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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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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7 章

絲巾柔滑, 寧澹虎口收攏,仍然溢出些許,他想起沈遙淩手心的觸感。

她的手很軟, 搭在他手臂上時, 像是被什麽體型很小的動物輕輕踩在他心口。

其實大多時候都隔著距離、隔著衣袖, 刻意不與他碰到,因而讓人不由得懷疑,偶爾她手心在他手背上的停歇也是一種刻意。

矜持的蝴蝶用透光的漂亮的鱗翅引誘觀者,然後又很快飛走的那種刻意。

曾經寧澹和沈遙淩一起經過一個沿河的小漁村, 村民都打漁為生。

沈遙淩看起來很高興, 她每次出巡總是高興的,因為能去各種各樣的地方。

京城其實已經夠熱鬧的了,供她玩的東西也不少, 但她似乎更高興去看沒見過的風景。

那條河叫做海河, 夕陽西下時赤金的日輪灑在河面上, 將半條河面都潑成了燦爛溫暖的顏色。

忘了那天本來是要做什麽, 也有可能事情已經全部做完了所以根本無事可做, 總之他跟沈遙淩坐在一起,好像對著河面發呆了整整一個下午。

他們在靠近碼頭的岸邊,不斷地有漁船出發、歸來, 細長的小舟乘著灑滿碎金的河水飄飄遠去,慢慢地變成一個個黑點,最後消失。

沈遙淩覺得很新鮮, 站起身把手搭在眼前盯著遠處看, 有時把眼睛瞪得很圓, 有時把眼睛瞇成一條細線,直到發現無論如何都無法看清河面與天的交線那頭到底有什麽, 才放棄地坐回來。

“他們去哪裏呢?”沈遙淩拖著下頜問。

知道她是隨口問的,他沒有回答。

她不會不知道漁民是出去捕撈,而她真正想聽到的答案也並不是這個。

“如果不返航,是不是就會被流水帶得很遠很遠?”沈遙淩傻乎乎地又問。

想了又想,寧澹還是忍不住問她:“你想去哪裏。”

沈遙淩定定看著河面,躍金在她瞳眸裏浮動,她張了張嘴,好像想說什麽,但是又因為不知名的原因退縮了,臉上露出一個很可愛的笑容,偏頭問他:“那你呢,你有想去的地方嗎?”

寧澹沈默了一下,說:“沒有。”

他看不出沈遙淩的眼神裏有沒有失望,可能根本就沒什麽變化,也許她也沒有期待過他會有什麽有趣的答案。

她的笑容多了幾分狡黠,對他擠擠眼睛,然後扭回頭去,下巴靠在手臂上說:“那我也不去了。你去哪裏我就去哪裏吧。”

