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絮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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絮果

灰蒙蒙的天氣, 偶得一道金光灑落,蘇晚站在廊下,她外頭罩著一件通體雪白的鶴氅, 冷風吹來, 並不覺得冷,微弱的暖光灑在周身, 心中卻止不住發冷。

院子裏飄散馥郁悠悠的藥草香, 內室的草藥味更濃,呼吸之間撲得滿鼻都是,仿佛扼住人的咽喉, 令人難以喘息。

二太太有貼己話要與玉瑤說, 她們姊妹幾個不便在內室,外頭的座椅又坐不住,呼吸之間滿是草藥的苦澀,於是,便都出來院子裏走走。

蘇晚一閉上眼, 腦海裏滿是方才無意瞥見玉瑤臉色蒼白的嚇人模樣, 許是近些日子纏綿病榻,身子虧空,原先的凝脂如玉的豐腴美人, 如今削瘦得下巴尖細, 巴掌大的小臉上一雙眼睛深陷,幹瘦如柴, 精氣神全無。或許知道今日她們要來,臉上又撲了鉛粉, 白中透出蠟黃,恐怖又滲人。

她怔楞許久, 方才回神——不敢置信,短短兩年間,一個人的變化怎麽可以如此之大。

蘇晚瞪大眼睛,與床榻上的玉瑤四目對接,相顧無言。

因是冬日,院子裏的草木雕零,幾株夾竹桃伸著孤零零的樹椏佇立在那兒,旁邊有一口小井,從院子裏瞥一眼陰霾灰蒙的天空,狹窄的方圓之地,困住多少女子,扼殺多少向往自由的魂靈。

*

靜謐的內室,丫鬟盡數被屏退,屏風後人影晃動,餘下低低的抽泣聲。

二太太看玉瑤如今這副病懨懨的模樣,淚珠子一個勁從眼角落下,她用帕子輕輕地按壓眼角,擦拭淚水。

玉瑤想要勸慰母親,一開口便是咳嗽連連,嚇得二太太淚水止住,心痛道,“瑤兒,莫要勞費心神,你的身子……”

玉瑤輕輕的搖了搖頭,低聲說:“孩兒讓母親擔憂了。”

“你嫁至承平伯府不過二載,卻被磋磨成如今模樣!都是為娘的錯,以為你風風光光嫁入承平伯府是一門好婚事,哪想……”她重重的嘆一口氣,咬牙切齒,“本以為伯府世子馮永之相貌堂堂,一表人才,不曾想是個中山狼!”二人成親之後,不過半載,玉瑤的婆婆承平伯夫人便做主給他納妾,之後她更是曉得自家夫君在外頭金屋藏嬌,養了嬌滴滴的江南瘦馬的外室,狠狠的打了她的臉面。

她費盡心思懷上睿哥兒,本以為夫君會收心,不想他是豬油蒙心,待她在生死門關走過一遭,拼了命生下嫡子,已經是心如死灰。

她的身子因為先前的偏方藥劑,使得誕子後虧空厲害,又因不得夫君寵愛,受盡磋磨,心中郁郁,便纏綿病榻多時,如今入了膏肓,太醫問診,說是命不久矣。

二太太忍不住又哭道:“我的兒啊,我的玉瑤,你如今不過二九年華,嫡子睿哥兒僅滿兩歲。不是為娘的咒你,若是有個差池,睿哥兒該怎麽辦?”

玉瑤垂眸不語,久久之後,輕聲說:“世子正值壯年,前途無限,外頭又養了美嬌娘,是他心坎上的人兒……如今,膝下僅得睿兒。”她只怕自己撒手人寰後,馮永之迫不及待的迎娶新人過門,到時候……

“瑤兒,不要說我這當娘的狠心!”聞言,二太太臉色倏然一變,咬緊牙關,一邊拭淚,一邊低聲說,“與其便宜外人,不如早日盤算。府邸中你的姊妹眾多,總有個良善的能好好對待睿哥兒。”

“我瞧表姑娘便是不錯的人選。”二太太說,“你與她雖相處時日尚短,但在閨閣中關系要好,她如今孤苦無依,只得倚仗侯府,依我看,是照顧睿哥兒的不二人選。”

玉瑤眉頭輕輕的蹙起,不太情願算計蘇晚,二太太見狀又提起她的孩子睿哥兒,想到不滿兩歲,生得玉雪可愛的睿兒,她眼底迸生暖意,臉上多了一絲為人母的慈祥光輝。

“只是……祖母一向看重表妹,怕不是……”

二太太聞言,悄悄松了一口氣,說:“你若是屬意,娘親自然給你辦成,無需擔心。何況,當承平伯世子的續弦,說出去算表姑娘高攀了。”畢竟她孤苦無依,父母雙雙逝去,馮永之娶她,是她高嫁。

外頭的天漸漸陰沈起來,刮了北風。

蘇晚站在廊下發呆,並不知道自己的歸宿又被人惦記。

承平伯世子馮永之知曉今日淮安侯府的二太太,他的岳母要來探病,忙完手頭上的公事,早早的從府衙回府。

蘇晚神思恍惚,等聽見動靜,已來不及躲避,她後知後覺的擡頭,錯愕的眼眸中倒映馮永之的身影,對方身穿天青鶴色大氅,體態修長,長相俊朗風流。

依稀記得上次見馮永之是在對方的婚宴上,他騎一匹通體雪白的驃肥壯馬,滿臉喜慶的前來侯府迎親,大家都認為玉瑤喜結良緣,而今……物是人非。

——他是吃人不眨眼的中山狼!

