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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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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6 章

一片淩亂的榻前, 朱靖正擡手系著帝服領口襟扣。

文茵倚著床柱看他,夜裏他伏她身上極盡放縱荒誕嗜欲,可穿戴齊整走出去時又成了那個冷淡威嚴的帝王。宛如兩個極端。

朱靖動作頓住, 眸光稍側,文茵沒有閃避,對上他的眸光。

“聖上還未膩嗎?”她突然出口問。

他臉色剎那精彩,她卻未曾停頓的開口:“聖上若是想通過折辱我來解恨, 讓我生不如死, 那你的目的達到了,沒必要再留著我礙眼,更沒必要隔上幾日就過來寵幸我這罪人。之所以還遲遲未下令了結處置我,難道不是因為聖上沒膩?”

迎著他重重壓來的視線,她不閃不避。

她想要一個結局,什麽結局都好, 而不是不生不死的在這耗著。

她累了, 也倦了, 只想要個痛快。

朱靖此刻好似突然被窺探了內心隱秘一角, 那種被刺探感讓他習慣性豎起防禦,瞇眸帶些寒芒的朝她射去。

“你口口聲聲說自己是罪人,可當真認為自己有罪?”

擁被懶倚床柱的她, 雪肌尚殘留些緋粉, 眼尾猶帶些艷嬈。本是慵懶靡艷之景,可她神情卻是厭倦的,水漾的眸子都是枯寂的。可偏偏, 又能從中看出幾分撕扯之意。

想到她昨夜有些瘋意的模樣, 他的心略有些下沈,不免又打量她那愈見清瘦的模樣, 看她眼底隱藏的那抹微赤。或許她快被他給逼瘋了,也快逼死了。

這是可是他想要的結局?曾經的深夜裏,他無聲問過自己,如今他腦中再次劃過這般的問題。

逼瘋逼死了她,他可能解恨?

能否?他想著那般的結局,卻下意識繃緊了脊背。

文茵心口像在焚著地獄火,既恨不得將自己從裏到外焚燒殆盡,半絲灰都莫留在這骯臟萬惡的世道,又恨不得能撕扯開胸膛,讓那焰火瘋狂湧出,將這裏所有一切都燒毀個幹凈。

她有罪嗎?有什麽罪。

是她要做他棋盤上的棋子?又可是她要做這籠裏的金絲雀?

他憑什麽辱她,明明是他搶她入宮,是他讓她眾叛親離,身敗名裂,毀了她的名聲,還要扼殺她的自由,繼而還想再扭曲她的本性。

他,還有他的皇權,將她從裏到外的摧殘,最後又憑什麽說她有罪?

明明被毀了人生的人是她,明明被毀了姻緣的人是她。

想到姻緣,她難免想到殿外那遭遇了場杖打的人,一股難言的負面情緒在胸臆間醞釀。

被她連累的挨了打,或許他此刻正埋怨著她吧?

她忍不住幾分扭曲的去想,或許這些年忍著,痛著,熬著的人,只有自己一人,而他也許早就看開了,早就心安理得的做他司禮監的大太監。

若非被她的事牽連,他此刻或許還依舊風光著,禦前秉筆可不是個小官,別說宮裏上下的宮人,就連前朝的文武群臣們,也得多少捧他幾分。

依他的心智,也許有朝一日還能鬥倒馮保,取而代之。屆時作為掌印大監、禦前第一人的他,那可真是風光無限了。

兩股激蕩的情緒開始撕扯在她靈魂深處,一方面她極力厭惡排斥自己這般扭曲的想法,可另一方面她又始終忘不掉他那無動於衷的冷漠背影。

激烈的情緒對沖下,她突然感到眼前一黑。

“來人,叫太醫!”

她軟倒下去前的最後視線裏,見到的是他臉色大變的疾步過來。

錦簾低垂,太醫正襟危坐在帳前,三指搭著那露出帳外的那截清瘦皓脘,凝神切脈。這回切脈有些久,長達一刻鐘的時間也未給出定論,老太醫的壽眉也不時凝固住,看得旁邊榻沿坐著的人心中煩躁。

