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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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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祥寧二十一年,初夏清晨,萬丈霞光染地。

江府門口停著一輛朱紅的馬車,江夫人站在馬車前來回踱步。

她看到江神聆打扮妥當出來了,甩著袖帕招呼道:“還不快些過來!你再耽擱片刻,受邀去賞花宴的貴女裏,就屬你去得最遲了。”

江神聆緩緩走來,玉纖香動,桃花瀲露的眼倒映著彤雲。

雙眸凝向母親,無聲地遞著愁緒。

“昨日還高高興興地挑著頭面,今兒個是怎麽了?”江夫人嗔怪地睨了她一眼,在她耳邊細聲說,“前些日子,皇後娘娘召我進宮小敘。娘娘說了,你是她看著長大的,知根知底,別人比不過你。”

說著,江夫人把江神聆往馬車上推。

江神聆賴在原地,任由母親催促也不擡腳踩馬凳,“娘,別人比不過我,可在殿下心裏,我比不過別人啊。”

“你在說什麽胡話!”江夫人恨鐵不成鋼地瞪著她,往日女兒明艷開朗,此刻卻像被驟雨打過的海棠,悻悻地垂下了粉顏,“好事將近了,別憂心忡忡的。”

“太子妃的位置江家盯了這麽多年,殿下喜歡什麽便讓你學什麽,耗費這麽多銀兩、人情,事到臨頭了,你要退卻嗎?”

江神聆低落地“誒”了一聲,終於還是上了馬車。

馬車的帷簾落下,江夫人跟著馬車走了幾步,叮囑道:“皇後娘娘叫你去問話的時候,你別忘記了怎麽答話!”

江神聆對著紗窗敷衍地點了點頭,“我記得。”

記得,但不會這樣做。

橘色的霞光籠罩長街,車軲轆緩緩往前。

江神聆擡手揉向胸口,隱約還能感到一絲殘留的沈鈍病痛。

恍然間,她看到前生的自己枯坐在死寂的夜裏。

窗牖半開著,寒風吹幹了她唇邊的暗紅血跡,她懶得拿帕子去擦拭新咳出的血,只靜靜地看著那張被她扔在地上的灑金紅紙禮單。

彌留之際,晨曦溫柔的照亮庭院。

她好像看到司洸滿臉震色地站在鳳棲宮的門口,他的淚水自眼角滑落,淚珠在臺階上連成一朵朵細小的塵埃。

那是幻影吧,她未曾想自己這般不爭氣,臨死了,還想著他會為自己流幾滴淚水。

他聽到她的死訊,應是萬般歡喜。他終於不用想法子把她廢掉,他的心上人能名正言順地坐上皇後的寶座了。

江神聆又揉了揉眼角,她想到前生的悲哀,眼角泛酸,但眼裏幹澀得很,哭不出來,只覺得曾做的一切努力都不值當。

她又想起今晨,迷糊間聽到婢女溫柔地喚她起床。

她不想睜眼,不想再面對纏綿的病痛,也不想再去處理宮中煩悶的瑣事,那張賢惠的假面,她實在戴得太久,太累了。

婢女聲聲催促,她嘆息了一聲睜開雙眼,映入眼瞼的是拔步床上吊著的鏤空雕花熏香球,那是她閨房中的裝飾。

比她記憶中年輕好幾歲的婢女念南扶她起床。

她在懵怔中被婢女們一通梳洗打扮,望著鏡中的綠鬢朱顏,她逐漸意識到自己重生回到了及笄之年。

而今日便是她前生最盼望的賞花選妃宴,日後數年的委屈酸楚也是自這一日伊始。

既重來一世,她可不想再嫁給司洸。

江神聆拿起一旁的團扇,隨意地扇了扇,思索著如何能不得罪皇後娘娘,又在宴會上拒絕成為太子妃。

馬車倏忽停了下來,車夫怒道:“你是何人?竟敢攔江府的馬車!”

這突發的變故,喚回了江神聆的思緒,她看向車簾,“發生什麽事了?”

話音未落,松石綠的簾子被人掀開。

如今還是太子的司洸站在簾子前,那雙一向波瀾不驚的瑞鳳眼定定地望著她。

江神聆的呼吸一滯,他為何會出現在這裏?

