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願望

關燈
願望

溫惠做生意走過不少地方, 而吳州到清州這段算不上遠的距離,是她走過最難走的路。一路上都在下雨,幹了許久的土地比平時難浸下水去, 高處的道上十分濕滑,而低處的地方積了很多水, 土泡軟了之後變得泥濘不堪,使得馬車很容易陷進去。

這天, 當馬車第三次陷進泥巴灘裏的時候, 溫惠失了耐性,下了馬車提起裙角,說著要走回去, 被溫束楚和宋載陽死活給拉住了。後來天晴了,太陽一曬路上硬了不少, 路才好走了些,可緊趕慢趕到了吳州,已經是六日之後了。

一場透雨洗去了多日來氤氳在吳州上空的塵土,走時還是灰蒙蒙的天, 這個時候已經變得透亮了, 秋日裏依舊曬人的太陽也沒有往些時候那麽令人討厭。城門口熙熙攘攘,各色行人臉上的萎靡和疲苦被雨水沖刷走了, 神色變得生動了起來, 被烈陽榨幹的吳州慢慢覆蘇了。

溫惠盼這樣的一天盼了好久好久,她不只一次跟紅菱說等吳州下雨了,她要跑到雨裏讓大雨把自己澆個透, 再在水泡子裏打幾個滾兒。紅菱笑她那是小孩兒動作, 她說只有這樣才能釋放這些日子被熱了這麽久的怨氣。

可事與願違,她終究錯過了苦旱之後吳州的第一場雨, 錯過的也不只是吳州的第一場雨。

“姐,城門開了。”

溫惠喃喃著,一心想要返回吳州的急迫在此時消弭殆盡,剩下的只有疲憊,還有對接下來要面對的事實的恐懼。城門開了,意味著朝廷已經有人到了。那梁品呢,他去哪裏了?又或者說他怎麽樣了?

溫束楚握了握溫惠的手,冰涼且布滿了冷汗,她安撫地拍了拍的手背,回著她:“你看城門口井然有序,進出的人臉上也沒有異色,說明沒有出事,不要擔心。”

其實溫束楚心裏也沒譜,城門進出雖未受阻,可裏外兵卒明顯比以往多了,而且都是生面孔,服制也不像是吳州營的,說明吳州已被朝廷接管,她的話不過是在安慰溫惠罷了。

宋載陽敲了敲溫家馬車的窗框,叫答應了溫束楚後說:“大姐姐,你先帶著阿惠妹妹回府裏去,我去打聽打聽是個什麽情況。”

“好,載陽,那我們先走。”溫束楚回著。

“載陽哥。”溫惠叫住了宋載陽,掀開了馬車的簾子,欲言又止。

溫惠的臉上已經沒有了一路上以來的急迫和焦躁,整個人像繃緊了又松開後的弦,沒有了勁力。宋載陽第一次見到這樣的溫惠,雨水給世間萬物帶來生命力時似乎獨獨遺漏了她。

“阿惠妹妹,怎麽了?”

“他死了嗎?”溫惠極力想讓自己看起來平靜自然一點,可顫抖的聲音還是暴露了她的情緒,“他”指的是誰不言自明。

宋載陽掃了一眼城門四周,回道:“我們才到吳州,具體是個什麽情況我暫時還不清楚,但此時駐守吳州的是我爹的隊部,死……應該還不至於。”

溫惠憋著的一口氣順了出來,起身就要下車。“那我去找他。”

宋載陽一個跨步堵在了馬車門口,勸道:“阿惠妹妹你先別急,梁品此時說不定已經被押解上京了。若人還沒有走,現在何處也說不準,你漫無目的地找只會累著自己而已。你先跟大姐姐回家換身衣服歇上一口氣,若他還在吳州,我就來接你去見他,行嗎?”