寧澹說不上來自己當時的心情,胸膛裏像是鼓鼓囊囊的被裝滿了,但打開一看全都是碎紙片,也沒有辦法看清楚上面寫了些什麽。

理智告訴他沒必要去深想,這只是沈遙淩隨口說的一句話而已。與他的沈默寡言不同,她總愛隨口胡說,每天說的話不計其數,不可能每一句都去認真計較。

但是心底的鼓噪又讓他產生一種難以抑制的期待,有一部分的理智已經被他自己沖垮了,其實已經在偷偷地堅信沈遙淩真的有她說的那樣信任依賴他,並且會永遠跟在他的身邊。

但現在再回想沈遙淩當時的神色,時間給了他另一種答案。

可能沈遙淩當時確實並不見得真有多麽認真,但也並不是隨口胡說。這中間有一個模糊的界限,她只是直白地將那一瞬間心底的沖動告訴他而已。

她在那個瞬間生出了離家的渴望,想要去別的地方認識更多的世界,於是用提問的方式邀請他同行。

今日在戲園中,他聽到有人在咿咿呀呀的練習唱段,如果按照戲曲裏來說,沈遙淩那時是在邀請他“私奔”。

寧澹團緊了手中的絲巾。

如果他當時足夠聰明,可能就會直接答應,或者至少換個答案給沈遙淩一個目的地,也能看到她雀躍的表情。

下一次他就知道怎麽回答了。

他雖然確實沒有想要到達的終點,但是他會告訴沈遙淩,無論她想去什麽地方他都會帶她去。

因為她在臂彎裏真的很輕,所以她完全不用擔心會造成什麽麻煩。

-

沈遙淩跟沈漣一起看戲,一開始還有些心神不寧,後來沈漣拉著她說戲,說她之前偷偷藏在這戲園子裏的生活,沈遙淩慢慢聽進去一些,也就沒心思想別的了。

沈漣說,那時她對父親說是出去散心,其實悄悄地藏在紅樓裏,借了女子們的衣裳換上。練功服其實男女差不多,都是短打布褲,粗糙得不得了,他們也誇她穿得好看。

她沒有自己的戲服,演什麽都心甘情願的,大多時候都作配,如果能多兩句詞,哪怕只是在人前端茶送水,她更高興得不得了。

偶爾要她演一個大小姐的角色,她就再換上自己的衣裳當做戲服,在臺上裊裊娜娜地走兩步,那感覺,跟平時好不一樣。

“分明是同一個人,同一套衣服,卻好像借了別人的身份,借了別人的衣服在穿!”沈漣邊說,邊笑得不行。

“只有一點,園子裏的夥食不好吃,我總吃不慣。”沈漣摸著自己垂下來的發尾,含著笑。

沈遙淩順勢問她:“漣姐姐,要是你不是三叔家的四女兒,而就是戲園子裏的一個閨女,每天睜開眼睛閉上眼睛都是想著唱戲的事,你會高興嗎?”

沈漣笑容淡了些,聲音也低沈下去。

“小妹,其實我也不是真的不清醒。我心底裏知道我是千金小姐,即便是在這裏學戲的時候也只有白天勞累,仗著‘只苦這一陣子’的念頭,才能毫無畏懼地堅持下來罷了。我唱戲是為了玩耍,他們唱戲是為了生計,日日籌算奔波,那才是真正的苦。”

“但是,我就是很喜歡那種扮演另一個人的感覺——你知道嗎,即便是在臺上扮演我自己,我也覺得日子沒那麽使人厭惡。總之,我或許只是不喜歡現在的日子,但偏偏又離不開罷了。”

沈遙淩大概懂得她的意思。

可能人到了這個年紀,總會生出些反叛的沖動,像是拼命地想要逃離什麽,她也曾經歷過。

後來想想,那大約是一種年少的恐懼。

就像在盛夏時會害怕盛夏雕零,在煙花下感到孤寂想要哭泣,在最繁華的年紀容易產生一種自己也未曾察覺到的恐懼,恐懼以後的自己不會再像現在一樣美好,恐懼時光的流逝,恐懼韶華和健康褪去,只給自己留下一個令人失望的空殼。

而不幸的是,這種恐懼,往往會成為預言。

但沈遙淩當然不能說自己就是從那個令自己失望的空殼裏重生而來。

正因為懂了沈漣話中的意思,沈遙淩反而不知如何回應。

好在這時戲已開場,沈漣也不再需要她的回應,急切地看向臺上。

這場的小生仍是孟文君。

沈漣的目光一直落在他身上,依依不舍地追隨。

沈遙淩是過來人,沈漣這樣的情態,她多看幾回也就明白了。

使沈漣對“梅江陵”眷戀不舍的,除了逃離舊家的欲望,恐怕還有這位孟小生。

但正如沈漣對唱戲的夢想一樣,她對孟文君的情思也是不可能的。

四堂姐已經定了親。四堂姐的娘親只是三叔的妾室,但因為三叔對四堂姐十分喜愛,因此追求她的人也不局限於她的庶女身份,自從她滿十六歲之後便絡繹不絕。

最後沈漣接了一位巡撫公子的竹箋,如今算是對方的未過門妻子。

三叔的官職是從四品,因此只從門當戶對來講,沈漣這樁婚事應當算是高嫁。

沈漣寧願以學戲的由頭白白吃苦來接近孟文君,也不願挑明,恐怕也是下不了決斷,不想為了縹緲的感情,使這樁婚事真的出什麽岔子。

臺上唱的什麽戲,沈遙淩幾乎沒聽進去幾句,心中神思茫然地想著,可能人這一生在情愛上總要吃許多的苦頭,有些是因為現實離不開盤算,有些是因為莫名其妙的自尊。

沈遙淩雖然看破,卻不能戳破,只好裝作看不見。

戲到中場,孟文君退到臺後,換了個小花面上來敲鑼打鼓。

沈漣雖然目光還落在戲臺上,但顯然已經沒有那麽全神貫註。

沈遙淩趁機湊過去道:“聽說這戲班子裏有人生病了,往後幾天還能不能來看戲啊。”

“啊?”沈漣果然吃驚看過來,“誰?”