前生他的冷漠和偏心、她的淚水和絕望、他們從爭執到相顧無言……在看到他的一瞬間,種種畫面在眼前飛逝。

她的心口縮緊,胸腔頓生疼痛,厭惡之感難以自抑。

江神聆緊緊捏著團扇的烏木柄,起身對他行禮,“殿下。”

扇柄的雕花圖案勒進了她的指間,她垂眸等了半晌,司洸沒有回答她的話。

窒悶的氛圍讓江神聆難以忍耐,她擡眸看向他。

司洸穿著玄金色纻絲雲紋窄繡長袍,玉帶勾勒出寬肩窄腰。

四目相對,他的下頜線繃緊,濃眉星目卷著零星情緒。

那情緒是離腸萬種,別情懷緒。

江神聆蹙眉,她與他,前生相看兩厭,今生尚不相熟,他何來這般深情相望。

好在他那眷眷情深的模樣一晃而過,瑞鳳眼眨了眨便恢覆了風平浪靜。

司洸渾身透著舒朗的少年氣,豐神俊朗的容顏未經帝王高位的修飾,眼神還不顯刻薄。

江神聆別過眼眸,只待他離去。

念南跟著江神聆見過司洸,她後知後覺地輕呼了一聲,連忙對他行禮,“太子殿下萬福金安。”

司洸“嗯”了一聲,跨步躍上了馬車。

天光隨著他掀簾甩簾的動作乍亮乍歇,他一揮袍擺,與江神聆相對而坐。

司洸看向江神聆,眉眼微動,“借車進宮,叨擾江二小姐了。”他對車夫吩咐道,“繼續前行。”

江神聆在他跨上馬車時,錯愕地瞪圓了眼。

聽他說要與她同行,她立刻出聲制止:“男女有別,殿下與臣女同行,與禮不符。”

他的借口真是拙劣,太子殿下侍從駿馬若幹,怎會獨自一人步行進宮。

她記得前生這個時候,他可沒t有來當街攔馬車,他這是在鬧哪出?

難道他知道無法更改皇後娘娘選她為太子妃的決定,他便故意顯得與她親近,好在日後他那些寵妃的心裏早早地埋下除掉她的種子?

司洸並沒接她的話,他看著她,眸中泛起些許浪濤,覆又歸於平靜。

他轉頭厲聲對車夫說:“方才你冒犯孤,孤沒有與你計較。如今孤命令你策馬前行,你聽不見嗎?”

車夫懦懦地應了一聲,連忙揮著鞭子繼續往前。

江神聆心裏剜了他一眼,他還是如此的令人厭惡,慣會使用權勢壓人。

馬車裏原本浮著淡雅的木蘭香氣,自司洸出現後,他衣裳上熏染的梅花腦張揚地蓋過了木蘭香。

梅花腦的淩冽縈繞在江神聆的鼻尖,這股幽香剪斷了她才浮上心頭的雀躍生機,像是一張網將她拖回了舊日的煩悶。

江神聆受不了他的香氣,揮動團扇,她的眼角餘光瞟到他還在看她。

他的目光一寸寸地在她身上、臉上梭巡,毫不避諱。

江神聆側過頭,舉起團扇遮住臉頰。

她怕再多看他一眼,心裏對他的厭煩會從眼裏露出毫厘。

她舉著團扇,錦葵紅的寬袖滑了下來,露出細白的手腕和半截小臂。

小臂上的珍珠金腕釧像是套在玉兔脖子上的項圈,在這青圭的帳幔裏跳動。

她又伸手將滑落的袖子拉了上去,換來司洸一聲淺笑,“你又不是不認得孤,今日何故這般拘謹。”

“殿下意欲何為?”江神聆沒有意識到豆蔻年華的她聲音是那麽的柔軟,不像是在質問,倒像是在呢喃。

司洸喉結在脖上滑動了一下,他不答反問:“意欲何為?”