蘇晚躊躇的後退,她垂下眼睫,不想,跟前多出一雙雲紋皂靴。

“這位姑娘是……”眉頭輕皺。

“回世子爺,是夫人娘家的表姑娘。”門外正值當差的伶俐丫鬟稟道。

“表姑娘……”馮永之微微點頭,似乎未放在心上。

蘇晚低眉斂目,輕聲細語的喚了句“見過馮世子”,目送那雙皂靴離去,忽兒在門檻處停下,聽得馮永之問話,“姓甚?”

丫鬟說:“表姑娘姓蘇。”

“蘇姑娘,”馮永之微微偏頭,溫聲道:“外面風大,蘇姑娘不如入屋內歇著。”

蘇晚低著頭,沒吭聲,下巴幾乎要埋入衣襟中。

丫鬟掀了厚重的藍布棉簾,馮永之微微彎腰,低頭入屋內,簾子“撲”的一聲落下,蘇晚懸著的一顆心方才落地。

內室,二太太與玉瑤正低聲說貼心話,世子馮永之便闖了入內。

發現二太太的瞬間,馮永之微驚,他收斂面上的神色,立馬態度恭敬的給岳母作揖行禮:“女婿見過岳母。”

二太太起身,朝他微微頷首,這個女婿,最初她是十分滿意的,人俊家世好,不想,看走眼,害得瑤兒好苦!

*

二太太走後,馮永之看著半坐倚靠軟枕的裴玉瑤,他許久未曾仔細的端詳妻子,依稀記得上次見面,她擦了脂粉,比初嫁時面色蒼白些許,那雙眼卻十分的有神采。

如今,褪盡鉛華後,小臉蒼白毫無血色,曾經連他都驚嘆烏黑似錦的長發而今淩亂無光澤的披散在肩上,那雙素日裏顧盼生輝的眸子只剩下疲憊和無力。

原來,她竟病得這般重了!

他坐在床沿,伸手想幫她綰鬢發,見她眼神閃躲,想要躲過去,卻是身子虛弱,沒有力氣,只得任由他擺布。

悻悻的收回手,那一絡青絲墜下,半遮面頰。

他的眼前忽然浮現兩年前新娶她入門的場景,如意桿秤挑起新嫁娘的紅蓋頭,燭火搖曳,映照得美人眉目如畫,她皮膚白皙,猶如凝脂,一瞬間,他的心神晃了晃。他握緊她纖細玉指,許下海誓山盟,養在深閨中的小娘子,雖然有些驕縱的脾氣,卻也對他千依百順,眉眼盈盈,只是怎麽都沒懷上。

他需要開枝散葉,母親自作主張讓服侍他多年的丫鬟開面,納為妾。母親的命令他不敢違抗,見她夜裏默默落淚,他只覺得心煩意亂,心中暗暗認為她小家子氣,不曾想到……她連個妾都容不下!

她服侍他多年,與t一貫矜持的新夫人不同,嬌媚可人,又乖巧聽話,這樣的女子很討人喜歡,他自然流連她房中多日,很快的,她有了身子,他喜上眉梢……他很快就要有一個大胖兒子。

母親盼望的子孫滿堂,開枝散葉,總算來了。

不久後,經過太醫診斷,他的妻懷孕了!

他是幸運的,他的妻同時與妾懷孕了。

不幸的是,孩子突然沒了,他乖巧聽話的妾死在一場寒冷的大雪日,她用一根繩吊在庭院的一株老槐樹下,結束自己的生命。

馮永之消沈一段時間,狐朋狗友為了安慰他,整日喚他去煙花柳巷喝花酒,沒多久,他在外頭養起外室,這外室名喚隱娘,年紀尚小,正值豆蔻年華,總是嬌滴滴的凝視他,滿目柔情,眼中似乎只剩下他,天冷時如貓兒般往他懷裏直鉆,眉目間總有幾分像他逝去的妾侍模樣,叫人醉心。

“玉瑤,和我在一起你後悔嗎”鬼使神差的,他問出這句話。

玉瑤楞神,不敢置信的擡眼,喉頭發幹,澀澀的,她聲音嘶啞,淡淡道:“爺說什麽,我沒聽清。”

“是嗎?你沒聽清……”他喃喃自語,有些話,沒聽清或許更好。

他安慰道:“你身子不好,便好生養病,睿兒那邊有奶娘丫鬟們照看,你無須費心。”

玉瑤咳了咳,蒼白的小臉因為劇烈的咳嗽升騰起一抹不正常的殷紅,猶如雪地紅梅。

馮永之靜靜的等她咳完,聽見她說,“爺,時不待人,睿哥兒尚小,妾身卻是時日無多。”

他正當壯年,她死後,他一定會另娶他人為填房,與其便宜旁人,不如挑個值得信任的,好讓她的睿哥兒可以平平安安的長大。

他仔細凝她,發現她烏黑的發縫間居然雜夾銀絲,身子瘦弱,憔悴不堪,忽道:“玉瑤,你記得庭院老槐樹下逝去的一抹香魂嗎?”

這句話沒頭沒尾的,令人琢磨不透。

“她腹中的孩子,不過兩月,尚未成型,鮮血染紅她的衣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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