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痛從腹間擴散開來, 她看見宋覃焦急的抱著她快要倒下的身體, 不停喊她的名字，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被抱出簡易房的，耳邊的一切都像被調成了靜音, 她眼裏只有宋覃幾近發狂的眼眸。

她漸漸蹙起眉，很想擡手撫平他眉宇間的皺紋，很想開口告訴他別怕，她不會離開他，永遠不會…

可是, 身體卻忽然像不是自己的一樣, 她無法擡起自己的手，她感覺到身體裏的液體拼命向外流淌，她甚至看見宋覃通紅的雙眼, 她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宋覃, 讓她的心也跟著心疼和難過。

她嘴唇動了動想對他說：“冷。”可氣息卻微弱的連自己也聽不清。

但是宋覃立刻抱住了她, 她的周身被那熟悉的溫暖包裹住，宋覃底下唇在她耳邊說：“睜開眼一直看著我，我不離開你的視線，你不許給我閉眼, 許沐，你說你恨我，那就給我好好恨著，我等你來討債，聽清楚了沒有？”

她微弱的眨了下眼睛, 宋覃知道她聽見了，他的大手一直按在她的腹部對梁文博吼道：“告訴殷本木，如果他讓許沐有一點差池，我要他命！”

梁文博抱著電話嘴唇發白：“殷醫生已經在準備手術，一到下面立即進行！”

滂沱的大雨將這個普通的夜染成血色，許沐眼中只有宋覃深邃的眼眸，像經久不退的畫卷，刻在她的腦中，心中。

車子一停下，宋覃就抱著許沐沖進洋樓大喊著：“殷本木！”

殷本木已經戴上手術手套，一切準備就緒，然而當看見渾身被血水浸透的許沐時，一向面對手術從容的他，臉上也瞬間退去了血色，怔怔的說：“怎麽會流這麽多血！”

葉穎頓時就哭了出來：“怎麽辦？許醫生….”

李琦也紅了眼眶提醒殷本木：“要把這截鋼筋先取出來，殷醫生！”

殷本木第一次在手術臺上雙手發抖，他看著許沐微弱的眼神和蒼白的臉，狠狠咬著牙吼道：“讓所有人全部聚集到樓下，李琦，準備驗血！葉穎，做好輸血準備工作！”

葉穎哭道：“萬一沒有合適的血型…”

殷本木雙眼通紅盯著他們，聲音顫抖的低吼道：“沒有就去想辦法把整個山倒過來，一村的人都喊上來一個個驗！”

他的樣子像會吃人，他經歷過無數這樣的外傷手術，他看上一眼便已然清楚許沐的失血量已經超過500ml，如果找不到合適的血源，這個手術成功的幾率不到一半！

李琦已經慌亂的往外跑，宋覃一把拉住她：“我來！”

所有人都看向他，他擡眸盯著殷本木：“用我的血！”

殷本木牢牢回視著他對李琦命令道：“先給宋總驗血！”

“不用了！這裏不會找出第二個人的血比我跟她更吻合！”

殷本木就這樣和他對視了兩秒，作為醫生的職責不會放過任何一個細節，但在那兩秒鐘，宋覃眼裏的堅定讓殷本木放棄了驗血的時間，直接對李琦葉穎喊道：“準備手術！”

許沐躺在那裏依然能聽見他們說話，只是她感覺到身體中有一股力量在一點點流失，她第一次想到了死亡，她不知道人死後會去哪裏？可是她並沒有很害怕，她甚至想死了以後就能看見媽媽了吧，還有何阿姨，她離開已經有幾年了，每每想起她，還是那麽不舍…

可想到死了後再也見不到宋覃，要徹徹底底和他分開，那種掏心剖肺的痛又忽然讓她很害怕，前所未有的害怕！

突然，她感覺到自己冰涼的右手被人握住，她艱難的側頭看去，宋覃的眼中像流淌著遠古而來的幽光，他薄唇輕啟，對她說：“加油！”

那一瞬，許沐的大腦忽然開啟了久遠的記憶，像一團迷宮不停纏繞，盤旋，尋找，最終她模糊的記憶裏，一個小小的男孩躺在那，那雙琥珀色的眼眸透著對這個世界的絕望，她握住他的手對他說：“加油！”

