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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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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程蝶衣和段小樓第一天開戲的日子,因此花婷愛來的時候,兩個人都不在家。

眼看著就是年關了,但因時局不穩等原因,北平城的宵禁時而發生,夜戲開得並不順當,戲院索性把所有夜戲都停了,改在了白天。

花婷愛來的時候,是從正門進入的。正門是菊仙開的叫著‘小仙樓’的服裝店。

正在店裏忙著生意的菊仙,還以為花婷愛是看衣服布料的客人呢,正要上前與她拉話,她卻徑直越過前堂,直奔了中院。

菊仙見這陣勢,連忙叫人去攔,但除了前堂她雇請的一個裁縫婆子,是她自己的人,其他人都是花清遠著小凳子找來的。多與花家有些關系,有些規矩已經深入骨髓了。

小凳子這個院內總管不動,他們誰也沒敢動。

原先在這裏侍候的苦瓜和蘿蔔,自小凳子被柳雲芳送來後,他們便回了程宅,那裏也是離不開人的。

小凳子是自小侍候在花清遠身邊的,這院中別人不認識花府大小姐,他能不認識嗎?

大小姐出嫁那年,正是他被賣進府中的第三年,他已經九歲了,早就記事了。

十年過去了,大小姐這相貌一點沒變,他只有一瞬間的恍神,就反應過來,來人是誰了。何況花婷愛的身後還跟著柳雲芳身邊的大管家柳安。

“大,大小姐……”

小凳子連忙要半跪請安,花婷愛只沖他擺擺手,問了一句,“我弟弟呢?”小凳子便領著花婷愛進了後院了。

菊仙見這陣勢,心裏頓時明白了。她忙叫過來其中一個小廝,貼著耳朵吩咐他,讓他把家裏來了貴客的事告訴給段小樓,卻不要告訴給程蝶衣。

菊仙覺得吧,花清遠家裏來人了,這麽橫沖直撞地與程蝶衣見面,也沒有什麽好處。告訴段小樓,是提醒段小樓下了戲後,帶著程蝶衣去別處逛逛,晚些回來。別與這位花家大小姐撞上,免得尷尬。

在花婷愛的記憶裏,花清遠永遠都是那個穿著燦金色小馬卦,揮舞著兩只小胖手,追著她身後,叫著她‘姐姐、姐姐’的小屁孩兒。

不過是歲月的一恍神一眨眼,那個小胖孩兒,便長成了眼前這個眉目清朗的青年人了。

花婷愛靜靜地註視著半躺半臥在床榻上的花清遠,忍不住地唏噓感嘆,十年時光,經不住蹉跎亦經不起回味。

花婷愛對於花清遠來說,算是不速之客了。

花清遠來到民國的這幾年裏,與花婷愛一點交集都沒有,僅有的一點消息,都是在家裏親戚的口中得知的,知道這個長姐嫁得好也知道這個姐姐嫁得遠,還以為這一輩子只要自己不主動上門去尋,就不會見到這個姐姐了,而今,這個姐姐忽然出現了,花清遠心裏說不出什麽感覺來,只有陌生與疏離。

“遠兒,你還記得大姐嗎?大姐小時候帶你放過風箏,還教你背過《三字經》呢?”

花清遠與花婷愛親近不起來,花婷愛卻對花清遠有著說不出的喜愛,就如老母疼幼子,長姐自然偏愛最小的弟弟。這個弟弟,她也是帶了好幾年,才出嫁的。

花清遠笑著點頭。

風箏、《三字經》什麽的,他肯定不記得了,他又沒親身經歷過,但眼前這女子的笑容卻是真真實實地親近,沒有任何做作的。

見著花清遠點頭,花婷愛心安了許多,她又往前坐了坐,順勢拉起花清遠的手,“遠兒可比小時候瘦多了,我們姐弟兩個走在大街上碰個對頭,姐姐都未必能認出你了。”

這些親熱的家常話,花婷愛說了許多,花清遠都只是聽,時而點頭時而微笑,卻並不參與。

做為花家的嫡長女,花婷愛是花盛璋抱著長大的。

有時候花盛璋自己都感嘆,他對自己長女的疼愛,甚至超越過了後來的幾個嫡子,這才會在花婷愛及笈之時,費勁著心思,求了這門好姻緣,當然,在柳雲芳看來,這裏面也逃脫不了花盛璋自己的利益。

