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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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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

他一句話落地, 面上便扯開了抹似笑非笑的神情,搖了搖手中端著的杯盞,隨後毫無預兆地翻轉過手腕,將剩下的半杯酒盡數傾倒在了晏玦的桌案上。

先前的湯菜已被撤下, 桌案上唯一的酒盞也已被晏玦端起, 此刻屬於他的案上空無一物,只得見酒液緩緩流淌而過的一片晶瑩。

四處的喧鬧不知何時漸漸平息, 紀沅從大殿的門旁悄悄探出頭來, 便見殿中正立著兩人,其一歪歪斜斜,另一人則站得離他頗遠, 似是唯恐被醉鬼沾上一星半點。

酒宴上的鬧劇自然不止他們這一處, 只看帝王是否有意過問。隨侍昭帝的中官只微一側目, 周遭奉酒的宮人便如得了敕令, 各自不著痕跡地引著這群人回到原位, 只留下正中對峙的兩人,一個手中的酒盞還沒拿穩,不住滴落的酒液正砸在另一人桌上。

中官見了,臉上便微微露出笑來, 聲量不大不小地面向昭帝稟報道:“江公子禦前失儀了。”

昭帝正支起身子瞧向下面,聞言面上神情不顯,只略微頷首。

中官的話本可小可大, 若往輕了說,也不過是酒席間人之常情。只是昭帝既然點了頭,中官便斂起了本就不顯的笑意, 朝昭帝行了一禮,退到他座後站定。

早在周圍人陸續散開時, 晏玦便若有所覺,眸光飛速掃向主位。那中官正侍奉在昭帝座前,卻只微微笑著,似是並沒在意他們二人的言行。

只是待中官此番話落,便是再遲鈍的性子,此時也該發覺了其間端倪。此事本是一環扣一環,中官的話想來也僅是個由頭。昭帝意欲有所動作,只不知這矛頭該對準燕汜還是晏府。

“江卿醉了。”昭帝掀起眼皮看向階下二人,言談間滿是不以為意的怠憊,“晏卿,不若攙他一把。”

晏玦側目望去,只見階下眾人皆已散開,屏氣凝神侯立在一旁。今日的千秋宴,齊珣並沒撐著病體前來,只留齊瑾一人擔任魚涼領隊,此刻卻並未看向他們,只低垂著眸輕啜幾口杯中酒。池步月則仍端坐於桌案前,指間微微晃動著杯中佳釀,似笑非笑地瞧向正中的鬧劇。

“是。”他並未遲疑,當即應下,便探出手以巧勁奪下江珩手上的酒杯,穩穩擱在桌案上,任由杯底濺起細微的水聲。

自古晏府便與諸王不通往來,尤其是在這種眾目睽睽之下的宮宴,更需百倍小心以免落人話柄。但如今昭帝已然發話,晏玦便斂下心神,上前半步,攙住江珩醉得歪歪斜斜的身子。

這人一向以光鮮持重示人,想來從未有過這般狼狽的時刻。他身量也頗高,晏玦上前攙住他的手臂時,能明顯感受到一股大力壓住自己的半邊身子,卻又極快地收斂,似乎方才一閃而過的重力只是晏玦的錯覺。

醉酒之人往往難以控制自己的言行舉止,更遑論將依靠的力度收放自如。晏玦擡眸瞥了他一眼,但見這人雙頰一片潮紅,神情也帶著幾分酒後的懵懂遲鈍,眼底卻一片清明。

他沒醉。

晏玦心中有了數,便稍稍放下心來。江珩既然清醒著,就萬萬不會做毫無把握之事,江意的安危自然也無需他再擔心。

只是人雖說沒醉,江珩今日在酒宴之上的表演卻還遠未結束。殿門前左右侍立著宮人,紀沅則領著兩三名婢子,正從殿門外偷偷瞧去。

照理說今日席上多是她的同輩,她身為長公主,也應出席這場千秋宴。只是她自幼便不怎麽愛見人,鮮少參與人多的集會,故而才能在禦花園內救下那名花匠,又匆匆趕來殿門前,想看看江意的哥哥是否安好。

她在後宮內享著獨一份的尊貴,昭帝比她年長太多,幾乎是差了兩輩的年紀,自然也談不上有多親近,卻給足了榮華與恩寵。帝王屬意如此,這些年來,同輩的兄弟姐妹皆已亡故,她一人在宮內卻也活得逍遙自在。

除卻帝王,沒人敢盤問她的行蹤,更沒人敢幹涉她的決意。江意正是清楚這一點,才光明正大地混進了她的婢子間,跟著一同跑到了千秋宴上。

此刻眾人的目光皆在正中的二人身上,便也無人在意殿門前無聲探出的幾顆腦袋。江珩在殿上好好地耍了一通酒瘋,做足了粗鄙無儀的姿態,這才半推半就地佯作被晏玦制住,幾乎是押著走下堂來。