朱靖忍不住手指挑開帷幔一角,朝榻裏去看那昏迷不醒的人。

她無知無覺的躺那,毫無血色的涼白臉龐讓他忍不住俯身,伸手朝她面上輕覆過去。冰冰涼涼的觸感傳遞到他掌腹中,他心下微沈,掌心就緊覆了些,試圖想將那冰涼之意捂去些許。

修長有力的手掌覆著那張小巧臉龐,此刻他突然驚覺,她竟這般瘦了。他掌腹伸開比對了下,心中猛縮的發現,那冰冰涼涼的臉龐已竟瘦到遠不足他巴掌大。

他又伸手進被寢裏上下撫她身子仔細感受了下,確是比從前更顯瘦骨伶仃的。

老太醫雖凝神切脈,可餘光也多少能瞥見些,不由眼皮一跳。有幾分想提醒聖上莫要亂動免影響脈象,可瞧聖上有幾分面色不善的模樣,又不敢開口,遂也只能闔了眼皮暗嘆著重新再切。

足足又等了兩刻鐘後,老太醫才收回了手。

“如何?”朱靖看他問。

老太醫起了身,沈吟道了句不好說,還道是讓另外個太醫過來切脈,等切完再下定論。

等了近小半個時辰,卻得來這般的結果,朱靖就隱有拂悅。不過他並未發作,還是依那老太醫所說,叫另外個太醫過來繼續切脈。

時間一點一滴過去,朱靖看那太醫一坐又是幾刻鐘,不免就覺得此間安寂的讓人無法忍受。遂起身在殿裏踱步,不時朝榻間方向看去一眼,強抑煩意。

又過了半刻鐘,那太醫總算切完脈起身,也並未直接下論斷,而是先與那老太醫嘀咕討論了陣脈象。

朱靖也不催促,直身立在臨窗桌前,透過雕花鏤空處看向外頭的夜色。直待兩位太醫商量好後過來,他方側過臉來。

“不用雕琢粉飾,朕要你們坦誠直言,她究竟是什麽病?”

他指骨用力抵著桌面,心口猶似堵了沈物。

她……多半是不大好了罷。他視線忍不住落上那安寂無音的榻間。

若她就這般去了,那他可解恨了,快意了?不,不解恨,不快意。他腦中浮現個聲音,這不是他想要的結局。

在他沈著眸,已做好要廣招天下名醫進宮的打算時,卻聽那老太醫沈吟的聲音傳來:“娘娘脈象如盤走珠,臣等瞧著似是滑脈。不過概是月份尚淺不大明顯,所以脈象並非那般明晰,確切還要再等些時日再行切過脈再說。”

屋裏一下子安靜下來。

老太醫沒等來聖上回應,不免有些忐忑,拿眼偷覷過去,卻發現對方正不辨喜怒的盯著他。

老太醫後背一涼,剛反思著自己可是哪處說錯了,就聽對方沈聲問:“你們剛可是給朕在故弄玄虛?”

兩位太醫驚得趕忙跪下道不敢。

“聖上聖裁,實在是娘娘脈象微淺,事關皇嗣要務必慎重……”

“行了,起來罷。”

聞言,兩位太醫知聖上並未有責怪之意,遂松口氣起身。

甫一起身,又聽對方問:“她這脈象能確切幾分?”

老太醫沈吟保守道:“五分。”

朱靖低喝:“如實說。”

“八分,至多八分了。”老太醫擦擦額上汗,“若是待幾日後,娘娘月信未至的話,便是十分。”

言罷,他就發現聖上直直盯著他,動也不動。

片刻,聖上突然大笑了起來,老太醫也稍稍緩了僵直的老腿。

“你們先都下去罷。”

兩位太醫趕忙退下,不過退下前還是留下‘娘娘身子差,要當心調養’‘情緒不可過於波動’以及……‘不宜房事’這之類的話。

朱靖腳步微頓,道了句讓他們開些養身的湯藥,便繼續擡步朝垂攏帷幔的榻間方向走去。

外頭天光微微放亮時,馮保按規矩在外叫起。

不多時就聽得裏頭傳來應聲,馮保遂端著盥洗用物進來,可剛一進來卻見聖上竟衣衫齊整的坐在榻沿前。瞧那模樣,似乎自夜半那會太醫離去後,聖上竟未曾入榻就這般的坐了整半宿。

朱靖接過帕子擦把臉後,將帕子扔了托盤。

待洗漱完畢,他揮手,低道了句:“下去罷。”

“那早膳……”

“暫不必了。”

馮保遲疑:“聖上,今早上有朝會。”

半息,低沈聲音傳來:“通知下去,今日罷朝。”

