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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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時的太陽雖然沒有午時的烈, 但被炙烤了大半天的土地已經積聚了一天最多的熱氣，蒸得吵人的知了都沒了鳴叫的力氣。與那日的人山人海一比，今日的州府門口顯得尤為冷清, 那顆被砸斷了的香樟樹早就被附近的人拖走當柴燒了，尖銳參差的樹樁也被姜宗輝叫人鋸平整了, 留了個光禿禿的樁子，等著來年春天再發新芽。
州府的人都知道江太安不在, 衙役們也都跑到曬不到太陽的墻根下躲陰涼, 直到一雙蒲履出現在跟前才察覺有人來了。
“梁……梁監察……”
值守的人自然都認得梁品，不過看見本該在接風宴上的人出現在這裏，打瞌睡的人嚇得一激靈, 忙站起來把人迎了進去。他聽梁品說要看州府卷報，可江太安與周齊一並人等都不在, 他也不敢把人隨便往哪裏帶，只好把梁品帶到了這個時候品級最大的人那裏，那就是司馬姜宗輝。
姜宗輝這個人是軍營裏面出來的，從伍長做起, 跟著懷遠將軍李威平叛羌戎, 一刀一槍立下軍功，官至昭武校尉。後來李威因傷致仕, 張雲和接手了豐州大營, 新官上任底下的人自然會換一遍血，有李威在朝中幫襯，姜宗輝便由北至南來到了吳州, 平調成了吳州司馬。
吳州當官的裏面t, 只有他一個人出身行伍，這些人認為姜宗輝為人粗俗, 不屑與其為伍。姜宗輝則覺得這些人虛偽又奸詐，說什麽話從不好好說，偏要讓人去猜，也懶得去打交道。
好在姜宗輝的本事是真的，往那兒一坐自有一股威嚴肅殺之氣，帶兵也是一把好手，所以這些年同在一片屋檐下倒也相安無事。
今日的接風宴雖州府的人去了大半，可偌大一個府衙還是要有人鎮守，姜宗輝也不想去聽那些虛偽奉承之言，喝那些淡得沒味兒的酒水，自然而然地留了下來。
梁品見到他時姜宗輝正上衣系在腰間光著個膀子，腿屈起來將脫了鞋子的腳擱在椅子上，搖著個大蒲扇看著一卷書。他鎖著眉頭，臉上神色並不享受，反倒有些浮躁，一目十行地匆匆掃上一頁就翻過去，好一會兒眼神也沒落到第二頁上，想了想後又翻了回去。
“姜司馬，梁大人來了。”
衙役通報了一聲姜宗輝後就退了下去，梁品走上前與他見了一禮。
以往州府上的人去什麽地方的宴請基本上那一整天府衙都見不到江太安那些人，姜宗輝今日也沒想著會有人來，這麽熱的天也沒法子出去練兵，就把那放著落灰的《中庸》拿出來讀了起來。但若讓他只遵從本心，從練兵和看書裏面選一個，他寧願去曬禿嚕皮了也不想拿起那勞什子書本。
姜宗輝才進軍營時字都不識，後面還是那些年跟著戰友同袍們東拼西湊學起來的，讀點長些的句子都費勁，更別說讀什麽詩書了，沒有半斤重的書拿在手裏，比拉弓提刀還要費勁兒。
他之所以願意讀，是因為當年出任吳州司馬臨走之前李威語重心長地跟他說讓他多看些書，吳州不比豐州大營裏，不是只憑舞刀弄槍的本事說話，不要讓人看低了去。姜宗輝是李威一路提攜上來的，牛一樣的脾氣也只有李威才治得住，所以李威的話他也願意聽。這些年讀是讀了，可進了腦子裏的有多少，連姜宗輝本人都說不上來。
在吳州，他讀書從來都是私下裏讀，不想讓江太安那些人看見，不然又有人要笑話他光讀不長進，聽著心裏不好受。他見來的人是梁品，連忙把書塞進抽屜裏藏起來。站起來找鞋子時，袖子打在膝蓋彎上才驚覺自己方才貪涼，府衙上又都是些男的，便將衣服褪了還沒穿起來，又匆匆忙忙去找衣領袖口，情急之下又半天伸不進去手。
“姜司馬不急，可否需要我回避？”
梁品看著姜宗輝是實打實的手忙腳亂，一時間不知自己是該上前把袖子遞給他，還是出門待他穿整齊了再進來。
“不必不必，都是爺們兒回避什麽回避。”
