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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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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相

“怎麽?你老子來了水都不能喝一口?”

閔寸蕓說著話, 握了握空掉的手掌,將手裏的帕子抖開疊好,但卻沒再放回身上, 隨手放在了桌角。

“吳州河沒蓋子,出門直走右拐, 想喝多少喝多少,好走不送。”

秦留芳回身就要去開門, 身後那個魁梧背影卻先他一步走到門口, 擋住了他的動作。

秦留芳使上了勁兒伸手去推,那人卻紋絲不動。

“大郎君別白費力氣了。”

那人見秦留芳不肯撤勁,擡頭從鬥笠下露出一張帶刀疤的臉, 面無表情地說著。

“晦氣,今天日子不好, 不該開門的。”

既然推不動,秦留芳也就放下了手,回身走到自己常坐的藤椅邊,自顧自坐了下來。

“你這兩天重新搬回你這……地方, 不就是為了等我嗎?”

閔寸蕓環視一周, “鋪子”二字實在沒能說出口,他就沒見過誰做買賣的地方這麽寒酸。沒等誰請, 慢慢踱步到秦留芳對面坐下。

秦留芳正想開口否認, 可剛張開嘴,話都還沒從喉頭滾出來,閔寸蕓又開口了。

“別說你不是, 我還不清楚你?”

秦留芳生生吞下正想出口的話, 說:“我是在等人,我以為那鳥兒是清淵師兄給的, 等的是青雲觀的人。若知道那鴿子你的,早就把它烤了吃了。”

閔寸蕓嗤笑一聲,拿三角眼盯了秦留芳好半天才轉開。

“你這嘴硬的毛病從小到大都沒變過。憑你的心思,你在這門口看到鴿籠的第一眼起你就猜得到那是我找人放的。”

“你少往自己臉上貼金,我還真沒料到堂堂閔相親自會跑到這吳州來,所以等的人不是你我說錯了嗎?別給我扯什麽從小到大,從小你管過我什麽嗎?裝得好像很了解我似的,給誰看啊。有事說事,沒事我還要做生意呢!”

他出生後閔寸蕓找人來給他算命,說他八字極硬,克父母至親,還沒滿六歲就被閔蕓塞給了青雲觀的元含老頭,除了逢年過節,極少回家,到了及冠才把他從山上接下來,可這也不過是前年的事情。母親倒是常常不辭路遠跑來看他,可生下他妹妹之後身體一直不好,來得也少了。從小到大秦留芳與他這個父親都相處極少,根本談不上親近。

“收拾收拾,跟我回去。”

閔寸蕓向來惜字如金,特別是對他這個兒子。

“回哪兒去?”秦留芳冷笑著問。

“當然是回家去。”

“家?我家就在這兒,還用回嗎?”

“少在這裏跟我裝糊塗。”

“我裝糊塗還是你裝糊塗!你是忘了發生過什麽事嗎,我離開長安之前就跟你說t得清清楚楚,自那以後你不是我爹,我不是你兒子,閔家與我再無任何瓜葛!”

秦留芳拔高了聲音,臉上帶上了恨意,若是溫惠在定然會覺得驚訝,因為在她的記憶裏,秦留芳對誰都是一副笑臉。

“我答應過你嗎?”

閔寸蕓輕飄飄地說著,絲毫不在意秦留芳的情緒,仿佛面前的不是個近乎歇斯底裏的成年男子 ,而是個討糖不成的小孩子。

當怒氣到達頂峰,叫喊也變成了沈默。此刻讓秦留芳覺又想起了那時在吳州河裏的窒息感,仿佛有人拽著他的腳,一點一點把他重新拖回深淵。

“不需要你的答應。”

“我給了你選擇,若我當初真要攔你,鼎山上的一只鳥都飛不出去,還別說跑走一個大活人了。

我沒有控制你的去向,沒有左右你的想法,你在吳州停了下來,我即便知道了也沒有來打擾過你。除了怕你有什麽意外,讓人來送過一只信鴿。

可是你自己選擇了要聯系我,你口口聲聲說不再當閔家人,為何又想動用閔家的勢力呢?

於煥,我一直都在跟你說,魚與熊掌不可兼得。若你只想安安心心當個游道,百姓跟局勢都不是你該操心的事情,從你傳信的時候起,你就已經做出了選擇。”

“我沒有想借用閔家的勢力,我拿你那勢力來做什麽用,給我排陣嗎?你走這一路也看見了,吳州這個地方的旱情再不治就要出大亂子了,你身為一朝宰相難道沒有責任救百姓於水火嗎?你就只當有人給你傳個話而已。什麽選擇不選擇,扯那麽多做什麽。你愛管就管,不想管就快點出門。”

從見到閔寸蕓起,這個人就把他拉入了過去的回憶中,那些秦留芳一直在逃避的東西接二連三地從腦海之中跳出來,不斷地折磨著他。秦留芳想讓這個人快點離開,走得越遠越好。

閔寸蕓看著他這個兒子,心裏感慨良多。他的兩個兒子沒一個像他的,一個有倔又軸,還是個情種;一個倒是聽話,可天資平平,不堪大用。遇著事的時候,竟是一個也指望不上。

“你說得沒錯,吳州這個地方是要出亂子了,若不及時把危機壓住,這裏個地方怕是要遭罪了。朝中找不到合適之人,我要你替我出面,把吳州之事給解決了。”

“我?先不說幹我何事,閔相你也太看得起我了,也太看得起自己了。我憑什麽要替你出面?”