許沐內心猛然升起不可置信的震撼，她輕輕張開嘴震驚的看著宋覃，沒有聲音的問道：“是你？”

眼淚瞬間滑落在枕邊，宋覃側頭深情的望著她：“許沐，我愛你，愛了你很久了，我的命都是你的，你要敢丟下我，我絕對不會放過你！”

正在準備替宋覃抽血的李琦聽見他的話楞住了，葉穎也慌忙回頭驚訝的看著宋覃，殷本木呵道：“專心準備手術！”

沒人再敢分心，與生命的賽跑爭分奪秒進行著…

許沐笑了，嘴邊那抹恍然的笑慢慢漾開，她走進了一段很長的夢中。

夢裏，她的媽媽還在。

她小小的身體趴在病床前，她媽媽手上插著管子，拿著故事書讀給她聽，媽媽頭發全沒了，整個人像是老了二十歲，明明風華正茂的年紀，卻被病魔折磨成小老太的模樣，只是她依然記得她的眉眼很溫柔，看自己的時候那慈愛的目光好似能驅散一切對未來的恐懼。

她趴在床邊睡著了，她媽媽就忍著疼痛把她抱上病床，和自己擠在一起，自從她母親去世後，很長時間許沐都不願再回想那段過往，不願回想那瀕臨死亡前的窒息感，和抗拒的消毒水味。

甚至也慢慢忘了在那段時間的某一天，醫院收到一個小男孩，她不知道那個小男孩遇到了什麽事，只是有一天一個醫生和她媽媽談了很久，她媽媽握著她的手對她說：“你說你長大想當什麽？”

許沐稚嫩的昂起小臉：“我要當奧特曼，救媽媽！”

她媽媽摸著她的頭對她說：“現在有個小哥哥在等著你救他！你怕嗎？”

小小的許沐堅定的搖搖頭：“我不怕！”

那時醫院找不到合適的血源，那樣的血太稀少，而生命危在旦夕，小許沐被匆匆抱進手術室，她記得那時頭頂上的燈很刺眼，像太陽一樣刺眼，她側頭第一次看見了那個小哥哥，他也虛弱的盯著那個發光的手術燈，眼裏灰暗一片。

她忽然覺得這個小哥哥很可憐，伸出手握住了他，他側頭看向她，看著她水汪汪的大眼笑著對他說：“加油！”

在殘存的記憶裏，之後很多天許沐偷偷跑去看過那個小哥哥，他躺在床上，身上插了很多管子，眼睛閉著，她看著他的睫毛長長的貼在臉上，像媽媽之前給她買的娃娃，那時，她覺得這個小哥哥長得很好看，也一定會康覆的。

後來，她聽見走廊傳來的爭吵聲，又偷偷溜了回去，再之後，就再也沒見過他，那段記憶也就這樣隨著時間的長河慢慢淹沒掉。

而想起那段時間，更為讓她痛苦的是看著媽媽一點點雕零直至離開。

許沐看見微弱的光線打在自己的頭頂，她感覺到眼皮子被人扒開，用手電照了照，再次合上眼的時候…

她看見了媽媽！

她身上退去了病痛時的模樣，而是穿著她最愛的那條碎花長裙，她依然坐在收音機旁聽著覆古的舞曲，手指輕輕打著節奏，漂亮的側臉透著溫婉的笑容。

許沐瞬間淚眼模糊輕聲喚著：“媽…”

她緩緩轉過頭朝許沐露出淺淺的微笑：“沐沐，你來了？”

說著站起身原地轉了個圈，那碎花裙擺蕩漾出漂亮的波浪，她笑著問許沐：“這身裙子漂亮嗎？”

許沐看著她陶醉的模樣，整個人容光煥發，眼淚不停低落：“漂亮，很漂亮，很適合你。”

她向許沐張開雙手：“和媽媽跳只舞好嗎？”

許沐情不自禁的將雙手交給她，她媽媽帶著她不停在優美覆古的旋律下旋轉，周圍家裏的一切還是二十幾年前她走時的模樣，墻上貼著那年的掛歷，茶幾上的手工花也是媽媽帶著她做的。

她望著周圍熟悉的場景，淚如雨下的看著她：“你過的好嘛？你怪爸爸嗎？”