姜宗輝趁著說話的時候也把雙手都塞進了袖管裏，衣襟系好栓妥方才顧上了梁品，指了旁邊的椅子示意他坐。他與梁品之間沒什麽交集，但總覺得文官都是一路人，是故臉色也沒好到哪裏去。
“今日江太安不是為你接風嗎？你怎麽上州府上來了？”
“那邊結束了，這些天因著我受傷也一直有耽擱，趁著這時候空了，想來查查州府的卷報。”
姜宗輝聞著梁品身上有酒氣，猜他是從宴請上溜出來的，帶了些深意看著梁品說：“梁監察可真會挑啊，專挑江太安不在的時候來。”
就算那年李威千叮嚀萬囑咐，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姜宗輝心裏還是藏不住話，有什麽說什麽。
梁品輕笑，被揭穿了也無一絲窘色，說：“監察禦史巡察州府，不必先得府主刺史首肯。”
“那是自然，要不說你是朝廷上下來的官兒呢！不過我是軍職，江太安那些卷報在哪兒我也不清楚，只能找個人帶梁監察去了，我這個人大字也不識幾個，今日就幫不上梁監察什麽忙了。”
姜宗輝雖然是個直脾氣，但不是個傻子，在吳州這些年也學到了不少，不歸他管的事兒躲得越遠越好。特別是這個時候，瞎摻和了，說不定要惹一身騷。
“怎麽敢勞煩姜司馬，那還請姜司馬指派個人，今日本就來得晚，耽擱弟兄們下衙歸家的時辰就不好了。”
言談之間姜宗輝對梁品的印象好上了一些，雖說沾染了文官那些拐彎抹角的壞毛病，明明是自己想急著趁江太安不在去查卷報，非要說怕耽擱州府裏的人下衙。但這個人比其他那些人好上一些的是謙遜懂禮，人家還是從禦史臺裏來的，不像吳州這裏有的人，跟他說話鼻孔都朝到天上去了。因此也沒有為難梁品，扯了嗓子喚來個人，讓人把司戶許儼叫來了，這個人在他看來還算個正直人。
“今春我下過一次江南，臨走之前王太傅壽宴上李威將軍找上過我，讓我若經吳州見到姜司馬，問問姜司馬吳州低濕，肩腿舊傷可還受得住？只可惜三月時只路過吳州，與姜司馬緣慳一面，當時還頗覺對不住李威將軍的請托，如今在來吳州，怎麽也得把這話帶給姜司馬。”
等人的時候梁品跟姜宗輝套起了近乎，這倒也不是梁品胡亂編的，上回來之前，李威確實托梁品看看姜宗輝近況。
姜宗輝聽梁品提起了李威，不由得身子坐正了些，仿佛下一刻李威就要進來了，見他這個樣子，又得說他坐沒坐相了。
“在吳州舞刀弄槍的機會都沒有，哪有舊傷覆發的道理，倒是他老人家怎麽樣了？”
“居功而退，兒孫繞膝，少有的好福氣。”
梁品的話鉆進姜宗輝的耳朵裏，羅剎一樣的臉上竟出現了一抹和煦的笑意。
“那就好，老頭兒南征北戰一輩子，是該享清福了。”
“姜司馬，你可知明日沐陽斷水一事？”閑事扯完，該聊聊正事了。
姜宗輝一聽梁品把話扯到了沐陽上面，臉上的輕松之色立即散去，帶上了幾分警惕。
“聽州府上的人說過幾嘴，詳細的我也不知道了，江太安從不跟我說這些。”
“無妨，沐陽的事上州府決定給燕嶺湖開個口子，改走吳州這條水道，說的是明日在溫家象湖的宅子上詳議。我想著此事事關重大，馬虎不得，放眼吳州，姜司馬踏過的地方只怕比我們這些人加起來都多，山川走勢、看點尋位行軍打仗的人一看就知道門道，所以明日我想邀姜司馬一同前往，姜司馬意下如何？”
吳州太平，姜宗輝一身本事無處施展，好久沒聽到這麽順耳的話了，他這樣一根心腸通到底的人哪裏禁得住梁品下套子。這些話一入耳老毛病就犯了，把背往椅子上一靠，口不擇言了起來：
“算你小子有眼光，不是我說，你們這些書呆子，出了門只怕東南西北都分不清。江太安那個老匹夫知道些什麽！”
梁品目的已達成，任他怎麽說，只是陪著笑，有時候他挺喜歡跟姜宗輝這樣的人打交道，簡單直接，沒那麽多彎彎繞繞。這個時候司戶許儼也來了，梁品拜別姜宗輝，跟著他去了放卷報的地方。
吳州下轄五縣，這麽些年累積的稅錄、獄訟和來往奏報都不少，要一樣一樣細查估計十天半個月都查不完。
梁品這些天最疑心的就是吳州的錢，吳州產糧產絲，吳州河穿城而過，貨運也十分繁忙，就這麽一個地方怎麽連開槽修渠的錢都要向商戶籌集，江太安把錢都用到什麽地方去了？