秦留芳只覺得好笑,閔寸蕓他怎麽說得出口。

“憑你是我兒子,憑我生你養你這麽多年!”

“我是你兒子?你在我與扶芳大婚那日抄她的家,你有沒有想過我是你的兒子!”

秦留芳一手掀掉了他與閔寸蕓中間桌子上所有的東西,說話間脖子上的青筋清楚可見。

那日他終於娶到了他心愛的姑娘,他牽著她的手跨過馬鞍走近家門的時候,他以為此後就可以這樣攜手餘生。

拜堂過後,他留在席間接受眾人道賀,一杯接著一杯,來者不拒,把這些都看做是對他和扶芳的祝福。

可彼時的歡喜卻成了後來的悔恨,此後好長一段時間,他都在想,若當時他沒有喝那麽多,沒被幸福沖昏頭腦,是不是就可以察覺到席間的那些異常,後面的事情是不是也就不會發生了。

“若不是你,早在白家背著我換下文關統帥的時候我就抄了他們家了,不然也不會讓太子勢力在北方坐大,引得如今掣肘連連。”

“這麽說我還得感謝你了?”

閔寸蕓看著他兒子怒紅的眼睛,沒有說出他原來想說的話。

“我給了白扶芳生路,頂著手底下的眾議讓你娶了她,她嫁進來之後就是閔家的人,這件事牽連不到她頭上去,是她自己選了那條路的,怪不得我。”

那日,閔寸蕓還想瞞著眾人,想等婚宴結束再處理白扶芳的事。秦留芳喝多了離宴去吐的時候,白扶芳身邊的丫鬟穿了身閔府下人的衣裳攔住了他,泣不成聲地說白扶芳出事了。

聽聞消息的那一刻,秦留芳覺得天旋地轉,一時間覺得酒醒了,又覺得自己醉得更厲害了,仿佛這是他喝出來的幻覺。

他跌跌撞撞地跑進了那個他才離開不久的院子,外面被護院守著,每個人臉上看見他都是緊張不堪的神情,背上的熱汗陡然轉冷。

剛開始還有人想攔著他、哄他走,秦留芳對著攔他最緊的人出了重手之後,整個院子都清凈了,唯一的響動只有白家人傳來的哭聲。

秦留芳站在門口,門扇上的“囍”字紅得晃眼,他有些不敢跨進去,仿佛往前一步,就再也不能回頭。

他還是進去了,明明所有人穿的都是喜慶的顏色,明明屋子裏到處都掛著紅綢,明明他才進來挑開了新娘子的蓋頭,自己還被扶芳嬌麗的笑顏恍了個五迷三道,怎麽突然之間一切都不一樣了?

白扶芳躺在大紅的鴛鴦被上,褪去了繁覆的鳳冠霞帔,換上了自己的常服,若不是手腕下被褥的暗紅色和越近便越濃的血腥氣提醒著秦留芳,他還覺得她就像是睡著了一般。

一對相愛之人還沒有來得及享受才成婚的喜悅,就這樣天人永隔。

“你自己薄情寡義便覺得所有人就會跟你一樣,扶芳將門之後,怎甘心屈居於仇人門楣之下,你決定對白家下手的那一刻就知道後果是什麽了不是嗎?不怪你?你怎麽好意思把自己推卸得一幹二凈!”

“我提醒過你、我阻止過你,你不記得了嗎?是你自己一心撲在白扶芳身上什麽都顧不得了,跟你母親一道硬要我同意讓她進門,若你能冷靜下來想想……”

“住口!你不準提我母親!”

這是秦留芳心裏的另一道疤,母親的離世是壓垮他的最後一根稻草。

“你把秦家拿來當墊腳石吸幹吸盡,待你當上宰相後就一腳踢開,逼死了外祖父,納了新人後就置母親於不顧,這麽些年把我放在鼎山上與母親骨肉相離,她都病成那樣了還讓她操心,我不準你在我面前提我母親!”