只有這一點,花清遠與柳雲芳的看法不一樣。

在花清遠覺得,花盛璋真是因為愛著自己的長女花婷愛,才給女兒尋了這麽一門婚嫁的,當初定是下了很大的苦功夫。

若真是如柳雲芳所說,花盛璋就該把花婷愛,如嫁隨後幾個女兒一樣,統統嫁到北平城或是北平附近的高門大戶裏就是了。

畢竟像花婷愛這種高門又是遠嫁,花盛璋十年二十年之內都看不到什麽利益好處的。

想喝碗自己女婿親手端來、孝順自己的酒,都是奢侈的,隔得實在太遠了。

而這種門第清貴、家風又嚴的世家,花婷愛嫁過去,或許在禮儀規矩方面嚴茍了些,但在其他方面,她是堂堂正正地行使著宗婦權利的。

那些個像秦若然似的,小二小三小四以及小N之類的,縱是再如何受寵,也越不過花婷愛去的。甚至沒經花婷愛的允許,都是不許帶回府門的。這就比著柳雲芳當初嫁給花盛璋好了不知多少。

花盛璋自己在這方面得過便宜,自是懂得這裏面的彎彎繞繞,嫁第一個女兒時,為女兒考慮得周全,這才有花婷愛如今這般盛世。

據花清遠從柳雲芳那裏聽來的,花婷愛自嫁過去沒有多久,就因為婆婆體弱,開始掌管起夫家內宅的大權來。

那位大姐夫也是把手中經營著的生意都交給花婷愛來保管的,夫妻兩個從不隔心,相敬相愛。

如今看來,花盛璋這門婚事,選得是極好極好的了。

花婷愛自顧自地說了許多話後,花清遠看她說累了,叫小凳子端來上好的茶點。姐弟兩個就在床榻中間,支了個小檀木桌子。

養了十多天,花清遠跪過三天三夜的身體,早已經無大礙了,只是程蝶衣說什麽也不許他下地。

程蝶衣還記得他去接花清遠回來時,看到的那一對血淋淋的膝蓋,心疼了好久。到現在,這陰影都消散不去。

“他呢?”花婷愛喝了一口茶後,拐進了正題。

花清遠也不裝糊塗,笑著說:“他今天有戲場子,可能要晚些回來。”

“他還出去唱啊?”這在花婷愛看來,多少有些不可思議了,“嫌你給的錢不夠用?”

以前不是沒聽過有被富家少爺包養的戲子,但大多被包養那天就從良了。這唱戲的活計,看著好看,說著怎麽也不好聽,畢竟是下九流的行當。

“長姐說笑了,如今我還是他養著呢,”花清遠一點不以為然,“長姐沒聽他唱過戲吧,他唱得很好。”

那種被戲迷夾道歡迎、那種被人認可的感覺,會使著程蝶衣一直驕傲下去吧,這點,是他無論如何給予不了的。

“你——”

程蝶衣的戲唱得好不好,花婷愛是不知道,也不屑知道了,她只是對花清遠一副坦然地自甘墮落,承受無能。

“長姐快別氣了,你我姐弟十年沒見了,不提這些不愉快的事,我叫小凳子備下了,今晚長姐留下來用晚飯吧,弟弟親自下廚,長姐也嘗嘗我在英國留學時,學的手藝,如何?”

不如何又能怎麽樣,自己的親弟弟,多年不見,怎好見面就說些不高興的。

花婷愛知道花清遠之前折騰的那些事,雖是花清遠說了,親自給她弄吃的,但她卻不舍得花清遠真得去弄。推來讓去的,最後在院子外點了銅火鍋,餵好炭火,切好下料,在屋子中央支了桌子。

程蝶衣覺得今日裏的段小樓很有些不對勁,散了戲,不張羅著回家,竟然拉著他到了天橋這裏,漫天漫地拉著他講過去的事,還講得不靠譜。

“師弟還記得嗎?我們第一次見面,就是在這裏,我扮得是猴兒、孫大聖,”段小樓伸手指著一片如今擺著糕餅攤的地方說著:“我還在這裏拿著磚塊,碰了頭。”段小樓不知說什麽好,只記得程蝶衣總能記著一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以為他喜歡,就只能往這裏說了。

