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悔去而覆返，定定地看著在竈房倒姜湯的葉綿</p>

葉綿察覺他的目光，側頭看了他一眼，“怎麽？你不開心？”</p>

“我方才倒給你姜湯，你給了旁人”</p>

葉綿心頭第一個掛念的應該是他，而不是黃鶯</p>

顧悔委屈的神情落在葉綿眼中就像個孩子似的，她忍住心中笑意，安撫道：“好！是我錯了，給你賠罪”</p>

她端了碗姜湯送到他面前，“快喝吧！”</p>

顧悔搖頭，“你先喝”</p>

葉綿抿嘴一笑，沒有推托的喝了一口，然後舉起碗餵他</p>

顧悔微楞，就她的手喝了一口，一碗姜湯就這麽帶著甜膩的讓他們你一口我一口的喝完</p>

心頭的不悅被她輕易抹平，顧悔這才想起她帶回來的東西，外頭的雨已轉小，他將掉落在院子裏的藥包拿起</p>

“這藥怕是不能再用了”</p>

“無妨”她接過手，“等會兒我瞧瞧，若是不能，再跑一趟就是”</p>

顧悔聞言還是有些不得勁，她身子不好，他不能陪她去拿藥也就罷了，連她帶回來的藥都因為他的緣故而不能再用</p>

“你……”顧悔遲疑的開口，“害怕嗎？”</p>

葉綿知道他心中疑懼，輕搖了下頭，“不怕！不怕你也不怕黃鶯，當初我敢將你往家裏帶便已無所畏懼”</p>

她放下手中藥包，對他伸出手，“只是現下我心頭有個主意，你可願意聽聽？”</p>

他點頭，握住了她的手，專註的等她開口</p>

她不由自主地往他的身旁靠了靠，“今日我除了去拿藥外，還有一事掛心，得去趟酒樓打聽消息前些日子我托陶當家打點的事情已有眉目，阿謹小時候最想做的便是參軍，我雖擔憂卻也從未阻止，可惜他因故傷了腿，軍鎮招募一事只能作罷，阿謹經此一事便意志消沈，最終是顧念要照料我才好不容易打起精神”</p>

“他已認命，但我心有不甘，於是請了陶當家幫忙，打算讓阿謹進軍營，縱使當個火頭軍也無妨，如今事情己定，阿謹將能至雲州軍營，只是北方苦寒，此去他的造化如何未知，但只要他願意，我便傾力支持”</p>

顧悔聞言，臉色沈沈，他們姊弟相依為命多年，情感本就非旁人能比，但她對葉謹的用心良苦令他感動之餘，卻也忍不住嫉妒</p>

“如今有你教他騎射，令他入軍營又多了條明路”葉綿專註的看著他，“你對阿謹盡心，我心存感激，但我卻未與你談論你我的將來”</p>

顧悔心中一緊，他未曾細想過將來，畢竟過去的他連明天如何都未知，他的過去註定無法給她安穩，甚至桃花村都不能久留，這讓他莫名覺得煩躁</p>

似乎看出他心中翻騰，她的手輕搭在他胸膛，迫使他直視她的雙眸</p>

最初她的出手相救是緣於兩輩子的夢，但如今他有血有肉的在她面前，夢中人是不是他都不在意了，自與他相見，她只知這一刻的他是真實的，她要他好好活著，真誠而舒心的活著，她心疼他所受的苦難，不願他再受人威脅度日</p>

“寧為太平犬，不為亂世人，東突厥南犯，這消息對在桃花村的你我而言，不過是千裏之外的事，但實則有多少人因戰亂而流離失所，生活艱難，無所依靠如今朝廷正是用人之際，若陶當家真有門路讓阿謹從軍，你是否也願意一同前去？”</p>

顧悔微驚，從軍一事他未曾想過，他幫助葉謹練騎射，不過是想了去葉綿心中掛念，至於他自己……</p>

他沈沈的看她，眼中有著掩不住的動容，“讓我從軍，你是認真的？”</p>

“我原本並不在意你能否在戰場上立功，加官晉爵”她微垂著眼，輕聲一嘆，“但如今我卻盼你能護住自己，手刃仇家，替幼年的自己討回公道，就此了斷心魔，從今而後為善助人，擺月兌過往”</p>