許媽眉眼溫柔的笑著，那頭長發蓬松的挽起，是那麽漂亮！

她對許沐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因為我的病家裏的錢全用光了，你爸爸為了我欠了一屁股債，他心裏有他的苦，他害怕面對我的死亡，你以為他這一輩子過得舒坦嗎？

沐沐，我早就放下了，只是唯一放不下你，你願意和我走嗎？”

許沐剛預說“願意”，可宋覃那雙深深的眼眸突然出現在腦海，她猛的松開許媽慌張的向後退去不停搖著頭：“不能，我不能和你走，他還在等我，他在等我回去，我不能丟下他，對不起，對不起…”

許媽再次坐在老式的收音機旁隨著悠揚的音樂擺動著腦袋：“去吧，回去找他吧，不用和我說對不起，記著我永遠在你身邊。”

許媽指了指家門處，許沐回頭向著大門走去，手握住門把手的那一刻，她突然想起什麽猛然回頭：“我的孩子，你有見過他嗎？”

許媽緩緩轉過頭，漾起神秘的笑容：“去吧。”

便沒再說什麽，似是又陶醉在音樂中…

許沐最後深深看了她一眼猛然打開家門，然而門的另一頭居然是何阿姨家，她看見何阿姨系著圍裙端上熱騰騰的湯招呼著許沐：“你來了？我做了你愛喝的湯，快來吧。”

許沐一步步走到桌邊拉開椅子，看了看四周，是她熟悉的地方，只是此時只有何阿姨一個人在家，何阿姨給她盛了碗湯遞給她：“冷吧？喝碗湯暖暖身子，這裏總是很冷。”

許沐接過湯怔怔的看著她：“這裏是哪裏？”

何阿姨慈祥的笑道：“你以後就會知道了。”

“以後？”

“是啊，喝完湯早點回去，大家還在等著你。”

許沐把碗拿到唇邊，那熟悉的味道讓她痛哭出聲，她放下碗大哭道：“對不起！我不能和阿昭哥哥結婚，我不能陪著他繼續走下去了…”

何阿姨站起身拉過許沐的手緊緊握住：“還記得我和你說過什麽嗎？要開心，人活一輩子一定要舒心，我知道你和阿昭都是好孩子，但你們也該為自己而活了，是我太自私，我對不起你們。”

許沐一把抱住何阿姨痛哭流涕，何阿姨拍了拍她的背：“快回去吧，不早了。”

她不停催促許沐，許沐依依不舍的松開她指了指何阿姨家的大門，何阿姨點點頭。

許沐緩緩走到門邊，回頭看著何阿姨，何阿姨對她揮了揮手。

她打開門走出去，外面是熟悉的老小區，很多她記憶中的人都在這裏，有的人在下棋，有的人坐在涼亭聊天，很多人看著她都對她露出微笑。

她穿過長長的石道，走上了大馬路，然而熟悉的公交站臺卻沒有一輛車，她也不知道自己該走向哪，只是那樣站著，直到看見遠處一個身影向自己緩緩走來，停在馬路對面安靜的看著自己。

許沐的心臟在那一刻瘋狂的跳動著，她拼命捂住嘴看著她大口大口喘著氣。

然而她眼中沒有怨恨，只有那一眼望不到底的悲涼，風吹起了她長長的發絲，就好像她站在那個地方很久很久，像一個世紀那麽久遠…

她露出淒苦的笑容凝視著許沐。

許沐眼眶漸漸紅了，她的聲音不大，卻在安靜的街道上回蕩著：“該結束了不是嗎？折磨了他這麽多年難道還不夠嗎？這一切都是我欠你的，要找你來找我！”

她只是淡淡的搖搖頭，聲音似穿過風好聽而溫柔：“和你沒關系，我反而要謝謝你一直陪著他，謝謝你…”

最後她臉上流下淒美的眼淚，像冰川上一朵盛開的雪蓮，幽美卻觸碰不到。

她對許沐說：“再見。”

便轉過身越走越遠，許沐看著她的背影眉頭漸漸深鎖在一起！

突然，一陣強烈的疼痛，讓她慢慢有了意識，她悶悶的哼了幾聲，手立馬感覺到被一雙大手覆蓋，她微弱的睜開眼，當看見那雙珀色的眸子穿越歲月交替就那樣望著自己時，她終於露出淺淺的微笑對他說：“我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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