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喧塵

關燈
喧塵

何由挽不知道自己在床上躺了多久,之前的記憶都有些斷片,他肯定被打出腦震蕩了。

但是他的頭不是很疼,當他睜開眼睛的時候,頭上的紗布都已經拆了。

現在是白天,病房裏的窗簾被拉開卷起,左手邊的窗戶對著樓下公園,有風輕輕地吹。此刻陽光明媚,不知是否到了中午,陽光照在窗臺上竟然顯得刺眼,刺激得他很快又閉上眼。

何由挽全身上下都酸軟無力,心口處傳來頓頓的敲打感,悶悶的疼。

他嘗試深吸一口氣,卻發現自己戴著氧氣罩,實在是不舒服,他一下子皺起眉。

這時身旁傳來聲響,有人站了起來,他睜開眼睛一瞄,是黎蔚。

“佑佑,”黎蔚喊他,“身體感覺怎麽樣?頭疼不疼?”

何由挽看著她,搖了搖頭。

黎蔚瞬間松了一口氣,何由挽卻伸著脖子,視線移向她的身後。

這個病房沒有玻璃窗,房門緊閉著,何由挽什麽都看不到。

他努力地擡起手,接下來的舉動把黎蔚嚇了一大跳。

——他果斷地摘掉了他臉上的氧氣罩。

黎蔚嘴張了張,何由挽先開了口,聲音啞得不成樣子,每說出一個字嗓子眼裏都跟吞了刀片一樣,但他還是連貫地把這句話說完了。

“劉我在哪?”

黎蔚臉上表情一僵,被何由挽捕捉到,又問:“他在哪?”

黎蔚蹙了蹙眉,說:“你這剛醒,不要多說話,到時候心臟受不了。”

何由挽像是沒聽見,還是問:“他在哪?”

大有一副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架勢。

黎蔚皺緊了眉,正在思考該如何將這個問題回答得讓所有人都滿意。

誰想何由挽沒讓她開口,眼睛瞥向左手邊的窗戶,臉上沒什麽表情,淡淡地問:“我在這躺了多久?”

“半個多月。”黎蔚回他。

何由挽垂下眼瞼,明明向著陽光,但黑色的眸子深不見底,光影在裏面似有似無,像顆漂亮但無神的黑寶石。

他迎著陽光看了會兒,然後收回目光,對黎蔚說:“媽,幫我拉上窗簾吧,我不喜歡。”

