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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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奴遙遙地應了一聲, 江意便不再管他，只低垂著腦袋，一手將那半截琴身扶在身邊，另一手則在地上摸索著挑挑揀揀, 把還能看出些模樣的碎玉與斷弦收攏起來, 團在掌心。
木奴瞧出她情緒低落，料理完那頭的事, 便一言不發地蹲在了她的身旁, 扯下自己的一片衣袂，幫她將那些零碎盡數包在裏面。
她仍舊低著頭，眼睫輕顫, 眸光怔怔地落在已然空無一物的面前。
“木奴……”
木奴應聲, 滿面憂色地望著她, 唯恐自家的少夫人受了驚, 一口心氣緩不過來。
江意卻只抿起唇, 抱著那半截琴身，搖搖晃晃地自階前站起。
“等此間事了，我便去找他。”
木奴一楞，下意識地出言問道：“您要到哪兒去？”
“……靖水。”
公主不滿地哼了聲, 眼尾泛紅，嘴硬道：“這麽久不來看我，該不會是死在那兒了, 我去給他殮屍。”
聽出她話裏掩不下的憂心，木奴不知該不該替主子露出笑意，只好溫聲勸道：“少夫人寬心。少主他武功卓絕, 不會有事的。”
江意聽著她的話，眉心卻不由自主地蹙起, 輕聲喚她：
“木奴。”
木奴側過眸，便見她微微揚起臉，看向天邊的彎月。唇瓣緊抿，仿若無法喘息一般，愈發抱緊了懷中的斷琴。
“……我有些害怕。”
落下的話音一如秋日裏輕顫的蟬翼。木奴微怔，上前將那只小手攏在掌心，卻觸及一片冰涼。
她遲疑著開口：“少夫人……”
“木奴。”江意反握住她的手，喃喃般輕聲道，“方才，我做了一個夢。”
“我夢見他來看我了。他的笑意與懷抱那樣真實，就像是……他正在我眼前一般。”
“可我的心卻好難過，木奴。我抱住了他，分明近在咫尺，卻好似環抱著了一團雲霧，看不清他的面容。我握住了那塊玉玦，分明是冰涼細潤的，卻又好似燙過的刀子那般硌手。”
“玉玦原本同他相連，我與他分別之時，他將玉玦贈給了我。可今日，我將玉玦攥在掌心，卻只覺出難以言喻的驚惶與不安。”
“夢境消散，琴玉俱碎。木奴，我不知道……”
她竭力克制著話語間的顫意，指尖漸漸收攏，聲音放得極輕：
“……他怎麽了？”
月影爬上城門，寒風凜冽。赤色槍纓獵獵揚起，火光映過，城樓之上宛若白晝。
大軍壓側，城內已許久未得安眠。
身後隨侍著十餘名魚涼將領，齊瑾卻並未要人攙扶，只獨自以手撐住城墻，一步步踏上了城樓。
她懷胎七月，身孕早已隱瞞不了，索性便坦蕩蕩地展露在眾人眼前。天色寒涼，齊瑾拭去額前沁出的薄汗，凝神往城外望去。
夜幕暗沈，星子杳杳，城外繞著條銀帶般的護城河。再往前看，便是昭朝駐守南疆的十萬大軍。
而她的城內，卻只留了七千人。
南疆何時有如此多的兵馬，他們竟一概不知。若非江珩有所預料，事先留她駐守此地，只怕這十萬人便不止是包圍妄川，而是兵臨皇城了。
身後傳來一陣長靴踏地聲。齊瑾並不回頭，只一手撫上自己隆起的腹部，輕聲問道：“遣人送去了麽？”
那人便低下頭，稟報道：“回主上，已然尋了最快的馬，晝夜趕赴帝都。”
齊瑾微微頷首，眸光掃過城外迎風搖曳的無數旌旗，轉過身面向手下眾人，出言安撫道：
“帝都若能安定，此處的兵馬必然軍心渙散。我們無需出戰，只需守住妄川，等候大軍南下便可。”
“孤已遣人，連夜將此處情狀報知帝都。燕汜、靖水擁兵百萬，等援軍一至，必能……能……”
她說著話，卻不由自主地彎下腰去，一手扶住身旁的城墻，面上漸漸流下冷汗，滾水般自臉側滑落。
離得近的將領面面相覷，一時想要上前扶她，又礙於她平日積威甚重，不敢擅自作主。
她帶來的侍婢被擠在眾人之外，等那侍婢眼見不對，焦急地越過這群穿盔著甲的將領、一把攙住她的臂膀時，才見她唇瓣發白，大口大口地喘息著，早已疼得流下淚來。
“主上！主上！隨軍的太醫何在？！”
她的呼吸愈發粗重，眉心緊緊蹙起，像是忍受著極大的痛苦，只能以手攥住侍婢的衣袂，眼前陣陣發黑。