好好的千秋宴被他攪得亂七八糟,昭帝面色鐵青,晏玦則受他牽連,幾欲奪路而逃。待這人終於玩夠了,兩人才告罪退下,請命往偏殿更衣。

他們二人轉過身時,便正瞧見殿門前一閃而過的兩顆人頭,其中一個不巧正是他的好妹妹。江意將方才的鬧劇看了個完全,正捂著嘴憋笑,見江珩毫無感情的目光剜來,立時拱手告罪,將腦袋從一旁溜了出去。

另一個也並不陌生,他們二人都未真正見過,卻皆看過這位長公主的畫像。窈窕無雙,明眸似水,正是絕世的美人。

她們不會掩藏行蹤,方才便已被殿內潛伏著的侍衛發覺。晏玦無奈地看向殿門前,卻見那股熾熱的眸光並非來自江意,而是他從未打過照面的安陽長公主。

江意到底還是怕被人發覺,已然先一步退了出去,扮作宮女模樣,低眉順眼地候在殿外。本應更為安分守禮的紀沅卻並未收回眸光,而是仍舊定定地看向殿內,似乎要從那人的臉上看出什麽。

殿外候著兩名宮人,紀沅似是確認了什麽,便偏過臉來,低聲詢問一旁的宮人:“那人是哪家公子?”

江意不知她問的是誰,正打算湊上前看上一看,那宮人卻已認了出來,恭聲回稟道:“回殿下,是晏府的少家主。”

晏玦攙著江珩出殿,二人的隨從皆候在殿外,索性他也是裝醉,不怕路上出什麽岔子,晏玦便將他直接交給了燕汜的下人,自己則從晏府隨從手中接過太阿,重新佩在腰間。

這一場千秋宴會持續數日,幾日間各國的隊伍便皆不出宮,轉而在宮內安排住所。江珩在殿門前還是一副醉酒模樣,只在臨行時怒視江意一眼,似在譴責她的自作主張。此處人多眼雜,他暗自四下權衡了番,還是沒直接帶走她,而是面向晏玦笑道:“今日真是,有勞……勞,重之兄。”

晏玦不明所以,卻還是頷首,在眾人面前給足他臉面。江珩道過謝後便領著人徑自離去,晏玦一轉身,這才發覺自己似乎忘了什麽:

江意正站在安陽身後,朝他做出個鬼臉。

周遭的宮人皆屏息垂首,無人敢擡頭看這幾位主子。晏玦不自覺地微微彎唇,正打算與她們道別,卻見安陽公主上前半步,直直地看向他,問道:“公子可否隨我來?”

她身為尚未出閣的公主,理應不該這般邀請一位男子。這話一出,不光是晏玦覺得疑惑,連一旁隨侍的宮人婢子都悚然一驚,忙將頭埋得再低些,呼吸放得再輕些,務求不讓主子發覺自己還活著。

江意正站在她的身後,看不清她的神情,晏玦卻能看見她眸光之中透著的幾分哀求。他們之間有何來往嗎?還是她有求於他?周遭候著的眾人還等著他的答覆,晏玦沒功夫多想,便只得拱手應道:“多謝殿下。”

他心知紀沅要說的話必然不能為外人所知,這才會邀他借一步講話,還不忘將身旁隨侍的婢子支開。待他們行至一棵桂樹下時,便只剩了晏玦、江意與紀沅三人。

宮內大辦千秋宴,宮人多被調去主殿服侍,一路上的行人寥寥。此處僻靜,紀沅便停了下來,轉過身,看向對面站著的這人。

——以及他腰間,那柄玄色的劍。

江意已然跟到了晏玦身側,晏玦則一路都在思索,他們到底何時見過面?

面對他時,這位長公主總會不自覺地顯出幾分輕松,似是他們早已相知相識多年。而此刻,她看過來的眸光則盛著幾分懷念,朝他伸出手來,輕聲問道:“我可以看看……你的這把劍嗎?”

這把劍並非他私人所有,而是晏府歷任掌權者的祖傳佩劍。因此他也並未遲疑,幹脆地將太阿解下,遞給了對面的人。

玄身金紋,刀刃如霜,這無疑是把寶劍。晏玦本以為她的用意在劍,卻見她只是感懷地輕撫過劍柄,口中喃喃:“太阿,太阿。”姿態並不像是品鑒好劍,而更像是感物傷懷,在透過這劍看向什麽人。

桂花馥郁,使人心情也難得松快。看過了劍,紀沅便雙手將劍奉還給他,眉梢輕揚,唇畔笑意宛若彎月。

晏玦直面著她的笑靨,卻總覺出種說不出的怪異。他已確信,他們早先並不相識,而她的神情,卻像是獨自留在了那場經年的回憶中。

寒風團起涼意,順著枝椏低垂而下。紀沅擡眸看他,似是想起了那年春日,長風萬裏,少年坐在樹上,朝她揚起一個大大的笑意。

那個少年像是從未來過,但他的面容卻越發清晰。他該是一身紅袍,腰間佩著一柄玄色長劍。

於是她便追逐著記憶中的身影,殷殷問道:

“公子,可是名晏玨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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