黎蔚楞了下,想了想還是走去將窗簾放下掩住窗戶。

沒有風的流動,病房內雙氧水的氣味更加明顯,何由挽眉頭皺了皺,最後重新戴上氧氣罩,若無其事地閉上眼。

就像他沒有醒來一樣。

今年高考成績出來時,何由挽還在住院,何又夕的成績十分理想,倒是讓他們家高興了一回。

方琪在班群裏統計大家的成績,目前最高的是柴棲。這次卓越班的學生發揮都很穩定,全班前十名都能上全國最高學府A大和B大,而魏澤浩卡在了第十一名。

老師們都在誇魏澤浩的巨大進步,而他本人卻在兄弟群裏哭訴,說沒考好。

姜池他們提出要來探病,被何由挽拒絕了。

他現在還不想應付其他人,他一直在等某個人在群裏冒泡。

發一條消息吧……

何由挽盯著那個頭像,無望地祈求。

他不敢去問其他人,只在教育部公布成績時,方琪將成績單打印出來後,徹徹底底知道了劉我沒參加這次高考的事實。

他去翻班級群裏的群成員,那個微信號還在,只是再沒上線過。

他問了所有人,沒人聯系得上劉我。他甚至在半夜趁黎蔚睡著擅自拔針去找劉爺爺,卻被告知他已經離職。

何由挽嘗試過打電話,在某天淩晨,窗外雨點淅瀝,電話裏“對不起,您所撥打的電話不在服務區”和一串“嘟嘟”的忙音,他聽了一整晚。

他渴望有人能接聽,一秒也行,他快要撐不下去了。

又是這樣,又不守信用,又消失不見。

明明說好他們不會有這一條路的。

言而無信的家夥。

何由挽絲毫不強烈的求生欲直接影響了他的康覆情況,加上整夜整夜的睡不著覺,脾氣也變得捉摸不透。

他開始變得沈默寡言,渾身又染上了些當年當校霸的氣質,陰鷙頑戾。

八月底出院後,他繼續回到卓越班上課。

卓越班走了一小部分人,本就算小班的班級更加空曠,所有人都變成了獨立座位。

何由挽的前桌是姜池,後桌是魏澤浩,左右兩邊分別是沈翊傑和小謝。

這是他們和方琪商量好的。

何由挽熟悉的人都沒走,魏澤浩以為這樣能讓他好受些。

劉我離開後,何由挽雖然和從前一樣,該笑就笑,插科打諢偶爾也會有,但是誰都看出來了,他和原來不一樣了。

何由挽的眼睛裏沒有光亮了,永遠是那個黯淡漂亮的黑寶石。

他笑起來的時候不再顯得明媚張揚,而是得體卻寡淡。

在剛開學時,何由挽去找了楊城忠。楊城忠見到他時毫不意外,拿了個椅子給他便開了口:“如果你是來問劉我的事情,原諒我無可奉告。”

何由挽早就知道是這個結果,他不屑地挑挑眉,冷淡道:“我就想來問問,這件事的經過到底是怎樣的,好歹我也是受害人,在醫院躺了將近三個月,有權利知道真相。”

楊城忠聽見這話微微一頓,然後笑了笑,說:“你想知道什麽?”

何由挽回他:“所有。”

“真是毫不客氣,小鬼。”楊城忠無奈地搖搖頭。

“我先告訴你,那天打你的人就是催債的,還好有路人報警,現在全部進去了,但他們背後還有人,這是很難鏟除的。”

何由挽冷哼一聲,說:“你在為他找托辭?”

“我可沒有,”楊城忠搖搖頭,說,“我只是闡述事實,但他的離開確實是最好的選擇。”

何由挽沒有再接話。

楊城忠嘆了一口氣,繼續說:“劉桓陽破產的事其實很早以前就有端倪了,你們的事情只是成為了加速的導火索。”

“我們查了他的公司,近兩年完全沒有盈利,他還不停在外面借巨額高利貸,倒閉是遲早的事。”

何由挽看向窗外,楊城忠不知道他還想不想聽,但他忍不住多嘴:“我無法對你們的關系進行說辭,但我還是想和你談一談劉我的事。”

何由挽聽到這瞅了他一眼,視線停在他身上。

楊城忠站起身走到少年身邊,擡手在他的肩膀上不輕不重地拍了拍,說:“他那段時間真的很難,他應該沒和你說過吧。”

“他不僅面臨催債的騷擾,他還在被劉桓陽騷擾。許嵐治病要花錢,劉桓陽每天變著法子給劉我打錢,也不知道那錢是哪裏來的,劉我不收,劉桓陽還要用黑卡給他打電話罵他白眼狼,說許嵐就是被他害死的。”

“許嵐的醫藥費都是劉我自己和他爺爺出的,我也問過劉我哪裏來的這麽多錢,他和我說平時許嵐會給他存學費,還有他競賽得來的獎金,他全部拿來給她治病了。”

“許嵐去世之後,劉桓陽也跟死了一樣沒再聯系劉我,辦完葬禮後劉我就帶著他爺爺走了,估計身上也沒幾個錢,他也沒接受別人給他的捐款,我們現在誰都聯系不上他。”

何由挽沒有回應,不知道是在思考還是單純不想說話。

楊城忠又想起來什麽,說:“哦,還有一件事,許嵐的骨灰劉我沒帶走,在陵園。”

何由挽身形一頓,遲遲沒有動靜。

“不論你原不原諒劉我,但是有時間去看看許嵐吧,她在這個城市裏沒有親人了。”楊城忠說出最後一句話,結束了話題。

何由挽沈默著從警局出來,街邊新開了一家花店,他便進去瞧了瞧,再出來時,手裏拿了一束木槿,粉色的花團擁簇著中間唯一一株藍色花苞。

他轉身去了陵園。

他來這裏沒有告訴任何人,他慢慢往園裏走。何由挽不知道許嵐的墓碑在哪裏,但有時候人總是會有些神奇的第六感。

他停下腳步。

漫山遍野的墓碑,中間許嵐的照片嶄新,微微笑著,上面沾了點露珠。

何由挽擡手輕輕拂去了水滴,並將手中的花放在石碑下。

“嵐姨,我來看你了。”他在墓碑前半跪下來,輕聲說,“天堂裏你應該就不會遭受病痛的折磨了吧。”