太醫慌忙奔赴城樓，支使著人將她自城頭擡下，送入帳中，命人備下熱水、剪刀等物。
齊瑾疼得幾欲昏厥，卻強撐著撩起鳳眸，拽住身旁人的手，急聲囑咐道：“今夜之事，不可聲張，不可……叫城外知曉。”
“傳令下去，三軍、今日休沐。”
暮色四合，昏黃的風沙卷過馬蹄。
馬上的那人滿面疲倦，唇瓣幹澀，只秉著一口心氣大睜著雙眼，往帝都疾馳而去。
□□的快馬已然換過數十次，齊瑾的信箋正夾在他的懷中。自他領命出了妄川城，已有五日之久。
等他終於將信箋交到江珩之手、安心闔目時，卻不知千裏之遙的妄川，十萬大軍此刻已然兵臨城下。
也不知江珩身在萬軍之中，只瞥了一眼那封信箋，便重新移開目光，看向面前的這座巍峨宮城。
信是以魚涼國主的名義送來，並非齊瑾交予他的私信。江珩粗略地看過信箋，微皺起眉，將信傳遍身旁的將領。
他手下的將士並非全由燕汜帶來。齊瑾南下戍守妄川，便將魚涼的大半兵馬調撥給他。虎符一分為二，將左側那支交在他手。
他不言也不語，只平靜地看向前方。自魚涼而來的將領卻心有不滿，上前質問道：
“江世子，我等本是魚涼人，合該為魚涼效力。既是我家國君來信求援，您何不即刻下令分兵，我等自會南下！”
那人眉心緊皺，厲聲道：“莫非您坐擁魚涼數十萬兵馬，事到臨頭，反倒不願回援麽？”
江珩勒住馬，聞言只冷冷地回過臉，眸色微暗。
“你想叫我如何回援？兵臨宮城，卻在此時分兵南下，是唯恐死得太晚了些？”
他略一彎唇，眼底卻毫無笑意。
“你家國主將虎符交由我統領，軍中便並無魚燕之分。南下尚有千裏之遙，即便我立刻回援，也至少需要十餘日，解不了妄川之急。”
“而今夜，三軍已然打到昭帝門前。若此事不成，誰也活不到明日。”
“事成之後，無需你多言，我自會領兵南下。”
“若再有擾亂軍心之人——”他轉過臉，漫不經意一般。
“殺無赦。”
信箋送出的第五日，許是收到了帝都急報，十萬駐南軍毫無預兆地拔營北上，攻打妄川城。
齊瑾剛為魚涼誕下一位公主，長相同她能瞧出五六分相像，取名燕時。
軍中隨行的女子不多，她便命人去尋了城裏的奶娘來。自己卻並不親近公主，只遙遙地望著她。
侍婢不懂她的心思，只得每日忙前忙後地伺候小燕時。就寢前，再假作隨口地提一句：“小殿下今日學會睜眼了，真是水靈靈的惹人疼。”
齊瑾手上動作微頓，擡眸看了她一眼，卻只低應一聲，沒了下文。
“主上。”侍婢忍不住勸她，“小殿下年紀尚小，正是需要娘親多陪陪的時候。軍務總是忙不完的，您能去抱上一抱也是好的。”
帳外遽然響起敵襲的鳴號示警聲。齊瑾嘆了一聲，重新披上厚氅，側眸看她。
“你收拾收拾帳裏的金銀細軟，今夜便帶著燕時和奶娘，隨城內的百姓一同撤回魚涼。”
侍婢聞言驚慌不已，惴惴道：“主上，是妄川守不住了麽？既然敵軍還未打進來，您何不同我們一起走？”
齊瑾搖了搖頭，輕聲道：“我是魚涼的國主，此處由我統領。若不看到我，他們必然不肯善罷甘休，難免會殃及城內。”
“我既應下會守住妄川，便會陪它到最後一刻。”
“只可惜……魚涼與我近在咫尺，我卻回不去了。”
侍婢不禁流下淚來，哽咽道：“或許您再堅持幾日，燕汜、燕汜便會派人來支援咱們了。”
“他不會來的。”
齊瑾卻勾起唇，露出抹明艷的笑意來。
“我與天下相權……在他心裏，只怕從無勝算。”
“不止是我。那樣無情的人，即便另一端站的是他自己，他大抵也會舍棄。”
小燕時哭著被宮人抱來，裹在粗布制成的繈褓裏。齊瑾看著她，指尖擡起，觸上她握起的粉嫩小拳頭，輕笑了聲。
“醜醜的……你們帶她出去，就扮作城內的普通百姓，留在峣城，等大軍南下接應。”
“等萬事平定，便把她帶給江珩。”
她從未親口認下過公主的生父，但此時說來，似乎也理所應當。
侍婢同樣流著淚點了點頭，卻見她只捏了捏小孩的臉蛋，便兀自松開了手，彎起唇角。
“我奪走過的生命數不勝數……但我帶來人世的，便只有這一個。”
“她的母親造過太多殺業，若是神佛有靈，也不該落於她身。”
她不再看著眾人，徑自轉過身，往帳外走去。
“今夜混戰，我去城頭瞧瞧。”