沈遙淩裝不懂,含糊其辭:“不知道啊,我來得早些,在周圍轉了會兒,就聽說是有人生了重病,還傳是癆病。”

沈漣嚇得一顫,表情像是快要哭了,想了半晌,抓著她問:“小妹,你從前學醫的,你說說,這是癆病的可能有多大呢?”

沈遙淩順勢道:“先頭家裏從這戲班子裏請了十幾個人,都是先驗過的,沒有帶病的。而且他們在府上住了五日,也沒瞧出來什麽不對勁。若是鄰近的人裏真有患了癆病的,可不會這麽輕松。所以我看,應該不至於吧。”

沈漣心落回了肚子裏,“那就好,那就好。那怎麽會有人這麽傳?”

“有些病情形與癆病類似,恐怕是被誤會了吧。把病人單獨隔開養一段時日,身子輕松些,癥狀不同了,便自然能跟癆病區分開了,也更好治些。”

沈漣點點頭,一口應承下來:“這可是大事,我等會兒便去同班主說。”

沈遙淩笑笑,點點頭。

她垂眸,再次低聲:“要不這樣……”

第二日,沈遙淩再次出門,去陪沈漣看戲。

沈府離戲園子近,她走著去就行。

走到昨日某個熟悉的巷口時,若有所感,沈遙淩回頭,果然看到不遠處有道頎長身影,寧澹又無約而至。

見她目光投過來,寧澹自覺走近。

他身板筆挺,面容俊美得幾近鋒利,簡短地開口,仿佛與沈遙淩之間已經有了牢不可破的默契。

“繼續查?”

沈遙淩想了想,點點頭。

寧澹神色微動,走近兩步,還伸出一條手臂,方便等會兒給沈遙淩用來扶住。

“走吧。還是昨天那條路。”

沈遙淩搖搖頭:“我走大路。”

寧澹不解皺眉。

沈遙淩這才笑道:“我已見過段兒的行李了。”

昨日她看完戲後,跟著沈漣光明正大地去了後院,因為要探望生病的小琦,順理成章地進了二樓,她戴上帷帽遮面,也完全沒有人懷疑——畢竟是去探望一個疑似癆病的病人。

巧的是,段兒與小琦睡得很近,就在鄰位,因此包袱也都擱在一起。

小琦那時醒著,聽見沈漣告訴她,她可能不是癆病,高興得整個人都精神了幾分,同沈漣也多說了幾句話。

她告訴沈漣,因為怕自己的病過出去染給更多的人,領班人不許她曬被褥,不許她這間房裏的東西出門,其他姑娘們每日進出也都要熏艾草,所有人都躲得她遠遠的,只有一個人不嫌惡她,願意時常照顧她,就是班主的妹妹段兒。

忍不住說起段兒,剛說了一句,小琦就斷了話音,不再主動提。

大約是班主交代過,不允許隨便提起。

沈漣不知道段兒失蹤的事,沒聽出來她的停頓,和她感慨。段兒是個好姑娘,也是苦命,小時候被領班人撿了,養在院裏當個苦役丫鬟,後來被班主認作妹妹,日子才總算好過了些,段兒性情靦腆,但待誰都是親和的。

小琦想到段兒,默默地流眼淚。

沈漣見她不知為何被觸動傷懷,連忙止了話頭,說道:“我這妹妹是懂些醫術的,不如讓她給你看看。”

沈遙淩點點頭走近,小琦望著她,忽而有些疑惑:“這位小姐,好似見過的。”

沈漣聽著有趣,問沈遙淩上次來看戲是什麽時候。

沈遙淩答,恐怕是好幾個月前了。

小琦皺著眉努力地想,“不對,好像才見過不久呢……”

沈遙淩趕緊不再多說話了,擺擺手,裝模作樣地替小琦把了一會兒脈,惜字如金地說:“我再檢查下你的衣物。”

小琦點點頭。

沈遙淩趁機翻開那一堆包袱,裏面有段兒的,小琦見到了,張了張嘴,到底沒有出聲阻止,大約是不好意思。

沈遙淩仔細看了一遍,一一記在心裏。

段兒的包袱很簡單,除了兩身換洗衣物,就是一些零碎銅幣,還有些舊舊的竹片花。

這種花是女孩子之間常常互贈的,模樣簡單,卻有個很好聽的名字,叫做長生花。

沈遙淩問:“這是你的?”