他頓了頓,然後低聲說:“我還活著呢,嵐姨,你在這還有家人,這裏還有我們。”

何由挽擡眼去端詳那張黑白照,許嵐笑容依舊溫柔,他的回憶一下子來到幾年前。

那天他去醫院覆查,結果不太好,回去的路上碰見了許嵐。許嵐看見他手上的袋子一下了然,她帶著溫暖笑意去撫摸他的頭發,笑著說:“佑佑很棒,醫生也很棒,我們要相信生命,佑佑會好好活著,和小我一起。”

可現在,最熱愛生命的那個人永遠地閉上了眼睛,曾經拯救了何由挽的這一家人,徹徹底底分崩離析,真真正正家破人亡。

何由挽咬住下唇,不知過了多久才松開,顫著聲音道:“嵐姨,我不知道我應該怎麽辦。”

走到這一步已經花光了他的所有勇氣,他也累了。

他做不到原諒誰,畢竟這個世界在他眼裏糟糕透了;但他也做不到憎恨誰,還有人在幫助他。

事在人為,可也聽天由命。

他兜來轉去,最終所有的情緒轉變成了兩個字:“算了。”

何由挽站起身,苦笑一聲:“你走了我還要為難你……嵐姨,要開開心心,我會經常來看你。”

說到這裏,他又莫名想到了那條手鏈。他習慣性地往手腕上看了眼,沒有了。

他皺了皺眉,打車回到家裏。

何由挽翻箱倒櫃都沒有找到那個手鏈,他拿起電話打給了黎蔚。

電話一接通,他開門見山道:“我的手鏈呢?”

對面停頓了下,像是在思考,然後小心地問:“什麽手鏈?”

“……”何由挽啞聲問,“之前我一直帶著的那個手鏈,從廟裏求來的那個。”

黎蔚的聲音冒出來:“我不知道啊。”

何由挽皺緊眉,應了一聲將電話掛了。

他又給何又夕打電話,但是得到的結果是一樣的。

何由挽雙手握拳站在房間內,隔壁三樓的房子已經被賣出去了,現在正在搞裝修,吵鬧的噪聲和樟樹上的蟬鳴交相呼應,吵得人煩躁。

不見了,又不見了,什麽都不見了。

何由挽看著自己潔白幹凈的手腕,手指掐了上去。

最後那裏形成了一條血紅的指印,看得他出神,又讓他感到身心愉悅。

當他去上晚自習的時候,特意穿了一件外套,遮住了自己弄出來的傷疤。

魏澤浩看得驚奇,還以為他舊病覆發怕冷,急忙哄著:“兒子感冒了?著涼了?很冷嗎?來爸爸懷裏暖暖。”

何由挽白了他一眼,悶頭趴在桌上寫作業。

明年的高考突然改了政策,所有試題統統換了形式,其他的何由挽還能接受,唯獨英語有點吃力。

兩篇英語作文,讓他有點無從下手。

這時柴棲走過來,輕輕扣了扣他的桌面,對上他的目光後說:“何由挽,以後有不懂的可以來找我,我隨時在。”

何由挽微微一笑,沒有說話。

班上的人自從他出院以來,對他都格外照顧,老師們也是,喜歡下課來問他跟不跟得上進度。

而且班上人都有意無意地避免提及劉我,特別是在他面前。

何由挽都知道,但他不習慣被這樣對待。

所以他都是一個人死磕,除了每天必要的體育鍛煉,何由挽一直紮在課桌前刷題。

他們家之前的一大筆錢打了水漂,現在的經濟狀況不算好,但是好說歹說黎蔚有存學費的習慣,而且何青洲現在還有工作,何又夕有時間也會去兼職,勉勉強強可以應付現在的開支。

謝沐熙來找過他,一見面就開口問:“何由挽,我想請你幫我補課,有償的,價格你開。”

何由挽明白她的意思,露出一個淡笑,拒絕:“我教不好。”