溫惠搖頭拒絕,她不能停下來,她必須動起來,她受不了一直等待的煎熬。“吳州就這麽大點兒地方,就算全找一遍也要不了多久,我出去看看。”

溫惠從宋載陽身邊擠了出去,吳州溫惠熟悉,溫束楚和宋載陽再想攔她就難了,拉扯之間,一陣熟悉的聲音把三個人都叫住了。

“阿惠。”宋秉書牽馬走近,顯然等在城門處已經很久了。

“爹。”

“大伯父。”

“載陽你去忙吧,一路上辛苦你了。楚楚也先回去,阿惠你跟我走。”宋秉書一句話消解了三人的爭執,他拍了拍白鶴牽著的另一匹馬,示意溫惠坐上去跟他走。

“梁品連著姜宗輝等人已經被押去了長安,不在吳州了,你還想去哪裏嗎?”宋秉書在馬上問著溫惠,而後者只垂著頭,不言不語。“不想回家的話我帶你四處轉轉吧。”

“你走了以後閔於煥將梁品身邊的人全部打散,收去了他在州府的一切權限,他那個刺史有名無實。他來找過我,向我詢問是否有應對之策,我說他的困境在於手上沒有力量可以驅使,若想解困不妨設法將閔家貪稅一事公之於眾,從而激起民憤,以民意來對抗閔家的強壓。上回學生鬧事就是一個現成的例子,幾個沒刀沒槍的學生都能鬧出那麽大的動靜,而稅錢一事涉及家家戶戶,鋤頭犁刀一起上,閔於煥肯定招架不住。

而且這樣一來,他完全可以不用自己出面,找幾個人把消息一傳,再找幾個刺頭,必然有人應和,事後他便可以全身而退。我認為這是唯一可行且穩妥的法子,可是梁品他拒絕了,他說若這麽做,牽頭的那些人一定會被秋後算賬,百姓何其無辜,不該成為官官相鬥的犧牲,他也沒臉站在人群之後,唆使百姓受傷流血。

當時我覺得他是婦人之仁,世間的事並非都是非黑即白的,他熟讀史書該清楚贏的方式光不光彩並不重要,贏這個結果才最重要,因為敗者之言沒有人會聽的。他拒絕之後除了來搬過一次糧食,再沒找過我,我本以為他必敗無疑,可沒有想到他竟然用了這麽決絕的一個法子,是非功過,皆由他一人擔了下來。可朝廷不會自己扇自己耳光,他的結局未定,不敢說有多壞,至少算不上太好。梁品這個人太過剛直,這是他的魄力,也是他的局限。我不哄你,你自己在心裏要有個底。”

天上沒有落雨,卻有幾滴水落到了溫惠所騎的馬背上,繼而滑落到地上的塵泥裏,消失不見。

宋秉書見溫惠坐在馬上埋著頭,不動也不說話,說不心疼那都是假話。

“他毫無預兆地將城門關了,任誰喊門既不開也不回應,用這個法子把朝廷上下的視線都吸引至了吳州。朝廷已經準備帶兵攻城了,所幸來的人是你叔父,估計這小子把這事兒算進去了,見大部隊來了之後城門大開沒有抵抗,秉章對他還是算得上客氣,至少路上不會受罪。”

“那之後呢?”溫惠終於沈沈地開口了。

“之後的事誰也說不上來了,他一被送至長安,各方勢力都要出動,到時候就看是東風壓倒西風t,還是西風壓倒東風了。”

“那他會死嗎?”溫惠又固執地拿這一問題去問宋秉書,宋秉書卻沈默了。“爹,你怎麽不回答我?”

宋秉書輕嘆一口氣,道:“阿惠,我不想騙你。”

“可你已經騙了我了,你、姐姐、還有載陽哥,你們一起騙了我!”溫惠終於把頭擡了起來,眼眶泛著一圈微紅。

“沒錯,我是騙了你,因為我不知道吳州會發生什麽,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你們姐妹倆身處險境,我必須要把你們都送走。我太清楚你的性子了,跟你直說你是絕對不會走的,我只能用騙的了。”

溫惠再次把頭埋了下去,她的喉嚨實在是堵得慌。

“阿惠你想過沒有,你留在吳州梁品反而因為會顧及你而束手束腳,你安全了他也了卻一樁心事。阿惠,你已經做得夠好了,若沒有你供給梁品糧食,他這城門關了之後百姓沒有吃的也會出亂子,其他的事你也幫不上他什麽忙,不要自己去責怪自己。”

“可若他結局真是最壞的哪一種,我根本就不知道那會是我們見的最後一面,我還罵了他,我還有好多話想跟他說。”

溫惠想起那天在城門外的場景,心裏就止不住地難過,早知道她就不那麽兇了,可這世間從來就沒有“早知道”這回事。

“我想梁品肯定是當成最後一面來見你的。退一步講,就算那真是你們見的最後一面,那裏面也沒有悲傷和啼哭,也算不上一件壞事,不是嗎?”