所以他選擇從稅賦開始查起，既然江太安說夏稅才交了，就先看看才交的稅目有沒有問題。
梁品從今年查到了三年前，從戶籍人丁查到了田畝土地，每一項都清晰妥當，有進有出。吳州雖每年收上來的稅不少，可是以往所欠之債也是一筆不小的數目，算出來州府手裏剩得就是沒多少了，沒有一點毛病。至於為何欠那些錢，有因為水患的，有因為修堤的等等，都是事出有因。
不知不覺梁品就從天亮待到了天黑，除了給他添水點燈，也沒有人來過問他，他自己也就忘了時辰。
一陣腳步聲由近及遠，來人新拿了個燭臺放在了桌案上，房裏更加亮堂了些，梁品頭也沒擡說了句“有勞”，卻發覺那人沒有離開，一直立在一旁，他看了一眼來人才明白是怎麽回事。
“江刺史怎麽來了？”
“聽聞梁監察申時就來了，這都戌時了也沒出來吃一口飯，內人做了些t消暑涼湯，我給梁監察拿了些過來。”
江太安穿了身常服，看著更為幹瘦了些，將食盒放上來後竟順勢坐了下來。
“是麽，那我可有口福嘗嘗江夫人的手藝了。不過江刺史，禦史巡按查閱州府卷報，府主刺史是不能在旁的。”
梁品埋頭已經好幾個時辰了，也趁著這個時候活動活動脖子與肩膀，順帶跟江太安提提他二人都明白的規矩。
江太安聽了沒有要走的意思，反而把背往後一靠，坐得更隨意了些。
“梁監察，我做刺史這麽些年，自然是知道的。我這個時候來也不掛什麽刺史的名頭了，你就當我是個閑老頭子，想找人說說話。”
梁品一聽就覺得這人沒安好心，江太安自己閑得慌另外找人消磨去啊，他這裏可忙得很，哪有什麽時間聽他聊些不相幹的事兒，這不明擺著想誤他時辰。
梁品硬是把抿著的嘴牽了個弧度，勉強維持著禮數，問：“不知江刺史想聊些什麽？”
“離開長安十多年了，不知道那個地方變沒變，裴大人身子可還硬朗？”
“硬朗得很，一年都頭都沒見他生過幾次病。”
江太安像是想起了什麽，松垮的嘴角帶了些笑，耷拉的眼皮也瞇縫了起來，燭火都映不到眼仁兒上。
“我離開長安之前他和我曾同在吏部，一晃眼這麽多年過去了，他都做到禦使大夫了，天子近臣，可喜可賀啊。”
梁品見他自顧自說著沒問他什麽，也沒跑去接話，果然又聽他接著說：“那年，如今的閔相爺與當年的甘國舅鬥得是你死我活，殃及了朝中不少的人，有人勸我離開長安，免得無端受牽連，我想了想也有道理，於是自降品級去三和縣做了縣丞。”
江太安說的那段往事梁品有所耳聞，他知道後來甘皇後被廢死於冷宮，前國舅甘霈滿門抄斬。自那以後尚書令閔寸蕓一路官至宰相，曾一度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只是近些年因太子及冠，東宮勢力才逐漸與之抗衡。
“長安富貴迷人眼，初去三和我還頗不適應，好多次想過再想辦法調回長安，可是那個地方，不是說回就能回的。既然走不了，就只有硬著頭皮待下去，後來我發現縣裏的事雖然繁雜，誰家丟了一頭牛都能鬧到縣衙上去，可是縣丞在縣裏說話頂事啊，若願意，真能為百姓做些事。就這樣，我一路坐到了吳州刺史的位子。
吳州……哎，吳州……”
聽江太安這麽一說，梁品才知道他之前居然還在吏部做過官。要進吏部可不容易，江太安當年難道就是因為厭倦了黨爭就跑去一個下縣做縣丞？然而這個念頭也只是在他腦子裏閃過一瞬，他現在只想把手裏剩下的一點卷報看完，沒心思理會江太安在這裏倚老賣老地敘述他的生平。於是身上沒動，眼睛繼續回到了卷冊上。
“吳州這個地方只是名頭聽起來好聽，地界大了，生意往來多了，各路牛鬼蛇神就都鉆出來了。在長安時那些人是為權爭個不停，而這裏則是為錢爭個不停。錢多了，好些人聞著銅臭味就過來了，錢和權攪在一起，弄得到處都是烏煙瘴氣。有的時候看多了就會覺得人的欲望真像個無底洞，明明什麽都有了，卻還想要更多。
所以我說這個地方的刺史難做，都把精力放在了鬥來鬥去的事情上，誰還有功夫管百姓的死活呢。如此境況我不清楚嗎？我太清楚了，吳州乃至整個朝廷都沒有比我更清楚的人，可是我卻無能為力。
