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織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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織坊(上)

織坊跟城東離得不遠,差不多一刻鐘就到了,梁品先下了馬車,待溫惠出來後伸出了一只手,示意溫惠攙著他下車。

溫惠楞了一瞬,織坊門前的路是仔細修過的,可跟城東頭不一樣,下來不會再有顛簸,這個雲行大可不必如此。可她的猶豫也只是一瞬,她倒想看看這個人葫蘆裏究竟賣的什麽藥,他敢出招,她就敢接招。

於是溫惠將那只伸出的手握住了,借著力道下了馬車,見溫惠落地,那只手便自然地抽離,不再多停留一刻。在兩人的手分離的時,溫惠的手指特意從他骨節及指尖處劃過,握筆的地方都有厚繭,的確是雙握筆的手。

紅菱看在眼裏,面上處變不驚,只鼻子裏冷哼了一聲,倒是立在下邊等候的織坊掌事看呆了眼。

溫惠母親還在時,韓廷章就管著織坊的運作,當年溫舒窈病重時曾專門把他叫到面前,讓他扶持提點溫惠,溫家於他有恩,他哪有不應下的道理。當年溫惠接手溫家後,他看溫惠,怎麽看怎麽是一個還沒長大的小姑娘,憐她才失了母親,對生意也是一竅不通,想著讓她慢慢學,許多事情他便自己拿了主意。直到發生了一件事,他才忽然意識到,溫惠已經不是那個每年一到四月間就問他要桑葚的小丫頭了,她是溫家真正的掌家人。

那年春天溫舒窈病逝,溫家的各掌事心便有些不齊,溫惠接手後溫家的生意亂了一陣子,好幾個月帳上都是虧的。那年秋天不知為何,蠶絲一紡就斷,找了好久才找到根源,原來是織坊泡繭的池子被人投了燒堿。

水井裏的水織坊裏的人每日都在喝,沒喝出什麽異樣,而池子裏的水三天也要換一次,那就是有人不斷在往池子裏投。織坊裏不可能頻繁進出外人而沒有被人察覺到,那就只能是織坊裏的人幹的。

想明白之後溫惠便親自蹲在織坊裏逮人,和她的丫鬟輪著班兒來,韓廷章勸她回去歇著也不肯,還讓他不要聲張。做手腳的人許是察覺到了,連著一旬都沒有動靜,那段時間抽出來的絲便是正常的,溫惠也就生生熬了一旬。

在織坊的那段時間,溫惠接手了織坊裏的大小事,韓廷章察覺出了溫惠對自己生了疑心,他也逐漸明白眼前的人再不是那個他以為的小姑娘。在韓廷章就要以為自己掌事的位子就要不保時,那人又出手了,是織坊夥房裏的一個打雜的小子,投堿時被溫惠抓了個正著。

那小子叫蔡紹,平時看著隨和厚道,可嘴巴緊得很,無論怎麽威逼利誘就是不開口。接著溫惠就叫來了所有掌事,開始拷打蔡紹,管運送的白老頭好幾次都看不下去想走,卻被溫惠按住了。韓廷章見那小子被打得快只有出來的氣沒有進去的氣了,怕惹出官司,勸溫惠算了,就算查不出來他也知道做這事兒的八成是吳州其他幾個經商的人幹的,為的就是給溫惠一個下馬威。他勸溫惠找個由頭設場宴,讓給他們點好處這一茬就算過去了,他到如今都記得溫惠反問他的那句話。

“為何吃虧的是咱們家,反倒讓我給他們送禮賠笑?”

那日,溫惠帶人綁了蔡家一家老小,挨個兒把人拖到蔡紹的面前,當蔡紹看著他那個臥病在床的父親被綁帶到他面前時,再也忍不了了,一五一十地全都交代了。原來是田家給了他一筆他拒絕不了的數目,讓他只要見溫家織坊泡繭的池子換水就放上燒堿。

韓廷章不知溫惠怎麽處置的蔡紹,只是從此在吳州沒再聽到蔡家的音訊,問溫惠也都是被一笑置之,反而問出一句讓他有些毛骨悚然的話。

“韓叔不會以為我把蔡家一家都殺了吧?”