宋秉書的話並沒有讓溫惠有多少寬慰,那裏面其實是有悲傷的,只不過全讓梁品一個人給擔了而已。

“來,這個給你。”宋秉書掏出一沓紙,遞給溫惠。

“這是什麽?”溫惠不解,騰出握著韁繩的手,接過翻看起來。她和溫束楚的馬術都是宋秉書教的,空手騎馬不在話下。

“聽秉章說,當吳州城外聚集的人多了之後,梁品在巨幅布匹上寫下這篇討伐閔家的檄文懸掛在了城墻上,將閔家貪稅一事的前因後果明明白白地寫了上去,列舉了閔家濫設稅名、私設稅卡、截留稅賦、公庫私用種種罪狀。下筆犀利、言之有據,消息已經傳至了臨近幾州,算是用他自己的方式將閔家之行公之於眾。原件已經隨人送去了長安,你叔父謄抄了一份給我,你拿去看吧。”

白紙黑字攤在陽光底下,看著格外有些刺眼,刺得溫惠眼淚在眼眶裏打轉。

“梁品讓你叔父轉告你,他答應你的事辦到了,布匹是拿的咱們家的,你為人大方,這次他就不還了。”

在梁品還是監察禦史時,查出真相之後準備離開吳州之前,他曾答應過溫惠要為吳州百姓討個公道,也答應過她不會讓他們等太久,他確實都做到了。

這是梁品能說出來的話,溫惠自言自語地回著:“我這個人錙銖必較,下輩子都要找他要回來。”

下過一場雨,慢慢地就有了第二場、第三場,雨水給幹涸的大地灑下了生機,雖然枯死的作物與樹木不可能再返綠,可是新的生命早已經悄悄在土裏蓄勢待發,時機一到,便迅速用綠色替代枯黃。

雨後初晴,夜空澄澈凈明,都說一場秋雨一場寒,前不久還熱得人發暈,這會兒風一吹都要多添件衣裳了。溫惠和溫束楚裹著一條薄毯,坐在屋頂上,靠著腦袋看著星星。

“姐,你明天真走了啊?”

“家裏該忙的都忙得差不多了,我是該走了,而且我也想孩子們了,這麽些年都沒離開過他們這麽久。”

“我派人去把阿萱和二郎接來,反正那時候回來正熱,我也忙,也沒招待兩個孩子什麽。”

溫束楚笑了笑,道:“我倒是想,可是婆母那邊定然是要多費口舌的,我不想讓景明為難。再說了,一家人哪談什麽招待不招待的。”

“那你們明年又回來,等新招的掌事上道了,我手裏的活兒也能脫出去些,到時候就沒那麽忙了。”

“好啊,明年又回來。”

天上沒有一絲雲霧,空中也不再布著塵土,夜空的星星像倒扣的珠盤一樣掛在腦袋上方,伸伸手仿佛就能摸到了。

溫惠想起了小時候的趣事,笑著對溫束楚說:“姐你記得嗎?小時候我們問娘要東西,娘不慣著我們,就跟我們說把願望跟星星講,星星答應了就會掉下來,她就給我們買。”

溫束楚也笑了,跟著說:“記得,我還記得你有一次問星星要酥糕,恰好看見有星星掉下來了,開心得差點摔下屋頂了。”

“我也記得,那回的酥糕格外得香。”

一陣歡笑過後,停下來時不知為何,兩個人都覺得空落落的。

“阿惠現在可還有什麽心願?不妨跟星星講講。”

“可是娘走了,沒人再幫我實現了。”

“娘在天上呢,她會換種方式幫你實現的。”

溫惠看了一眼溫束楚,又將目光投至頭上那片星空,緩緩道:“一願江河不息,山嶺長青;二願風調雨順,稻桑豐收;三願所念之人,平安無憂。”

娘,我好想他能平安回來啊。

溫束楚伸手,將溫惠往懷裏攏緊了。

“準備等他多久?”

“有多久,等多久。”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