梁監察，你說院裏的圍墻要倒，憑一個人能撐得住嗎？”
“既然圍墻都要倒了，在此之前肯定會有種種跡象，為何要看著它倒而不提前加固呢？”
梁品眼也沒有擡，下意識地反駁著江太安的話。
江太安看著腰背挺直坐於案前的年輕後生心裏是說不出來的覆雜，他當年像梁品這個年紀的時候也是這麽想的，可是後來呢？依舊是一枕黃粱違心願罷了。
“可有多少人願意跟你一起去加固這墻呢？不說指望著他們遞塊磚石，沒有在你身後給你一板磚就是好的了。這世間從來都是作壁上觀的多，拔刀相助的少。”
“人各有志，不必強求。若有幫手固然是好，就算沒有，徒留我一人，我也會在墻傾之前把它給修補好了。”
“哈哈哈。”
江太安低聲笑了起來，嘴巴一咧露出幾顆缺了的牙齒，一側的臉隱進了燭火照不到的陰影裏。他並非是嘲笑梁品，而是他太了解梁品這種想法，讀書人誰沒這麽想過？他笑的是他自己，他笑的是這世間。
“梁監察，別看了，這些稅目絕對沒有問題，你看也只不過在浪費時間罷了。”
江太安笑過後，心裏一陣悵然，隔了好一陣才重新開口。
梁品聽江太安這麽一說，終於把眼擡了起來，手指撚著卷頁，揣摩著這句話的深意。江太安一州刺史，絕不會親自整理稅目，誰也不敢打包票底下的人絕對不會犯錯。他敢說得如此有把握就只有兩種可能，一個是他來之前這些賬目已經被人給檢查過一番了，可那日他的現身江太安明顯是始料未及，這幾天裏就算把吳州會算賬的人都給湊齊都修訂不出來。那麽還有一種可能，這些賬目從始至終都是假的。
“是嗎？江刺史這麽篤定？”
“自然，這東西經過我的手，我說過，吳州的境況再沒有第二個人比我清楚。”
江太安交著臂，好整以暇地靠在椅背上，看起來一副坦蕩模樣。不演要找人解悶的老頭了，混跡官場多年的威壓也就顯露了出來。
“哦？那既然如此，江刺史怎麽這麽怕我來查？”
畢竟是在皇城根下做事，比這大得多的場面梁品見多了，並沒有被江太安牽了鼻子走。
“若我怕你查，這些東西根本就到不了你眼前。”
“那江刺史的意思是怕我查的東西我沒機會見著了，是嗎？”
到了這個地步，梁品也沒有什麽好藏著掖著的了。
江太安喉嚨裏輕笑一聲搖頭，說：“梁監察，年紀輕輕何必這麽較勁兒呢，我的話就是字面那意思，沒問題，不怕查。”
“江刺史這個時候還來跑一趟，我不信就是為了給我送碗湯。又不是來盯著我查卷報，那是為了什麽？”
送他碗湯？給他碗藥送他上路還差不多。來之前他還對此存疑，江太安現身說了那番話，他幾乎可以確信問題就出在了稅賦上面，絕對跟錢有關。
“哎，本來還想著再跟梁監察聊聊，可看來梁監察沒這心思了。”
江太安一邊說一邊從食盒裏摸出一個小木匣子，放到桌案上。
“我知道梁監察懷疑我貪墨，你旁的可以不信但這句話我保證不假，我江太安，沒有拿吳州百姓的一分一厘。沐陽那邊的事憑今日商戶們出的那些錢怕是還不夠，州府拿不出來錢了，這裏面是我這些年攢下來的俸祿，所有的都交予你，你回去拿給溫惠。梁監察可得仔仔細細看看，我的錢可也得一筆一筆花在該用的地方上。”
江太安這動作倒是在梁品意料之外，他伸手打開匣子一看，裏面的確是碼得整整齊齊的銀票。
“江刺史把積蓄都給出去了，往後用度怎麽辦？”
“兒女都成家了，我們兩個老頭老太太沒什麽花錢的地方。”
江太安說著，費了把力撐著自己站了起來。
“我來就是這麽個事兒，辦妥了我也走了。梁監察要看繼續看，我這把老骨頭，就不在這裏等你了。”
“江刺史，我還有一事，明日去溫家城外的宅子，我想跟江刺史一道走。”
江太安邁出的腳一收，低頭看了眼梁品。他住在溫家，跟溫惠一起走顯然更加方便，多此一舉再往州府跑一趟，其原因他如何不明白。
“好，梁監察想來就來便是。”
“江刺史慢走。”
梁品也不起身，等著江太安自己離去。
江太安今晚走這一遭有些讓梁品摸不著頭腦，吳州在錢這方面絕對有問題，江太安又特意來說他沒有貪墨，那問題是出在哪裏了呢？他能入手的地方除了著小山一樣的稅賦和卷報再沒有其他的了，就算這些東西都是被調換過的，不去看也發現不了端倪，於是他又將註意放在了紙頁上。