段小樓說得興致勃勃,程蝶衣聽得心不在焉,只是在他指地方的時候,伸手攔了一下,“不是這裏,是那邊。”反手指了另一個方向,擺著剃頭挑子的地方。

“不是這裏嗎?”段小樓也不太確定了,他能記得大概的位置,已是不錯了。這些細致的東西,他記起來一向不如程蝶衣清楚的,伸出的手訕訕地收回,抓到了自己的腦門上。

程蝶衣不耐地搖了搖頭,“師兄,你是不是有什麽話想和我說?咱們師兄弟,犯不著繞圈子的,你說著我聽著就是了。”

這一、兩年來,他們師兄弟間,發生了許多事。

先是他娶了妻,後又有了程蝶衣和花清遠之間不清不楚的緋聞艷事,兩兄弟已經許久沒有像之前那般坐下來,說說話、交交心了。

段小樓有些不知從何說起,今時的程蝶衣,也不是他說什麽,都會聽的了。

程蝶衣見著段小樓僵在那裏,便伸手要叫黃包車了,段小樓連忙攔住他。

“師弟,好師弟,再,再逛一會兒吧,咱們師兄弟好久沒有一起出來了,師兄請你下館子……”

段小樓的話還沒有說完,程蝶衣又要揮手叫黃包車了。他又不是第一天認識段小樓了,用這麽爛的手段,當他很傻很天真嗎?

段小樓見實在瞞不住了,只好實說:“你家裏來客人了,你現在回去不方便,咱們……”

未等段小樓的話說完,程蝶衣冷笑一聲道:“我的家裏來客人了,我回去有什麽不方便的,我是見不得人的嗎?”

說著,程蝶衣也不等段小樓反應,直接坐上了旁邊停靠過來的黃包車,——可見程蝶衣前面兩次的招手,並沒有白招,這次沒招,就有機靈的人,主動過來了。

程蝶衣到家時,菊仙正指揮著小廝關店門,給兩扇大窗戶上閘板,見著程蝶衣一個人回來了,下意識地往程蝶衣身後望了一下,並沒見到段小樓。

“蝶衣,你怎麽回來這麽早啊?”菊仙正著身子,想要擋一下。

程蝶衣身子更快,直接越過她去,轉頭笑道:“菊仙嫂子這話說得有意思,太陽都落山了,菊仙嫂子都收攤子了,我回來得還早嗎?”

說完,也不看菊仙什麽表情,徑直向後院走去,他到要看看,家裏來了什麽樣的貴客,還需把他請出去?

花清遠拿著火筷子,捅了一下銅火鍋中間的爐筒子,“冬日裏正是吃羊肉進補的好時節,長姐多吃些。”

花婷愛並不怎麽動筷子,只花清遠夾到她碗裏的,她才吃兩口。她沒有什麽胃口。

“長姐這是有心事?”花清遠吃了一口凍豆腐,又給花婷愛夾了一口。

這時日的凍豆腐味道是極正宗的,就著酸菜羊肉的火鍋湯一燉,平白就能嚼出肉香來。

花清遠最清楚不過了,自己這事,花婷愛只是順路問一問,絕不至於叫著她大老遠的從江蘇趕回來的。

“哎,還不是你二姐,”花婷愛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她這一奶同胞的幾個兄弟姐妹裏,屬著她妹妹是個受氣的,這回竟鬧死鬧活的,懷著五個月的身子都鬧沒了。

寫信求到了她這裏,她這個當姐姐的如何能看著妹妹受欺負受到這般田地,又趕著自家也有一樁心腹事,非得她親自跑一趟北平才行,她這才回來的。

“二姐?”花清遠頓了一下才想起來,花婷愛所說的他的二姐,正是花家這一輩兒子女裏總排行第五位的姐姐花婉愛。

花婉愛嫁的是天津地界的一戶世家。放到清朝,這戶人家與皇族是有著聯系的,據說祖上還出過一位做過皇後並太後的娘娘。放到如今這亂世,也是手裏有兵權的地方軍閥。

因為他自己的由來不清楚,他總是刻意地與家中兄弟姐妹聯系不多,所以,他並不知道他這個二姐怎麽了?