不久之後他又聽聞田家老郎君最小的一個兒子醉後在風月場裏跟人爭搶一個妓子打人了,而被打的好巧不巧是刺史夫人的侄子,還鬧到了州府上去。這件事不太光彩,於江太安來說自然t也不想鬧大,雙方私下了結了,聽說田家出的銀子可不是個小數。

至此以後,他再也不敢小瞧溫惠。

昨日發生的事他當時就聽說了,本想趕著過去可卻聽聞宋先生出面已經解決了,晚上的時候他巴巴地趕去溫府想去找溫惠,卻聽紅菱說溫惠急著趕路受了暑熱身子有些不爽利,已經歇息了,明日自會去織坊找他,從那時起韓廷章懸著的心就沒放下來過。

今日他起了個大早,命人把織坊收拾了一番,又買了解暑瓜果在井水裏湃著,一直在等著溫惠來。方才夥計說看見溫家馬車了,他便急忙從屋裏出來在門口等著,見下來的是個年輕的面生男子,心裏的忐忑被疑惑覆蓋了。然後見他扶著溫惠下了馬車,更是驚得瞪大了雙眼。

此人是誰?他為何從來沒見過?怎地還與溫惠看著關系頗近?除了那個道士,沒聽說溫惠身邊還有什麽男子啊?

溫惠什麽人,自然讀出了韓廷章眼裏都快要溢出來的疑惑,從容地跟他介紹著:“韓叔,這位是雲行雲郎君,昨日的事能平息下來全靠他。雲郎君,這位是織坊的掌事,韓廷章韓叔。”

梁品溫雅一笑,與韓廷章見了一禮,叫了一聲“韓掌事”。

到這裏韓廷章有些事情想明白了,他就說宋秉書萬年的清高書生,怎麽會突然解決起了溫家生意上的事,原來是這個人在背後出主意。不過這人和溫家是什麽關系?

“雲郎君有禮了,雲郎君是新來的掌事?”

梁品正想開口,卻被溫惠搶了先。

“不是,雲郎君是來江州探親,路上遇了點麻煩有緣碰見了我爹,被我爹邀回府裏小住,等江州那邊的人過來。”

韓廷章恍然大悟似地點了點頭,但心裏還是有許多不解之處,可那些事情不是他該細問的。

“外面熱得很,二姑娘和雲郎君先進來,別曬著了。” 說著便把他們往織坊裏引。

溫惠的姐姐嫁出去好些年了,除了些像韓廷章一直待在身邊的老人,少有人再喚她“二姑娘”。

“快午時了,織工們一會兒也該休息了,先去織房裏看看吧。”溫惠對這裏熟,顯然看出了韓廷章是想把他們帶到側房去休息。

韓廷章聽溫惠一說,腳下一頓便改了方向,解釋著:“我想著你們走了一路肯定渴了,先喝口茶水歇一歇。”

“茶水馬車上有,歇也不急這一時,韓叔不必這麽客氣。趁著這個空兒,韓叔不如跟我說說俞紅英到底是怎麽出事的。”

“二姑娘,真不是我這邊不處置。俞紅英前天下工回去的時候還好好的,我是看著她走出織坊的,昨兒早上我一來就看見唐老婆子把人往這兒一擺問我要說法。人是在家裏沒的,我如何知道她不是在家出了什麽意外?況且訛人的事兒從前又不是沒發生過,她定要說是織坊逼人做工熱死了人,根本沒有這回事兒我自然也不會應,就讓人把她趕走了,我也萬萬想不到她要跑去找姑娘的麻煩。”

韓廷章提起這事就腦門兒發緊,也琢磨不透溫惠的態度。

“韓叔你可問過去給俞紅英診治的大夫,是不是真的熱死的?”

“我去問了,俞紅英倒也果真是熱疾,不過她在織坊時還好好的,回去時熱著了也說不準。”

說話間一行人已經來到織工做工的地方,溫家絲綢生意做得大,織坊規模也不小,光是織堂都有好多間。裏面的工人都在忙著,一些織堂裏面一架織機前面站著不止一個人,織的料子種類不一樣,需要的人數、手法也不一樣,這就是為何要辦織坊,僅靠收婦人在家織的料子,賣不上好價錢。

溫惠隨便挑了一間走了進去,其餘的人見狀也就跟了上來。去年雖然囤了一批生絲,存貨還是有的,不像有的織坊無絲可織,天氣實在是太熱,一些織工受不了就沒來幹了,因此有的機子是空著的。

馬車裏放著冰,在裏邊兒坐著倒沒覺著有多難熬,走這一截路溫惠的汗早就下來了,走進織堂裏面更覺悶熱,不由得用帕子擦了擦額頭和鼻尖。正想問韓廷章要兩把扇子,就覺得右側一陣輕風傳來,側頭一看,是雲行撐開了折扇給他自己扇著風,有意無意地把風帶給了她。

韓廷章自然也註意到了,但卻只當沒有看見。

溫惠見狀並未多說什麽,只皺著眉就事論事說著:“這裏邊確實是熱,我就站在這裏都汗流不止,更別提她們還要做活兒。”

韓廷章聞言從背後摸出自己的折扇,抖開了給溫惠扇著風。

“這幾間房是熱了些,太陽出來就一直曬著,外邊遮陰的樹去年刮大風給刮倒了,還壓壞了房頂姑娘可還記得?春天裏補種了一棵,可是長起來也還要些時日。”

溫惠擡手阻止了韓廷章給她扇風的動作,他比自己的父親還要大上一些,溫惠也一直把他當長輩看待,雖說生意上的事有的時候會說上幾句,但心裏她對韓廷章倒還是敬重的。

“韓叔,如今倒不是我熱不熱的事,織工在這裏做下去不是個辦法,這肯定要熱出毛病。俞紅英就是在這間屋子裏做工?”