是狐貍，尾巴總是藏不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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州府的人都知道江太安不在, 衙役們也都跑到曬不到太陽的墻根下躲陰涼, 直到一雙蒲履出現在跟前才察覺有人來了。
“梁……梁監察……”
值守的人自然都認得梁品，不過看見本該在接風宴上的人出現在這裏，打瞌睡的人嚇得一激靈, 忙站起來把人迎了進去。他聽梁品說要看州府卷報，可江太安與周齊一並人等都不在, 他也不敢把人隨便往哪裏帶，只好把梁品帶到了這個時候品級最大的人那裏，那就是司馬姜宗輝。
姜宗輝這個人是軍營裏面出來的，從伍長做起, 跟著懷遠將軍李威平叛羌戎, 一刀一槍立下軍功，官至昭武校尉。後來李威因傷致仕, 張雲和接手了豐州大營, 新官上任底下的人自然會換一遍血，有李威在朝中幫襯，姜宗輝便由北至南來到了吳州, 平調成了吳州司馬。
吳州當官的裏面t, 只有他一個人出身行伍，這些人認為姜宗輝為人粗俗, 不屑與其為伍。姜宗輝則覺得這些人虛偽又奸詐，說什麽話從不好好說，偏要讓人去猜，也懶得去打交道。
好在姜宗輝的本事是真的，往那兒一坐自有一股威嚴肅殺之氣，帶兵也是一把好手，所以這些年同在一片屋檐下倒也相安無事。
今日的接風宴雖州府的人去了大半，可偌大一個府衙還是要有人鎮守，姜宗輝也不想去聽那些虛偽奉承之言，喝那些淡得沒味兒的酒水，自然而然地留了下來。
梁品見到他時姜宗輝正上衣系在腰間光著個膀子，腿屈起來將脫了鞋子的腳擱在椅子上，搖著個大蒲扇看著一卷書。他鎖著眉頭，臉上神色並不享受，反倒有些浮躁，一目十行地匆匆掃上一頁就翻過去，好一會兒眼神也沒落到第二頁上，想了想後又翻了回去。
“姜司馬，梁大人來了。”
衙役通報了一聲姜宗輝後就退了下去，梁品走上前與他見了一禮。
以往州府上的人去什麽地方的宴請基本上那一整天府衙都見不到江太安那些人，姜宗輝今日也沒想著會有人來，這麽熱的天也沒法子出去練兵，就把那放著落灰的《中庸》拿出來讀了起來。但若讓他只遵從本心，從練兵和看書裏面選一個，他寧願去曬禿嚕皮了也不想拿起那勞什子書本。
姜宗輝才進軍營時字都不識，後面還是那些年跟著戰友同袍們東拼西湊學起來的，讀點長些的句子都費勁，更別說讀什麽詩書了，沒有半斤重的書拿在手裏，比拉弓提刀還要費勁兒。
他之所以願意讀，是因為當年出任吳州司馬臨走之前李威語重心長地跟他說讓他多看些書，吳州不比豐州大營裏，不是只憑舞刀弄槍的本事說話，不要讓人看低了去。姜宗輝是李威一路提攜上來的，牛一樣的脾氣也只有李威才治得住，所以李威的話他也願意聽。這些年讀是讀了，可進了腦子裏的有多少，連姜宗輝本人都說不上來。
在吳州，他讀書從來都是私下裏讀，不想讓江太安那些人看見，不然又有人要笑話他光讀不長進，聽著心裏不好受。他見來的人是梁品，連忙把書塞進抽屜裏藏起來。站起來找鞋子時，袖子打在膝蓋彎上才驚覺自己方才貪涼，府衙上又都是些男的，便將衣服褪了還沒穿起來，又匆匆忙忙去找衣領袖口，情急之下又半天伸不進去手。
“姜司馬不急，可否需要我回避？”
梁品看著姜宗輝是實打實的手忙腳亂，一時間不知自己是該上前把袖子遞給他，還是出門待他穿整齊了再進來。
“不必不必，都是爺們兒回避什麽回避。”
姜宗輝趁著說話的時候也把雙手都塞進了袖管裏，衣襟系好栓妥方才顧上了梁品，指了旁邊的椅子示意他坐。他與梁品之間沒什麽交集，但總覺得文官都是一路人，是故臉色也沒好到哪裏去。
“今日江太安不是為你接風嗎？你怎麽上州府上來了？”
“那邊結束了，這些天因著我受傷也一直有耽擱，趁著這時候空了，想來查查州府的卷報。”
姜宗輝聞著梁品身上有酒氣，猜他是從宴請上溜出來的，帶了些深意看著梁品說：“梁監察可真會挑啊，專挑江太安不在的時候來。”