小琦搖搖頭:“是我送給段兒的。不過,另一朵不是……”

她後半句聲音輕,沈遙淩見著裏面好幾朵,大約是還有旁人送了段兒,有心想打探更多段兒的人際來往,但也沒有接著細問的理由。

從這裏邊實在看不出有什麽異常,沈遙淩又拿起小琦的衣裳對著光看了看。

“衣物潔凈,不見黃漬,不是癆病的可能性很大,你不要著急。”

小琦寬慰地點點頭。

沈遙淩把那些被翻過的包袱重新收拾好,就跟著沈漣離開。

雖然沒能再探到什麽有用的消息,但該看的都已經看了。

今日就不必再去紅樓。

“我只是去看戲,上門做客,自然走大門。”

沈遙淩笑眼彎彎。

寧澹有些怔楞。

沒想到一夜過去,沈遙淩連坐騎都不需要了。

但是沈遙淩什麽時候愛上了看戲?竟然一天不落。

寧澹忽而又想到昨日那小孩說他比不上那個小生的事。

不由摸了摸臉。

他皺眉:“我也去。”

“啊?”

沈遙淩忍不住出聲,顯然是意外。

不過,戲園子又不是她家開的。

她還能攔著不成。

慢吞吞地“哦”了聲。

莫名其妙又“順路”。

沈遙淩和寧澹一前一後走著,雖然知道寧澹要去哪跟她沒關系,但心裏總有些揮之不去的別扭。

戲園外的空地上,幾個附近的小孩兒在一起玩耍。

沈遙淩頓住腳步,那個穿紅襖子的,不就是昨日他們碰上的那個小孩?

大約是各自屬於不同的戲班子,小孩兒們正爭得來勁。

一會兒吹噓自家的客人特別特別多,簡直是一票難求。

一會兒比較自家的角兒多麽有名,功底多麽深厚。

沈遙淩猶豫,是不是能不引起註意地繞過去。

也說不定小孩子忘性大,已經不記得自己。

這時一個小孩喊道:“我家的武生能翻十個筋鬥!”

紅襖小孩跟著喊:“那有什麽,我家武行頭會射鏢!”

對方不服:“我家花旦能唱哭百十個人!”

紅襖小孩跳起來:“我家花旦會治病!”

沈遙淩:“……”

兩人站了一會兒,那幾個小孩察覺到了,扭頭看過來。

沈遙淩慌忙擡起衣袖擋臉。

腰間一緊,寧澹帶著她一個閃身,飛快進了正門。

進到院中,確認沒被瞧見。

沈遙淩松了口氣,隨即苦笑:“不是說好的查案,怎麽這麽偷偷摸摸。”

寧澹:“。”

也沒有那麽狼狽吧。

沈遙淩又異想天開問:“有沒有那種,易容術?我能學一下嗎。”

寧澹眨眨眼:“我教你。”

沈遙淩吃驚:“還真有?”

寧澹又默然。

到底是要不要學。

說話間又進一道門。

沈遙淩往自己定下的座席走,見寧澹還跟在她旁邊,不由得問:“你包銀了嗎?”

寧澹腳步一頓:“忘了。”

沈遙淩擺擺手:“快去吧。對了,記得別選我旁邊的座席,離我遠些,咱倆不是一起來的。”

說完頭也不回地噠噠走了。

寧澹:“……”

他現在明白什麽是偷偷摸摸了。

付了銀子,寧澹果然選了個最遠的座席,遠到了二層,能清清楚楚看見沈遙淩跟她堂姐湊在一處頭碰頭地講話。

寧澹拿了杯茶在手裏,並不喝。

帷幕拉開,生角登場。

寧澹仔細看了眼,把茶杯放回桌上,下頜微擡。

童言無忌。

這小生根本比不上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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