顧悔心頭一顫，一個殺手要去當軍士，刀劍還是指向他生活了多年的東突厥……他理應覺得荒謬，偏偏被這個念頭給打動</p>

他擡起手，覆在她的手上握緊，他的指月覆上有著常年練武的繭子，而她的手卻很小巧柔軟，握在手心裏帶著微涼，令人忍不住想要焙暖</p>

自懂事起，幾經磨難，他不知為何而生，為何而死，他狠是因為他無所懼，無所求，但如今看著她，他也有了希翼</p>

他內心生起未曾有過的強烈渴望，他自陰暗的泥地而來，如今想光明正大的活下來，有朝一日洗刷過去，堂堂正正地站在她的身旁</p>

在顧悔踏進柴房的門時，黃鶯便睜開眼，看著從黑暗中走來的他</p>

葉綿在入夜後給她送來了飯菜，不得不說葉綿的手藝是真的好，她吃得頗香，難怪顧悔會想要留下，若是她也想要留下</p>

“怎麽？”黃鶯眼露嘲弄，“還是沒忍住，想要來取我性命？”</p>

顧悔不發一言，站在她面前，居高臨下的看著她</p>

黃鶯臉上不帶懼意，最糟糕的結果不過就是一死，這對她說不定還是解月兌</p>

“我聽那個丫頭說，你還教她的弟弟功夫”黃鶯冷哼一聲，“你行啊，還真是變了個人”</p>

顧悔依然沒有回應，只是一個轉手，手中握著把刀向她揮去</p>

黃鶯以為這次肯定得去見閻羅，卻沒料到手腕一松，看著被顧悔割斷的草繩，她揉著恢覆自由的手腕，滿臉不解</p>

“你手上還有什麽毒全交出來”</p>

黃鶯挑了下眉，將藏在身上的毒藥全丟在地上，“給你給你，可是你知道怎麽用嗎？小心別毒死了自己”</p>

顧悔伸手撿起，沒有理會她，只吐了一字，“滾”</p>

黃鶯手腳並用的從地上爬起來，“就算你不殺我，回去之後我也未必有命可活”</p>

趙可立派她來尋顧悔並趁機取他性命，她若失敗，回去運氣好的話只是一頓責罰，但若運氣不好、讓趙可立知道她存心放過顧悔，她也活不了</p>

當年姊姊便是一時心善放了一個孩子，趙可立直接不留情面地下令取姊姊的性命，最後是姊姊塞給她一把刀，握著她的手將刀刺進自己的心窩，讓她完成師父的命令也得到師父的信任，因此這些年她穩當的拿到解藥活了下來</p>

姊姊當年為了讓她們姊妹得以溫飽，不得不昧著良心留在趙可立身邊，卻因為趙可立在她身上試毒，弄得她外表永遠像個孩子而一輩子內疚，為了得到解藥，讓她活下去，姊姊只能繼續留在趙可立身邊</p>

她當時還小，對於自己中毒一事並未責怪姊姊，畢竟那時她們連飯都吃不上，若沒有跟著趙可立早就餓死了</p>

小時候她單純的認定只要乖乖聽師父的話就能活下去，至於殺人什麽的，原本她也會怕，但有了第一次、第二次……之後也就是為了讓自己活下去的手段罷了</p>

只是她原本堅信的一切在姊姊死後都失了味道，也是從那時開始，她漸漸明白顧悔身上那股連命都可以豁出去的狠絕，畢竟一旦生無可戀，生死便無所畏懼</p>

“你可以不回去”顧悔的聲音有些沙啞幹澀</p>

黃鶯借著月色，看著站在面前的顧悔，他高壯不少，穿著一身幹凈的衣物，俊秀的臉上雖是冷漠，但看得出他過得極好</p>

她嘲諷地揚起嘴角，垂下的眼中卻有著淡淡的羨慕，“我不是你”</p>

顧悔此生只要不被趙可立尋到便好，但她沒解藥就活不下去，她能堅持到今日不過是因為姊姊在死前交代她要好好活下去，她不想讓姊姊失望</p>

顧悔抿著唇，明白她話中深意</p>

黃鶯淡淡的開口，“這個姓葉的丫頭挺好，不像個沒見過世面的膽小姑娘，她對你的感情不同於旁人，不過我還是得勸你一句，為了她好你還是走吧，安穩不是我們能擁有的”</p>

顧悔心頭因為她這句話而焦躁，他不自覺地搓著指月覆，他想要留在葉綿身邊，他不想要任何人說他不能、他不配</p>

“在我後悔取你性命前，滾”他沈著臉開口</p>

黃鶯深深的看了他一眼，“你逃不掉的”</p>

“我不會逃”顧悔由始至終就沒想過逃，他動手殺了阿塞圖，就斷了自己的退路，他來到青溪鎮不是因為求生，而是為一抹存在心頭多年的溫柔記憶，遇上葉綿則是意外之喜，“我會殺了那些想要我死之人”</p>

黃鶯知道換成別人可能就是一句狠話罷了，但顧悔不同，他會把說出口的狠話成真</p>

但她嘲弄一笑，“你以為師父會只派我一人來尋你嗎？姓李的那小子也帶人在找你，他這輩子最不服的便是你，如今巴不得落井下石，你縱使再有神通，終究雙拳難敵四手，數十個殺手包圍，就跟以前我們屠人滿門一般，到時刀光劍影，你如何護她？”</p>

“就算你真能護住她，但這村子裏百餘戶人家又如何？若平靜的村落不再平靜，小姑娘真能心安理得的與你另尋他處活下去？顧悔，她不是你，她口中說得再狠，終究未曾見過一滴血”</p>