就算那年李威千叮嚀萬囑咐，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姜宗輝心裏還是藏不住話，有什麽說什麽。
梁品輕笑，被揭穿了也無一絲窘色，說：“監察禦史巡察州府，不必先得府主刺史首肯。”
“那是自然，要不說你是朝廷上下來的官兒呢！不過我是軍職，江太安那些卷報在哪兒我也不清楚，只能找個人帶梁監察去了，我這個人大字也不識幾個，今日就幫不上梁監察什麽忙了。”
姜宗輝雖然是個直脾氣，但不是個傻子，在吳州這些年也學到了不少，不歸他管的事兒躲得越遠越好。特別是這個時候，瞎摻和了，說不定要惹一身騷。
“怎麽敢勞煩姜司馬，那還請姜司馬指派個人，今日本就來得晚，耽擱弟兄們下衙歸家的時辰就不好了。”
言談之間姜宗輝對梁品的印象好上了一些，雖說沾染了文官那些拐彎抹角的壞毛病，明明是自己想急著趁江太安不在去查卷報，非要說怕耽擱州府裏的人下衙。但這個人比其他那些人好上一些的是謙遜懂禮，人家還是從禦史臺裏來的，不像吳州這裏有的人，跟他說話鼻孔都朝到天上去了。因此也沒有為難梁品，扯了嗓子喚來個人，讓人把司戶許儼叫來了，這個人在他看來還算個正直人。
“今春我下過一次江南，臨走之前王太傅壽宴上李威將軍找上過我，讓我若經吳州見到姜司馬，問問姜司馬吳州低濕，肩腿舊傷可還受得住？只可惜三月時只路過吳州，與姜司馬緣慳一面，當時還頗覺對不住李威將軍的請托，如今在來吳州，怎麽也得把這話帶給姜司馬。”
等人的時候梁品跟姜宗輝套起了近乎，這倒也不是梁品胡亂編的，上回來之前，李威確實托梁品看看姜宗輝近況。
姜宗輝聽梁品提起了李威，不由得身子坐正了些，仿佛下一刻李威就要進來了，見他這個樣子，又得說他坐沒坐相了。
“在吳州舞刀弄槍的機會都沒有，哪有舊傷覆發的道理，倒是他老人家怎麽樣了？”
“居功而退，兒孫繞膝，少有的好福氣。”
梁品的話鉆進姜宗輝的耳朵裏，羅剎一樣的臉上竟出現了一抹和煦的笑意。
“那就好，老頭兒南征北戰一輩子，是該享清福了。”
“姜司馬，你可知明日沐陽斷水一事？”閑事扯完，該聊聊正事了。
姜宗輝一聽梁品把話扯到了沐陽上面，臉上的輕松之色立即散去，帶上了幾分警惕。
“聽州府上的人說過幾嘴，詳細的我也不知道了，江太安從不跟我說這些。”
“無妨，沐陽的事上州府決定給燕嶺湖開個口子，改走吳州這條水道，說的是明日在溫家象湖的宅子上詳議。我想著此事事關重大，馬虎不得，放眼吳州，姜司馬踏過的地方只怕比我們這些人加起來都多，山川走勢、看點尋位行軍打仗的人一看就知道門道，所以明日我想邀姜司馬一同前往，姜司馬意下如何？”
吳州太平，姜宗輝一身本事無處施展，好久沒聽到這麽順耳的話了，他這樣一根心腸通到底的人哪裏禁得住梁品下套子。這些話一入耳老毛病就犯了，把背往椅子上一靠，口不擇言了起來：
“算你小子有眼光，不是我說，你們這些書呆子，出了門只怕東南西北都分不清。江太安那個老匹夫知道些什麽！”
梁品目的已達成，任他怎麽說，只是陪著笑，有時候他挺喜歡跟姜宗輝這樣的人打交道，簡單直接，沒那麽多彎彎繞繞。這個時候司戶許儼也來了，梁品拜別姜宗輝，跟著他去了放卷報的地方。
吳州下轄五縣，這麽些年累積的稅錄、獄訟和來往奏報都不少，要一樣一樣細查估計十天半個月都查不完。
梁品這些天最疑心的就是吳州的錢，吳州產糧產絲，吳州河穿城而過，貨運也十分繁忙，就這麽一個地方怎麽連開槽修渠的錢都要向商戶籌集，江太安把錢都用到什麽地方去了？
所以他選擇從稅賦開始查起，既然江太安說夏稅才交了，就先看看才交的稅目有沒有問題。
梁品從今年查到了三年前，從戶籍人丁查到了田畝土地，每一項都清晰妥當，有進有出。吳州雖每年收上來的稅不少，可是以往所欠之債也是一筆不小的數目，算出來州府手裏剩得就是沒多少了，沒有一點毛病。至於為何欠那些錢，有因為水患的，有因為修堤的等等，都是事出有因。