韓廷章停了手上的動作,點了點頭,把扇子交給了紅菱。

“我每日讓夥房熬著綠豆湯,也備著涼茶跟解暑的湯藥,織工要是不適可以去歇會兒喝點這些消暑。”

溫惠搖了搖頭,說:“這些東西治標不治本,也難怪唐大娘找上門來,傍晚的時候回去已經過了最熱的時候了,熱癥肯定在織坊就有了,只是咱們都沒註意到罷了。韓叔,這也不怪你,實在是天氣太熱了。”

韓廷章聽完暗暗松了一口氣,方才溫惠走進來的架勢著實讓他的心驚了驚。

“諸位,上午就到這裏吧,大夥兒去喝口茶歇一歇,若有不適一定不要硬撐著,要去看大夫知道嗎?好了,大家夥兒要回家要吃飯的就走吧!”

溫惠常來織坊,織工們也就認得她,既然她發話了大家也都三三兩兩地停下了手裏的活計出去了。經過溫惠身旁時膽子大的姑娘娘子會打量幾眼旁邊站著的陌生郎君,一個年紀輕的小姑娘看著忘記了腳下,一腳踩空了臺階,被近旁的人一笑,紅了臉頰匆匆走出去了。

溫惠瞟了一眼禍端,見他只自顧自地看著織堂裏面,仿佛一點沒註意到其他人的眼光。溫惠也未多提什麽,將視線轉向魚貫而出的織工們,看著她們被汗水打濕的後背,面上又浮現了愁色。

“韓叔,你說這事兒該怎麽辦?”

韓廷章自然知她說的是什麽,這些天中暑的人不少,若再出一樁如俞紅英一般的事可就棘手了。

“往些年也有熱的時候,中午的時候我就會讓夥計潑些水在屋子四周降降溫,下午織堂裏不說有多涼快,可也比現在好上許多。可今年水也緊張,我也不敢像往年那樣用水,生怕萬一哪一天織坊裏的井也見底了。要不我讓夥計把門板拆了,左右這些天都沒個下雨的跡象,多通些風進去。”

溫惠點點頭覺得可行,反正織堂裏的門從來也沒鎖過,只要把門守好了也不成問題。說到這裏她想起了還有一個人,便側身問:“雲郎君博學多識,可有何高見?”

梁品一直都在觀察著織坊上下,也在觀察著溫惠。他並未看見有監工之類的人守著織工做工,可見昨日唐大娘所說逼人做工之事不是真的。而溫惠這個人也並非只將錢放在眼裏,他察覺得到,她是真心在為織工考慮。

“拆了門板固然能進風的地方就多些了,可溫姑娘是否註意到午時這風吹進去沒讓人多舒暢,這風是熱的,外邊站著同樣熱得慌。”

溫惠點了點頭,確實是這個道理,又聽他說:“若把織坊關了,織工們都回家了,熱出毛病了肯定賴不到織坊頭上。其他織坊也不會再盯著溫家織坊眼紅,一舉兩得。”

梁品邊說邊觀察著溫惠,果然見她搖頭了。

“話雖這麽說,雲郎君有沒有想過,若織坊都關了織工該怎麽掙錢?這個時候酷熱,也再找不到其他的活計,如唐家一般的家裏該拿什麽來買口糧?”

聽到這裏,梁品沈默了,他之前以為溫惠想趁著只有溫家一戶出料子,賺上一筆,所以才會囤絲,所以才會招工,卻沒有想到這一層。天氣太熱,城裏的百姓家裏養的蠶都死了,若不出來做工他們的錢從哪裏來呢?

韓廷章見這雲郎君也沒說出個什麽來,織工也走得差不多了,於是問溫惠:“也正午了,想必二姑娘也餓了,知道二姑娘要來夥房裏也準備好了午飯,雖比不上府上的廚子,可墊補點兒還是可以的。”

“行,我不打緊,只是不要怠慢了雲郎君。”溫惠應下了,招t呼著梁品跟著韓廷章走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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