黃鶯的一字一句就像轟雷，讓顧悔原就冷酷的神情冷得像冰</p>

黃鶯言盡於此，她知道顧悔是個聰明人，她深深看了他一眼，踏出了柴房，“餵！這天涼，再給我碗姜湯暖了身子再趕路成嗎？”</p>

“滾！”</p>

黃鶯碎了聲，“真是吝嗇，不給就不給，我還缺你一碗姜湯不成”語畢，她頭也不回的離去</p>

兩人心中都明白，今日一別，興許就是永別，就算他日再見依然是對立的兩方，他們雖說自小一同成長，但終歸只能成為陌路人</p>

顧悔看她消失在眼前，回想當初他虛弱的被葉綿帶回葉家，在她照料之下恢覆如常，過著此生未曾想過的平穩生活，連帶著冰冷的心都有了溫度，讓他誤以為可以長久下去</p>

可黃鶯的到來讓他認清事實，這段平穩的日子終究是偷竊而來，他不怕趙可立派人尋來，卻真怕那些人傷害無辜</p>

看著外頭寧靜的黑暗，雖說只是短暫生活，但他對此已有眷戀，他不忍破壞，所以就算不願，他也終成過客</p>

葉綿在隔日清早發現顧悔放走黃鶯時並無太多驚訝，她擡起手，模了模異常沈默的他，“別想了，有緣自會相見”</p>

對葉綿而言，放走黃驚也好，她承認自己也有私心、只要黃鶯對顧悔心軟、縱使他日再遇，相信黃鶯依然不會傷害顧悔，甚至會助顧悔一臂之力</p>

在戰場之上，多一個朋友終究比多一個敵人更好</p>

顧悔的低落並非因為黃鶯離去，但他無法解釋，只能任由她誤會，拉著她的手放在自己唇邊</p>

葉綿眼角餘光看著等在外頭的葉謹，就見他睜大了眼，一副驚嚇的神情</p>

她不由抿嘴一笑，“阿謹在外頭等著，快去吧，小心點”</p>

顧悔深深看她一眼，點了點頭，轉身與葉謹出了家門</p>

今日就如同往日一般，一切並無異狀，只是後來再踏進家門的只有葉謹一人</p>

“顧大哥說有事去鎮上一趟”葉謹一踏進家門，就對從竈房出來的葉綿說道：“他說會晚些回來，讓你別擔心”</p>

顧悔向來是不愛熱鬧的性子，這段日子以來極少離開桃花村，所以她很清楚與其說他是不喜熱鬧，不如說是他不好現身於人前……</p>

葉綿輕蹙眉頭，心中隱隱不安</p>

“放心吧，你還擔心顧大哥吃虧不成”葉謹細心的照料著馬匹，“我顧大哥身手可好了”</p>

葉綿沒好氣的看了葉謹一眼，“這話還需要你跟我說你快收拾好，別誤了上工的時辰”</p>

“知道了，善始善終”葉謹的臉上滿是朝氣，今日是他上窯場工作的最後一日，明日開始他便可全心全意的鉆研騎射</p>

葉謹吃了好幾個餅子，填飽肚子之後便出門去窯場，在家的葉綿一直等到日正當中，依然不見顧悔身影</p>

葉綿原想定下心來寫戲本，但最終心緒不平地坐在小院子裏的槐樹下，目光盯著門，直到夕陽西下，依然沒有盼到人</p>

她心中隱隱有所感，卻又不願意相信顧悔會不辭而別，直到葉謹即將返家，她才死心的站起身，卻是一陣暈眩，這才想起自己一天都未曾進食……還未跌坐回石椅上，她就落入一個溫暖的懷抱</p>

熟悉的氣息充斥鼻尖，葉綿也顧不得自己身子不適，月兌口問道：“你去了哪裏？我擔心了一整天”</p>

顧悔看著葉綿焦急的樣子，感動之餘還帶著酸楚，他伸出手將她抱在懷中</p>

她怔了一下，反手抱住他，輕撫著他的後背，“到底怎麽回事？”</p>

他沒有回答，只是擁著她的力道加重了幾分</p>

葉綿靜靜的由著他緊抱，她始終註意著大門的動靜，但他卻不是從大門進來“你……是不是想走？”</p>

回答她的是一片沈默，她心中有絲絲不舍，忍不住紅了眼，“你想走，我攔不住，但至少跟我說一聲，成嗎？”</p>

只怕當著她的面，他更加說不出口就如同今日，他不過是想要回來看她一眼，但見她等在院裏，他便沒能舍得離去，一直在暗處看著她</p>

他從未有過這種感覺，自他懂事，哪怕是生死攸關，他也未曾在乎，但是他在乎她，不忍見她傷心的模樣</p>

葉謹推門而入，就看到小院子裏抱著的兩人，連忙將門關上</p>

葉綿聽到聲響掙紮了下，顧悔這才不舍地收回手，去將門給拉開</p>

門外的葉謹對上顧悔的目光，不自在的揉了揉鼻子，早知道就晚些回來</p>

“我先去梳洗”他連忙越過顧悔，識趣的消失</p>

他雖然不懂情愛，但也不是個傻子，原本以為葉綿是一廂情願，他還嫌丟人現眼，但如今看來，葉綿的感情可不是沒有回報，只是顧悔不擅表達罷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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