馬車顛簸,陽光從抖動的車簾邊突兀地灑了進來。

那絲亮光在她纖細的手臂上浮動,引得人想要伸手去捉住它。

司洸默了幾息,薄唇微動,“你顧著那些虛禮做什麽?母後喜歡你,誰還能罰了你不成。”

江神聆放下了團扇,她捏著扇柄的指節泛起青白,“我未曾仗著皇後娘娘的喜歡而胡為。”

她臉色不佳,他倒不以為意。

她的耳畔不由得響起了他前生說過的那些話語,“母後喜歡你,但我不喜歡。”

“收起你那副楚楚可憐的嘴臉,朕不喜歡。”

“身為太子妃,不夠端莊持正,一副狐媚樣子,孤真不喜歡。”

“她若有錯,朕自會處置,朕不喜歡皇後事事計較。”

“……”

如此種種,足夠人心灰意冷,郁結於心。

江神聆抿了抿苦澀的嘴角,前生的悲辛像是無窮無盡的霧,她忍了又忍,但那霧還是從心間彌漫了上來,在她眼裏化為薄薄的淚花。

司洸這才移開了目光,他放在腿上的手握緊成拳,棱角分明的薄唇張開,又閉上,半晌才說:“停車。”

待車停穩後,他躬身掀簾下了馬車。

江神聆透過車窗的縫隙向街上看去,司洸下馬車後佇立原地,跟在江家馬車後的一隊侍從湧了上來。

司洸翻身上了駿馬,目光還幽幽地盯著江家的紅漆馬車。

不慎與他的目光對視了一瞬,江神聆連忙關上了車窗。

她以為他想和她一起進宮惹人非議,但快到宮門了,他卻走了。

也許前生他也堵在她進宮的路上想要與她為難,可那時她在天光初亮之際就興高采烈地出發了,所以他未能攔截到她。

他想做什麽?江神聆悶悶地揉著胸口,隨他想做什麽,她都不會再嫁給他了。

***

禦花園。

初夏時節,日光微醺,池水凝新碧,闌花駐新紅。

江神聆背對人群,站在禦花園偏僻一隅的池塘邊。

前生賞花宴時,她早早地走到禦花園中央的百花亭等待。皇後娘娘來了之後,她便像個黃鶯守在娘娘旁邊麗聲討喜。

此刻百花亭裏也圍著不少世家貴女,她隱約能聽到貴女們的嬉笑聲和皇後娘娘和藹的話語。

池中倒映著她的影子,她的眼神澄靜,紅唇不笑的時候也微微揚著,透著一點明媚活潑的勁兒。

波光粼粼的池水中,她隱約看到了前生的自己——人前端莊賢淑,維持著賢後的美名,人後雙眼含淚,神情麻木……

江神聆搖了搖頭,從過往沈悶的情緒中掙脫了出來,池中的倒影也在游魚的嬉戲中破碎。

她圍著池塘緩慢地轉著圈,看到瑞王和成國公世子結伴在園中賞花吟詩。

她突然想起來,皇後娘娘不止邀請了世家貴女們,還將京都的親王、郡王、世子集聚一堂。

皇後娘娘打著賞花的名頭,給太子擇選太子妃和側妃,其餘王公貴族們與世家貴女們也可借著賞花的機會認識一番。

念南小聲說:“小姐,你怎麽不去那邊熱鬧的地方。”她指向百花亭。

江神聆打算在這兒站到日中,曬得滿臉通紅,香汗淋漓。待去皇後娘娘面前走動的時候,再假裝不勝暑熱暈了過去。

想必此事會成為諸人的笑柄,她能猜到那些早就嫉妒她的貴女們難免會說,“江神聆汲汲營營於太子妃之位,到選妃之時卻激動得暈了過去,實在上不了臺面。”

皇家最重顏面,她如此丟臉,想來皇後娘娘也就不會再青睞她做太子妃了。

念南又說:“方才殿下好像想與小姐說些什麽,可小姐一直不搭腔。往常逢年過節,小姐若有機會見到殿下,不都興高采烈地追著殿下問東問西麽,今日怎麽像怨著殿下似的。”

江神聆信任念南,答道:“那都過去了,以後……”

她話未說完,皇後娘娘身邊伺候的劉嬤嬤隔著老遠笑著對她招手。

劉嬤嬤快步走了過來,“江二姑娘讓老奴好找,皇後娘娘召你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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