擁鑾駕停至城樓中心。

皇帝身邊,站著五皇子與其母妃淑妃,太後則先喚了沈逍與長樂公主相伴左右,隨即又召了景辰和王琬音過去,餘下者,亦俱是與皇室沾親帶故的宗親重臣。

城樓樓頂與堞垛皆裝飾著工匠制作的精致彩燈,祥雲瑞鳥,展翅走馬,此刻亦逐一燃亮。乾陽樓外早已聚集多時的百姓,爆發出巨大的歡呼聲——

“吾皇萬歲!”

“天佑大乾!”

“上元安康!”

永徽帝接過內侍官遞來的祈福天燈,點燃,放出。

接著由太後放燈。

升起的天燈,照亮旁邊之人,人群中再次爆發呼喊:“快看,是太史令!”“太史令!”

洛溦站在遠離中心的樓側,俯瞰著下面激動的百姓,想起自己前年入京時,亦曾見火樹銀花,光熠霞流,城樓下姑娘們著魔了似的,又哭又笑。

而彼時那人站在萬燈璀映之下,將手裏的一盞花燈,遞給了身邊的長樂公主……

這一回,人群的呼喊聲中,除了“太史令”,又夾雜著間或的“慈主娘娘”,依稀可辨。

皇帝身邊的內侍官找了過來,將洛溦請去了城樓中央。

永徽帝對洛溦笑道:“上回你在西市救護百姓,聲名愈盛,既然都在喊你,你便與逍兒同放天燈,為長安百姓祈福吧!”

洛溦懵懵然被推到熠輝璀璨之處,站到了沈逍旁邊,城樓下的呼聲驟然拔高——

“太史令!”“慈主娘娘!”

宮人奉上天燈,將火引遞給沈逍。

洛溦仍有些思緒茫然,在宮人的示意下扶住天燈,擡起眼。

沈逍眉目疏冷,看也沒看她,接過火引湊近蠟芯。

塌軟的燈紙差點兒燎到火,洛溦忙伸手展開了些,掌緣卻因此蹭到了沈逍的手背。

她連忙撤手躲開,指尖碰到他手裏的火引,燙得一縮。

燈紙充盈鼓脹起來,兩人的手托在燈圈上,同時松開。

明燈冉冉而升,徐徐飄入夜空。

城樓下呼聲震天。沈逍由始至終,都沒看她一眼。

因皇帝身體抱恙,無法久待,放完天燈便在燈影璀璨與人群歡呼中退下了城樓,前往乾陽殿的宮宴。

洛溦的席位,則被安排在了沈逍的側後方,左邊是王琬音,比起她離沈逍更近一些。斜對面,臨川郡主一家的側後方,坐著景辰。閔琳剛入座不久嗎,時不時轉過頭,與景辰交談幾句。

殿內金翠生輝,宮娥內侍奉杯執盞,魚貫而入,又有教坊美人伴著絲竹樂音,翩躚起舞,一派流光煥彩。

萬壽節宮變之後,再逢慶典,賓客皆不免有些心懷惴惴,好在一番歌舞完畢,觥籌交錯,心情漸漸放松。

皇帝也快忘記身體恙疾與朝事煩憂,舉杯與宗親稍作對飲。

這時,坐在下首的公主長樂突然站起身,走到禦前。

“父皇。”

公主朝皇帝跪下,提聲道:“兒臣想請父皇求賜駙馬。”

此言一出,殿內立刻一瞬寂靜。

不少賓客的目光,都不覺下意識瞟向沈逍。

禦座上,深知女兒任性的永徽帝皺了眉,“你又胡鬧什麽?”

長樂如今已快滿十八,但挑挑揀揀的,對禮部所議之候選一概看不入眼,一直未曾敲定駙馬人選。但帝女晚嫁,也並非少見,永徽帝只這一個女兒,並不介意再多留她兩年。

此時面對父皇斥責,長樂毫無退意,仰起頭:

“女兒沒有胡鬧。且女兒已經懷了他骨肉,必須馬上出嫁。”

先前已安靜下來的大殿,此刻連呼吸聲都消失了。

永徽帝不敢置信,擡起手,手指發顫地朝著長樂虛點了幾下,氣得連話都抖不清晰:

“你……誰,你要嫁誰……”

長樂暗咬牙關,目光從皇帝身上掠向旁邊的太後,又慢慢轉過頭,越過了臨川郡主的席位。

一字一句道:

“女兒,要嫁景侍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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