不知不覺梁品就從天亮待到了天黑，除了給他添水點燈，也沒有人來過問他，他自己也就忘了時辰。
一陣腳步聲由近及遠，來人新拿了個燭臺放在了桌案上，房裏更加亮堂了些，梁品頭也沒擡說了句“有勞”，卻發覺那人沒有離開，一直立在一旁，他看了一眼來人才明白是怎麽回事。
“江刺史怎麽來了？”
“聽聞梁監察申時就來了，這都戌時了也沒出來吃一口飯，內人做了些t消暑涼湯，我給梁監察拿了些過來。”
江太安穿了身常服，看著更為幹瘦了些，將食盒放上來後竟順勢坐了下來。
“是麽，那我可有口福嘗嘗江夫人的手藝了。不過江刺史，禦史巡按查閱州府卷報，府主刺史是不能在旁的。”
梁品埋頭已經好幾個時辰了，也趁著這個時候活動活動脖子與肩膀，順帶跟江太安提提他二人都明白的規矩。
江太安聽了沒有要走的意思，反而把背往後一靠，坐得更隨意了些。
“梁監察，我做刺史這麽些年，自然是知道的。我這個時候來也不掛什麽刺史的名頭了，你就當我是個閑老頭子，想找人說說話。”
梁品一聽就覺得這人沒安好心，江太安自己閑得慌另外找人消磨去啊，他這裏可忙得很，哪有什麽時間聽他聊些不相幹的事兒，這不明擺著想誤他時辰。
梁品硬是把抿著的嘴牽了個弧度，勉強維持著禮數，問：“不知江刺史想聊些什麽？”
“離開長安十多年了，不知道那個地方變沒變，裴大人身子可還硬朗？”
“硬朗得很，一年都頭都沒見他生過幾次病。”
江太安像是想起了什麽，松垮的嘴角帶了些笑，耷拉的眼皮也瞇縫了起來，燭火都映不到眼仁兒上。
“我離開長安之前他和我曾同在吏部，一晃眼這麽多年過去了，他都做到禦使大夫了，天子近臣，可喜可賀啊。”
梁品見他自顧自說著沒問他什麽，也沒跑去接話，果然又聽他接著說：“那年，如今的閔相爺與當年的甘國舅鬥得是你死我活，殃及了朝中不少的人，有人勸我離開長安，免得無端受牽連，我想了想也有道理，於是自降品級去三和縣做了縣丞。”
江太安說的那段往事梁品有所耳聞，他知道後來甘皇後被廢死於冷宮，前國舅甘霈滿門抄斬。自那以後尚書令閔寸蕓一路官至宰相，曾一度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只是近些年因太子及冠，東宮勢力才逐漸與之抗衡。
“長安富貴迷人眼，初去三和我還頗不適應，好多次想過再想辦法調回長安，可是那個地方，不是說回就能回的。既然走不了，就只有硬著頭皮待下去，後來我發現縣裏的事雖然繁雜，誰家丟了一頭牛都能鬧到縣衙上去，可是縣丞在縣裏說話頂事啊，若願意，真能為百姓做些事。就這樣，我一路坐到了吳州刺史的位子。
吳州……哎，吳州……”
聽江太安這麽一說，梁品才知道他之前居然還在吏部做過官。要進吏部可不容易，江太安當年難道就是因為厭倦了黨爭就跑去一個下縣做縣丞？然而這個念頭也只是在他腦子裏閃過一瞬，他現在只想把手裏剩下的一點卷報看完，沒心思理會江太安在這裏倚老賣老地敘述他的生平。於是身上沒動，眼睛繼續回到了卷冊上。
“吳州這個地方只是名頭聽起來好聽，地界大了，生意往來多了，各路牛鬼蛇神就都鉆出來了。在長安時那些人是為權爭個不停，而這裏則是為錢爭個不停。錢多了，好些人聞著銅臭味就過來了，錢和權攪在一起，弄得到處都是烏煙瘴氣。有的時候看多了就會覺得人的欲望真像個無底洞，明明什麽都有了，卻還想要更多。
所以我說這個地方的刺史難做，都把精力放在了鬥來鬥去的事情上，誰還有功夫管百姓的死活呢。如此境況我不清楚嗎？我太清楚了，吳州乃至整個朝廷都沒有比我更清楚的人，可是我卻無能為力。
梁監察，你說院裏的圍墻要倒，憑一個人能撐得住嗎？”
“既然圍墻都要倒了，在此之前肯定會有種種跡象，為何要看著它倒而不提前加固呢？”
梁品眼也沒有擡，下意識地反駁著江太安的話。
江太安看著腰背挺直坐於案前的年輕後生心裏是說不出來的覆雜，他當年像梁品這個年紀的時候也是這麽想的，可是後來呢？依舊是一枕黃粱違心願罷了。