“你這麽怕我提你母親,難道不是因為你自己愧疚嗎?如果不是你大鬧鼎山,她怕你誤了給太後做的道會,也不會拖著病體上鼎山,讓他操心的不是我,而是你。不然以她的狀況,還能多活幾年。”

秦留芳的指責一點都沒在閔寸蕓臉上掀起波瀾,沒帶半分情緒地步步緊逼,口裏說的好像不是他的結發妻子,而是一個無關緊要的人。

這是秦留芳過不去的坎,從某種角度說,他的母親就是因他而死的,他一直備受折磨。正是因為如此,他不曾想過,若不是有人故意透露,他在山上的消息怎麽會這麽快傳到一個病榻上的婦人耳朵裏。

事發當日,他就被閔寸蕓的人綁著押上了鼎山,都還沒來得及給白扶芳收屍下葬。他被關在青雲觀後山的道房裏,什麽都不得而知,悲傷和無力讓他變得暴怒,一日他破開了鎖著他的門,出去砸了青雲觀後想要下山,卻被攔住了。而恰好後面幾天太後冥誕皇上讓青雲觀辦場道會,他母親怕他闖出什麽禍事,連夜上了鼎山,勸住了他,下山之後便一病不起,沒過幾天就走了。

“我怎麽沒把你給克死呢。”

先後失去了摯愛與至親,秦留芳一度認為小時候給他算命的人一語成讖,他自己就是個不祥之人,他從不信命,可是從那時候起開始他信了。

秦留芳還有一個妹妹,兩人雖然相處不多,但小姑娘古靈精怪招人喜歡,他很是疼愛她,他害怕把這份厄運再帶給他這個妹妹,長安也沒什麽值得他再留戀的人和事,之後不久便離開了。

閔寸蕓聽著這大逆不道的話並沒有發怒,反而笑了笑說:“日子還長,有機會,可若你躲在吳州離我這麽遠,怎麽克得死我呢?”

話題離了白扶芳和他母親,秦留芳變得平靜了些。

“想你死的人多得是,說不定還沒等上我克死你,有人就先下手了。不過你也別怕,我這個人心眼大,到時候會給你燒些散錢,好讓你下去打點打點鬼差t。你們倆請便,想坐多久坐多久,我今天這個生意不做便是。”

“貞娘給你妹妹說了婆家,是彭大人家的二兒子”

閔寸蕓口裏的貞娘就是秦留芳母親死後他扶正的側室,這話成功地讓秦留芳停下了腳步,轉身問:“哪個彭大人?”

“建南節度使彭譽。”

“彭譽?”秦留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往前走幾步又回到了方才離開的地方。“他二兒子是彭櫟?”

“沒錯。”

“黃貞讓於情嫁給那個畜生,她究竟安的什麽心!她給她兒子擇親的時候挑挑撿撿,在於情這裏就選了這麽一個人,你答應了?”

秦留芳震怒,於情還那麽小,怎麽會著急忙慌說上這麽一門親。

閔寸蕓不答,只說:“有了彭家,就有了建南道。”

秦留芳氣極反笑,還想砸東西可桌子上什麽也沒剩下了。

“彭櫟這個人嗜酒嗜賭,暴虐非常,從前我還在長安時就看見過他不小心墜馬之後便活活把馬給打死了。你讓於情嫁給這種人,不是在把她往火坑裏推麽!閔相爺啊閔相爺,妻子、兒子、女兒,一個接著一個,究竟有什麽是你不能利用的。”

“親事還沒有正式定下來,若你替我解決了吳州的事,於情的婚事,我讓你做主,怎麽樣?”

閔寸蕓雖然坐著,但氣勢一點都沒有差,很難相信讓人他竟是在用自己女兒跟人談條件。

“哈哈……哈哈哈……”

秦留芳無力地笑著,目光悲涼。閔寸蕓官至宰相,他與他妹妹頂著閔家的名頭,出去誰都要讓他們三分。可是他們究竟過得是什麽日子只有他們自己清楚,只要是對閔寸蕓有利,他們身上的一切價值都能用來交換。

“不答應嗎?”

“你明明知道答案,還有必要問嗎?我倒是忘了閔相爺從不幹無謂的事,你怎麽會從長安空跑一趟呢。”

秦留芳好像失去了力氣,緩緩坐了下去。

“你說吧,你要我為你幹什麽事。”

“當年我改稅法,一是因為原來的稅法執行多年早有弊端,二是國庫已然空虛,而聖上又要新建行宮和修陵墓,入不敷出。可新稅法雖收到了親貴的頭上,百姓那裏的稅賦算是減輕了的,兩相加減並不能使國庫充盈。於是奉旨執行時便留了幾個行商富庶之地沒有推行,按著原來的稅法施行,這些地方的人銀子多,放在他們手裏也是揮霍了去,還不如收上來填補國庫,這些年一直相安無事。

可前不久禦史臺派下來了一個叫梁品的人查旱情,我原本沒太在意這個人,沒想到他還有幾分本事,把這件事給挖出來了。若他奏到了聖上面前,少不得要費些口舌,太子那邊也要揪著我不放。

你在吳州待了這麽些日子,該摸清的已經摸清了,聽說你與他關系還不錯,這樣正好,此人立刻殺了風險太大,我要你想辦法把他拖在吳州,讓這個消息傳不回長安,風頭過了之後再把他解決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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