“是,前段時間因著她婆婆,差一點跳了井,結果動了胎氣,五個月的男胎沒保住……”

這事說來傷心。

花婷愛自己是沒吃過婆婆苦的。她嫁的人家,是婆婆體弱的。她入門沒多久就當了家。她自己做事端正,婆婆對她很是信任寵愛。

如今十年過去了,這婆媳之間幾乎未出間隙,但世間女子並沒有幾個如她這般幸運的,而這許多不幸,似乎都被花婉愛攤上了。

“你二姐的婆婆是個刁難人的主兒,仗著有什麽前朝的品級誥命,侍候過前朝的太後,在家裏擺著老佛家的譜,可把你二姐刁難苦了,光是這些年塞到你二姐房裏的女人,就有一個排,你二姐夫是個沒主心骨的,偏又好色風流,與他娘真是一唱一搭,也欺負你二姐……,也不看看現今是什麽年代了,這可是民國了……”

花婷愛憤怒地絮叨著,花清遠接話道:“可不,都民國了,不行就離唄。”

“離什麽離,咱們花家哪裏能出下堂婦,”花婷愛一拍桌子,“真要是鬧到那般地步,我親自帶人去劈了那老妖婆,我管她幾品的誥命,看她有沒有我的菜刀硬。”

門口侍候的小凳子一縮脖子,好吧,他能說柳雲芳養出的幾個兒女都一個樣嗎?——非暴力不合作。

花清遠沖著他長姐挑起大拇指來,“巾幗不讓須眉,長姐若打頭陣,小弟隨後跟上。”

花婷愛的氣總算順當了,“嗯,這才是我弟弟,咱們家姐弟,不管犯了什麽錯,總是不能讓外人欺負的,你二姐性子太弱,我沒少說她,她自己強不起來,如何叫別人高看她?”

“是,長姐說得有道理,”花清遠由衷地點頭。

姐弟兩個說得正熱鬧,程蝶衣從門外匆匆走了進來,一進門,就與坐在正座的花婷愛,撞了一個正臉。

花婷愛心裏清楚,這時候進來的人,定是她娘柳雲芳與她說的,被花清遠護在掌心裏的那個男戲子了。

花婷愛看人的眼速極快,稍稍打量了一下程蝶衣,就看得清楚了。

她並不覺得程蝶衣如她娘所說的一臉妖媚。眼前這男子長得好看自不用說,但眉宇之間,清秀謙靜,往那裏一站,透著幹凈的氣質,斷斷不是狐貍精上身的,

她笑得溫和,還站了起來,“這位就是程老板吧,這一副好品貌,我們家小六跟著你,不糟蹋,到是委屈你了,來,快過來坐,這外面大冷的,難為你還出去,小凳子,你家主子回來了,還不添些熱湯上來,”

說完,也不管程蝶衣什麽表情,拉著程蝶衣,叫程蝶衣坐到離她進些的位置上,笑得越發殷切了,“養我們家小六不容易吧?”

花婷愛這一番舉動說完做完,程蝶衣都有些恍惚了,點頭不是搖頭更不是,他看向花清遠,花清遠沖著他眨了兩下眼睛。

臨進門時,在花婷愛看他之前,程蝶衣也極快地看了花婷愛一眼。

花婷愛長著一雙丹鳳三角眼、兩彎柳葉吊梢眉,臉盤方整、額頭飽滿。相貌與花清遠並不相像,與之前他看過的柳雲芳也只是三分連相。

單單往那兒一坐,便有一種女子鮮有的勃勃英氣,說來,是極像花盛璋的。

“蝶衣,這是我大姐花婷愛,你也叫大姐,她前個才從江蘇回來的,我也是十年沒有見到她了,”

花清遠不管花婷愛什麽意思,也不管花婷愛這幾句裏,帶著多少奚落他的意思,他都假裝不懂的,很正式地給兩個人介紹著。

花婷愛端著長姐的身份,說著可親的話,倒弄得程蝶衣不好意思了。

他雖是唱女旦的,但與女人坐得這般親近,除了他娘,還沒有第二個呢。

起初,他有些不適應,隨後馬上意識到了花清遠遞過來的眼神意味著什麽了,打起精神來,笑著回道:“今兒有戲,回來晚了,也不知道大姐過來,不好意思了,蝶衣給您陪罪。”

“陪什麽罪,這話說得外道了,”花婷愛朱唇未啟人先笑了,“蝶衣這孩子,看著就是懂事孝順的,清遠,你好福氣,說到孝順這事,清遠,你就真放心咱娘一個人回山西老家啊,如今你大哥和二哥離著遠,只有你是近的,你不親自送送?”

花清遠就知道,他們花家人這笑啊,就沒有叫你白白消受的道理,看,原是在這裏等著他呢。

這送與不送,真是個大問題了。

作者有話要說:一年年的過得真快,日子啊,經不起折騰。謝謝親們一路跟隨,小鑫真的十分感動啊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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