“可有多少人願意跟你一起去加固這墻呢？不說指望著他們遞塊磚石，沒有在你身後給你一板磚就是好的了。這世間從來都是作壁上觀的多，拔刀相助的少。”
“人各有志，不必強求。若有幫手固然是好，就算沒有，徒留我一人，我也會在墻傾之前把它給修補好了。”
“哈哈哈。”
江太安低聲笑了起來，嘴巴一咧露出幾顆缺了的牙齒，一側的臉隱進了燭火照不到的陰影裏。他並非是嘲笑梁品，而是他太了解梁品這種想法，讀書人誰沒這麽想過？他笑的是他自己，他笑的是這世間。
“梁監察，別看了，這些稅目絕對沒有問題，你看也只不過在浪費時間罷了。”
江太安笑過後，心裏一陣悵然，隔了好一陣才重新開口。
梁品聽江太安這麽一說，終於把眼擡了起來，手指撚著卷頁，揣摩著這句話的深意。江太安一州刺史，絕不會親自整理稅目，誰也不敢打包票底下的人絕對不會犯錯。他敢說得如此有把握就只有兩種可能，一個是他來之前這些賬目已經被人給檢查過一番了，可那日他的現身江太安明顯是始料未及，這幾天裏就算把吳州會算賬的人都給湊齊都修訂不出來。那麽還有一種可能，這些賬目從始至終都是假的。
“是嗎？江刺史這麽篤定？”
“自然，這東西經過我的手，我說過，吳州的境況再沒有第二個人比我清楚。”
江太安交著臂，好整以暇地靠在椅背上，看起來一副坦蕩模樣。不演要找人解悶的老頭了，混跡官場多年的威壓也就顯露了出來。
“哦？那既然如此，江刺史怎麽這麽怕我來查？”
畢竟是在皇城根下做事，比這大得多的場面梁品見多了，並沒有被江太安牽了鼻子走。
“若我怕你查，這些東西根本就到不了你眼前。”
“那江刺史的意思是怕我查的東西我沒機會見著了，是嗎？”
到了這個地步，梁品也沒有什麽好藏著掖著的了。
江太安喉嚨裏輕笑一聲搖頭，說：“梁監察，年紀輕輕何必這麽較勁兒呢，我的話就是字面那意思，沒問題，不怕查。”
“江刺史這個時候還來跑一趟，我不信就是為了給我送碗湯。又不是來盯著我查卷報，那是為了什麽？”
送他碗湯？給他碗藥送他上路還差不多。來之前他還對此存疑，江太安現身說了那番話，他幾乎可以確信問題就出在了稅賦上面，絕對跟錢有關。
“哎，本來還想著再跟梁監察聊聊，可看來梁監察沒這心思了。”
江太安一邊說一邊從食盒裏摸出一個小木匣子，放到桌案上。
“我知道梁監察懷疑我貪墨，你旁的可以不信但這句話我保證不假，我江太安，沒有拿吳州百姓的一分一厘。沐陽那邊的事憑今日商戶們出的那些錢怕是還不夠，州府拿不出來錢了，這裏面是我這些年攢下來的俸祿，所有的都交予你，你回去拿給溫惠。梁監察可得仔仔細細看看，我的錢可也得一筆一筆花在該用的地方上。”
江太安這動作倒是在梁品意料之外，他伸手打開匣子一看，裏面的確是碼得整整齊齊的銀票。
“江刺史把積蓄都給出去了，往後用度怎麽辦？”
“兒女都成家了，我們兩個老頭老太太沒什麽花錢的地方。”
江太安說著，費了把力撐著自己站了起來。
“我來就是這麽個事兒，辦妥了我也走了。梁監察要看繼續看，我這把老骨頭，就不在這裏等你了。”
“江刺史，我還有一事，明日去溫家城外的宅子，我想跟江刺史一道走。”
江太安邁出的腳一收，低頭看了眼梁品。他住在溫家，跟溫惠一起走顯然更加方便，多此一舉再往州府跑一趟，其原因他如何不明白。
“好，梁監察想來就來便是。”
“江刺史慢走。”
梁品也不起身，等著江太安自己離去。
江太安今晚走這一遭有些讓梁品摸不著頭腦，吳州在錢這方面絕對有問題，江太安又特意來說他沒有貪墨，那問題是出在哪裏了呢？他能入手的地方除了著小山一樣的稅賦和卷報再沒有其他的了，就算這些東西都是被調換過的，不去看也發現不了端倪，於是他又將註意放在了紙頁上。
是狐貍，尾巴總是藏不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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