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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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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0 章

司天樓,天臺。

沈逍手中竹筆輕蘸朱砂,在透出幽幽熒光的紙頁上靜靜描繪,半晌,伸指壓了壓在頁角,緩緩開口問道:

“沒人起疑嗎?”

不遠處,禦史周穆攏袖肅立,聞言搖了搖頭。

“就算有疑,也是懷疑下官站了齊王。”

他繼續道:“上次太史令破了萬年縣的案子,牽扯出萬年縣中郎將府,事後下官隨即領禦史臺上奏,逼得聖上不得不誅殺萬年縣縣尹馬氏全族。若有心人非要深究,確實能瞧出一絲聯系,但那馬豐城到底是替王家辦事的得力之人,明面上怎麽看,都像是新黨排除異己的動作。”

周穆頓了頓,”下官為防嫌疑,今日特意當眾反駁了聖上對太史令的賞賜,言辭頗為不敬,之後才又提了渭山案,還望太史令勿怪。“

”無妨。“

沈逍淡然道, “下次可再說得難聽一些。”

雨後的漫天星光之下,他長身玉立在觀星案後,靜靜執筆而繪,寬袍大袖在夜風中翩飛鼓動,仙姿神徹。

身前的司天監觀星案,由夜光石所制,能映出案上紙頁中的筆劃,卻不妨礙執筆人同時觀察夜空星宿。

此時那幽弱的熒光,投照在沈逍輪廓精致的側顏上,柔和淡遠,超然出塵。

周穆性情剛硬,是朝廷裏出了名的黑面言官,但面對著眼前宛若月下神人的沈太史,說話的語氣也不由得恭肅了起來。

他從袖中取出一份書函,奉至案前,“太史令要下官去查的人,找到了其中一個。按照太史令的吩咐,沒讓人打擾,也沒讓郭酒娘的死訊傳過去。”

沈逍頜首,示意周穆將書函放到觀星案上,一面繼續描繪著星圖,一面道:

“九娘死前提的那些事,你暫且只當不知。”

想起什麽,又道:“你上次舉薦的那位畫師,很好。若非他單聽描述就繪出死者肖像,我未必能那麽快就確定兇手,也未必能斷定郭酒娘就是我幼時的乳母。”

周穆也很得意:“那畫師是下官門生舉薦的,名叫景辰,年少聰穎,禮樂書數畫無一不精,去年更是一舉就過了秋闈,還中了徽州的解元。只可惜出身低了些,是個孤兒,少時在佛寺由僧侶養大,沒有拿得出手的家狀。從前在州府上倒也罷了,如今來京城應試,只怕就沒那麽容易了。”

大乾的科考,分為地方和京中兩級。大部分的普通人,必須先通過州縣的解試,成為鄉貢,才能有資格入京跟幾大官學的生徒們一起,參加京中科舉。

京中科舉的水深,閱卷時考官又能看見考生姓名,因此時t常看人下菜碟,評分未必公正。

有錢人家的子弟,通常會找貴人行卷,提前打造名望,讓考官在閱卷時不敢小覷。而窮苦人家的孩子難獲重視,有的甚至因為家庭背景有瑕疵,被直接剝奪參加考試的資格。

周穆是個惜才之人,有意提攜景辰將來入禦史臺,斟酌一瞬,向沈逍行禮道:

“下官素來被同僚厭恨,說不上什麽話,只能請旁人將那畫師舉薦去了肅王府上。太史令若覺得景辰尚有些才氣,不妨……適時替他稍稍進言,將來他若科考成功,或能留為己用。”

沈逍繪著星圖,半晌,輕輕“嗯”了聲,便算是應允了。

周穆大喜,又覺太史令似乎也不像表面看起來那樣冷漠不近人情,不覺添了幾許膽氣,諫言道:

“至於渭山的那樁舊案,其實以下官之見,太史令既然已知真相,大可不必逼得那麽緊。”

今晚他當著群臣重提舊事,實在過於冒險,也未免不讓聖上和太後起疑。

“自太史令執掌玄天宮,已經借萬年縣案和玉衡讖語,剪掉了新舊兩黨的好幾支羽翼。下官雖然表面與太史令不和,但幾件事連在一起,難保不會讓人起疑。”

沈逍放下朱筆,換了墨筆,在紙上輕輕描過:

“不逼他們,如何激化嫌隙與猜忌,如何讓新舊兩黨鬥得更厲害些,消耗彼此力量,曝露出暗伏的擁躉?周大人畢生志向,不就是捉出汙吏權奸,恢覆朝廷的清明嗎?怎麽,心軟了?”

周穆聞言,臉色頓肅,擡手行禮道:

“非也!下官畢生之志,深銘肺腑,絕不敢移!”

“只是……下官只是覺得,聖上和太後對太史令實是真心偏愛,太史令其實大可借勢壘權,從長計議,比之以身涉險,或許更為便利。”

書案後,沈逍沈默住。

良久,緩緩開口道:

“若你小時候吃的每一顆糖,都摻著毒藥,那敢問周大人,你現在再看到糖,會是什麽反應?”

周穆動了動口,又隨即抿住,答不出話來。

沈逍淡聲道:“你先回去吧。”

周穆應了聲,拱了拱手,後退告辭。

待走到了階口,又想起什麽,躑躅片刻,轉身回來再請示道:

“啊對了,冥默先生為太史令擇定的那位岳家,眼下也卷進黨爭,將來……怕是會時時身處險境。太史令可需下官未雨綢繆,必要時,保他一保?”

沈逍完成了星圖的最後一筆,緩緩放下筆,取過印鑒,語氣平靜無波:

“宋行全既已做了選擇,就該有涉險的覺悟,與你我無關。”

周穆不敢多置喙沈逍的私事,領了答覆,擡手朝他恭行一禮,告辭下了司天樓。

天臺上,只剩下沈逍一人。

雨後的星空湛墨如洗,漫天繁星俯瞰而下,映出蕭蕭夜風中的孤絕一影。

沈逍挪開摁在印鈕上的指尖,寂然半晌,低聲喚道:

“扶熒。”

少年自樓檐上探出頭來,“在。”

沈逍問道:“跑出去玩了一圈,可有什麽見聞?”

扶熒從檐角躍下。

“朝元殿那邊守衛太嚴,我沒敢太靠近,後來瞧見肅王的親隨到處問人、要來尋太史令,就回來報信了。”

他撓了下腦袋,斜眼覷著沈逍的反應,“不過……大殿散宴之後,我聽見好多人私下討論宋姑娘。”

沈逍目光清冷,帶著慣有的疏離,靜靜盯了扶熒一眼,繼而垂下頭,收起案上星圖。

良久,低低開口:“議論她什麽?”

扶熒忙湊近了些,如實稟報:

“他們說宋姑娘剛才在朝元殿上,當著所有人的面,說她傾慕太史令已久,時時……時時都想見到太史令!還說她輾轉難寐,只要能離太史令稍微近一點,就特別歡喜!反正現在全皇宮的人,都知道宋姑娘喜歡太史令喜歡得不得了,就連聖上也知道了!而且沒罰宋姑娘唐突,還勸她不要太心急,耐心等婚約兌現……”

“太史令你覺得,聖上是不是也挺看重宋姑娘,覺得她挺好的?”

沈逍收揀星圖的動作,停了下來。

繼而慢慢擡起眼。

夜色中,他的神色有些晦暗難辨,看不清情緒。

有什麽好的?

從小到大,都一樣的口無遮攔,無所顧忌。

他卷了星圖,吩咐扶熒:

“有件事,交給你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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