“我的燕時，就托付給你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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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奴瞧出她情緒低落，料理完那頭的事, 便一言不發地蹲在了她的身旁, 扯下自己的一片衣袂，幫她將那些零碎盡數包在裏面。
她仍舊低著頭，眼睫輕顫, 眸光怔怔地落在已然空無一物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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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此間事了，我便去找他。”
木奴一楞，下意識地出言問道：“您要到哪兒去？”
“……靖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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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奴。”
木奴側過眸，便見她微微揚起臉，看向天邊的彎月。唇瓣緊抿，仿若無法喘息一般，愈發抱緊了懷中的斷琴。
“……我有些害怕。”
落下的話音一如秋日裏輕顫的蟬翼。木奴微怔，上前將那只小手攏在掌心，卻觸及一片冰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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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奴。”江意反握住她的手，喃喃般輕聲道，“方才，我做了一個夢。”
“我夢見他來看我了。他的笑意與懷抱那樣真實，就像是……他正在我眼前一般。”
“可我的心卻好難過，木奴。我抱住了他，分明近在咫尺，卻好似環抱著了一團雲霧，看不清他的面容。我握住了那塊玉玦，分明是冰涼細潤的，卻又好似燙過的刀子那般硌手。”
“玉玦原本同他相連，我與他分別之時，他將玉玦贈給了我。可今日，我將玉玦攥在掌心，卻只覺出難以言喻的驚惶與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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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懷胎七月，身孕早已隱瞞不了，索性便坦蕩蕩地展露在眾人眼前。天色寒涼，齊瑾拭去額前沁出的薄汗，凝神往城外望去。
夜幕暗沈，星子杳杳，城外繞著條銀帶般的護城河。再往前看，便是昭朝駐守南疆的十萬大軍。
而她的城內，卻只留了七千人。
南疆何時有如此多的兵馬，他們竟一概不知。若非江珩有所預料，事先留她駐守此地，只怕這十萬人便不止是包圍妄川，而是兵臨皇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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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著話，卻不由自主地彎下腰去，一手扶住身旁的城墻，面上漸漸流下冷汗，滾水般自臉側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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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上的那人滿面疲倦，唇瓣幹澀，只秉著一口心氣大睜著雙眼，往帝都疾馳而去。