謝沐熙癟了癟嘴,說:“我很好教的。”

何由挽搖搖頭,說:“對不起。”

謝沐熙只能嘆了口氣,但是她沒立刻走,而是攥緊衣角,開了口:“其實我覺得很抱歉,我不應該在那天找你表白的,那天我剛拒絕了李紹楠,如果我不去找你,李紹楠或許不會這麽針對你。”

“你們的照片是李紹楠提供的,他家有背景,搞垮了劉我父親的公司。”她越說越小聲,想了想又補充道:“這是他在學校說的,我還錄了音,我現在發給你。”

何由挽笑了下,回她:“和你沒關系,不需要覺得抱歉,李紹楠很早就看我不順眼了。”

謝沐熙點了點頭,兩手揉搓著,小心地問:“你和劉我……”

“他離開這了。”何由挽打斷她,垂下眼瞼。

謝沐熙瞪大眼睛,立刻道歉:“抱歉。”

“沒事。”何由挽搖搖頭,又嘀咕道,“其實我也不知道我對他是什麽感情。”

謝沐熙楞了一下,何由挽見她的反應也回過神來,正要說話,被女生打斷:“何由挽,你先聽我說。”

“你們公開的時候我的確很驚訝,沒想到你會是個同性戀,我也確實不能接受,但是後來仔細想想,劉我喜歡你真的很明顯,現在想來如果要是有一個人對我如此特別,我也會淪陷的。”

“倒是你,一看就不敢面對自己的感情,其實你也挺明顯的。你還記得那天在小巷子裏李紹楠跟我說你自私嗎?他說你只為了自己而活,其實我還挺讚成的,但是你對劉我一直很寬容,可能你自己都沒感覺,但我這個旁人,看得一清二楚。”

這下何由挽楞住了,謝沐熙繼續說:“雖然現在你們的情況我不太清楚,但是我希望你能快點走出來,不要陷在莫名其妙的情緒裏,有問題就找人紓解。我希望你能走花路,我祝你幸福。”

“好了,差不多了。”謝沐熙深深呼出一口氣,見何由挽還楞著,又笑起來,“話是這麽說,但是我已經決定要藝考了,沒準咱們以後能在一個大學呢,到時候我就和你一樣優秀了,你倒追我我都不一定會答應你呢。”

何由挽被她逗笑,說:“加油。”

高三的時間總是溜得很快,何由挽特意申請了住校,好巧不巧,又是和王熠分在一間寢室。

王熠滿臉驚喜,天天從家裏的小賣部打著要給何由挽養傷的名義薅他媽的零食,然後晚上和何由挽一起挑燈夜讀。

王熠的成績在這一年裏進步很大,後來因為要體考,他搬離了宿舍,之後宿舍裏一直只有何由挽一人。

以前何由挽可能會嫌一個人住寢室太冷清,但現在他巴不得。

短短半年,何由挽頂替了原來屬於劉我的位置,爬上了年級第一的寶座。

但英語仍然是他的弱項,每天背五十個單詞和語法,依然會有看不懂的題目和讀不通的句子,他還是會有選不出來的題,這種時候,他就喜歡在自己的身上留痕跡。

什麽都行,手邊有的一切他都用得上。只有傷害自己,看見傷口,才知道他還活著。

疼痛也是會上癮的。

所幸畢業照穿的是校服長袖外套,沒人看得見那些猙獰的傷口。

拍照當天,方琪將那些讀大學的同學也叫了回來一起拍照。

何由挽根本沒抱希望,但當攝像師按下快門也沒看見劉我的那一刻,他心裏還是疼了一下。

高考最後一門科目結束,太陽還沒落西山,魏澤浩手搭在何由挽的肩膀上,和姜池那一群男生討論晚上去哪裏聚餐,還有明天何由挽的生日會怎麽辦。

眾人朝校門口走去,何由挽耳邊盡是嘰嘰喳喳的說話聲。今年江餘的夏季好像來得格外晚,風吹在身上都感受不到炎熱。

劉我也離開了一整年。

四季依然輪轉。

學校的老樟樹不知哪天才能枝繁葉茂,盛夏也不知哪天才會蟬鳴喧囂。

塵上風光無限,少年抓不住時間,走丟沒相見。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