□□的快馬已然換過數十次，齊瑾的信箋正夾在他的懷中。自他領命出了妄川城，已有五日之久。
等他終於將信箋交到江珩之手、安心闔目時，卻不知千裏之遙的妄川，十萬大軍此刻已然兵臨城下。
也不知江珩身在萬軍之中，只瞥了一眼那封信箋，便重新移開目光，看向面前的這座巍峨宮城。
信是以魚涼國主的名義送來，並非齊瑾交予他的私信。江珩粗略地看過信箋，微皺起眉，將信傳遍身旁的將領。
他手下的將士並非全由燕汜帶來。齊瑾南下戍守妄川，便將魚涼的大半兵馬調撥給他。虎符一分為二，將左側那支交在他手。
他不言也不語，只平靜地看向前方。自魚涼而來的將領卻心有不滿，上前質問道：
“江世子，我等本是魚涼人，合該為魚涼效力。既是我家國君來信求援，您何不即刻下令分兵，我等自會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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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珩勒住馬，聞言只冷冷地回過臉，眸色微暗。
“你想叫我如何回援？兵臨宮城，卻在此時分兵南下，是唯恐死得太晚了些？”
他略一彎唇，眼底卻毫無笑意。
“你家國主將虎符交由我統領，軍中便並無魚燕之分。南下尚有千裏之遙，即便我立刻回援，也至少需要十餘日，解不了妄川之急。”
“而今夜，三軍已然打到昭帝門前。若此事不成，誰也活不到明日。”
“事成之後，無需你多言，我自會領兵南下。”
“若再有擾亂軍心之人——”他轉過臉，漫不經意一般。
“殺無赦。”
信箋送出的第五日，許是收到了帝都急報，十萬駐南軍毫無預兆地拔營北上，攻打妄川城。
齊瑾剛為魚涼誕下一位公主，長相同她能瞧出五六分相像，取名燕時。
軍中隨行的女子不多，她便命人去尋了城裏的奶娘來。自己卻並不親近公主，只遙遙地望著她。
侍婢不懂她的心思，只得每日忙前忙後地伺候小燕時。就寢前，再假作隨口地提一句：“小殿下今日學會睜眼了，真是水靈靈的惹人疼。”
齊瑾手上動作微頓，擡眸看了她一眼，卻只低應一聲，沒了下文。
“主上。”侍婢忍不住勸她，“小殿下年紀尚小，正是需要娘親多陪陪的時候。軍務總是忙不完的，您能去抱上一抱也是好的。”
帳外遽然響起敵襲的鳴號示警聲。齊瑾嘆了一聲，重新披上厚氅，側眸看她。
“你收拾收拾帳裏的金銀細軟，今夜便帶著燕時和奶娘，隨城內的百姓一同撤回魚涼。”
侍婢聞言驚慌不已，惴惴道：“主上，是妄川守不住了麽？既然敵軍還未打進來，您何不同我們一起走？”
齊瑾搖了搖頭，輕聲道：“我是魚涼的國主，此處由我統領。若不看到我，他們必然不肯善罷甘休，難免會殃及城內。”
“我既應下會守住妄川，便會陪它到最後一刻。”
“只可惜……魚涼與我近在咫尺，我卻回不去了。”
侍婢不禁流下淚來，哽咽道：“或許您再堅持幾日，燕汜、燕汜便會派人來支援咱們了。”
“他不會來的。”
齊瑾卻勾起唇，露出抹明艷的笑意來。
“我與天下相權……在他心裏，只怕從無勝算。”
“不止是我。那樣無情的人，即便另一端站的是他自己，他大抵也會舍棄。”
小燕時哭著被宮人抱來，裹在粗布制成的繈褓裏。齊瑾看著她，指尖擡起，觸上她握起的粉嫩小拳頭，輕笑了聲。
“醜醜的……你們帶她出去，就扮作城內的普通百姓，留在峣城，等大軍南下接應。”
“等萬事平定，便把她帶給江珩。”
她從未親口認下過公主的生父，但此時說來，似乎也理所應當。
侍婢同樣流著淚點了點頭，卻見她只捏了捏小孩的臉蛋，便兀自松開了手，彎起唇角。
“我奪走過的生命數不勝數……但我帶來人世的，便只有這一個。”
“她的母親造過太多殺業，若是神佛有靈，也不該落於她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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