馮保領命退下,出了殿後,擡頭看了眼天色。

這個時辰,朝臣們怕都已經聚在大梁門了。不知此令過去,又該要引起幾多猜測。

不過這大抵也是他頭一回見聖上因私廢公。

朱靖的目光一直落在她安靜熟睡的面上,想著她大抵好長時間沒如此安穩的睡過了罷。這般想著不由伸了手過去,虛撫在她面頰上。

他鮮少會去想一個女人的問題,更鮮少將用在國事上的時間耗費女人身上。可偏如今他這般做了。

這半宿他一直在想她的事,不曾一刻停歇。

他可是真的想懲戒她?並非,比之懲戒,他更希望她能認識到自己的錯誤,更希望她能明白,她從內到外只能有他一個男人。

這是他今夜終於確切想明白的事。

想清楚這一點,他與她的那團亂中好似豁然開朗了一角,至此便也明了接下來對她,他要如何行事。

那就是,她的那茬事,在他這裏,必須要揭過。

即便,他心底深處還存著星星零碎的不甘。可所謂兩害相權取其輕,在徹底失去她的結果與揭過那茬的不甘相比,他更傾向於選擇後者。

他向來是果決之人,既已決定就絕不拖泥帶水。

馮保回來後,朱靖就讓他去勤政殿取了些東西過來。

空白聖旨鋪於案上,他提筆濡墨,左首處落下銀鉤蠆尾二字——聖詔。

外頭天光漸漸大亮,案首宮燈的光近乎被削弱近無。

勁瘦腕骨收力,朱靖隔了筆,接過玉璽在上面重重蓋了大印。

馮保雙手捧過玉璽仔細放好,兩眼底下掩住其中驚異。剛驚鴻一眼他見到了四字,冊封詔書。

大抵是睡得時間有些久,文茵睜眼醒來時還有些恍惚,好似暫沒分清現實跟夢境。直眸盯看著熟悉的帳頂反應了好一會,方記起了今夕何夕。

她躺著未動,幾許意懶的正欲再閉了眸,卻冷不丁餘光掃見了榻沿孤坐的陰影,剎那讓她眼眸緊縮。

文茵剎那轉過臉,而後就確信她沒看錯。

他竟沒離開?他留在這裏幹什麽?

朱靖看她難掩驚疑的神態,緩聲道:“這一覺你睡得有些久,起來用些東西罷。”

文茵沒有動,目光寸寸在他眉骨間流連,不難發現此刻的他,神態中再也沒了半分翳色,反倒流露些柔和。

一股寒意開始沿著她脊椎骨,逐漸攀附上她麻木的軀殼上,凍煞她的四肢百骸。

與其說他是想通了不想再懲治她,她更傾向於是發生了什麽事。

她腦中開始不受控的浮現嬤嬤念夏、文家、鄭家……以及徐世衡,出事慘死的場景。她死死盯著他體貼身來扶她背的手,他這般越體貼溫柔,她就越發如見到世上最可怖之景,讓她牙關不受控制的直打顫。

那年他處斬完她二哥的當夜,就是這般對著完全不知情的她萬般體貼柔情。當初一幕與此刻,是何其相似。

“你有身孕了。”朱靖直截了當道。

他眼見她面色煞白,雙瞳渙散,單薄身子抖如瑟葉的模樣,便知她大抵在胡思亂想著什麽。索性他也不賣關子,幹脆將事情對她直接挑明。

言罷,他就目光緊落她面上,不放過她一絲半毫表情。

聲音似遠又似近,似輕又似重,擊落在她耳畔。知道不是她所想的那般,她剛繃到極致的身子驟然軟倒下來,閉眸急促呼吸,緩著剛那攀附至靈魂的恐懼。這一刻她有幾分可笑的想,比之前頭她想的那些禍事,或許後者也不那麽難以接受了。

朱靖攬抱過她癱軟下來的身子,擡手撫著她鬢邊淋漓的虛汗。

“這個孩子朕抱有極大的期待,朕這般說你可明白?”

文茵閉眸緩著手腳涼意時,就聽他的聲音自上而下傳來,低緩,卻不容抗拒,“有半點差池,你應知朕會如何做的。”

文茵短促笑了聲,她知,如何不知。

朱靖並不覺得他此話有何問題,統共對她用其他手段是沒用的。

況且,他也並非只是說說。

“知殿外那人命斷何時?”他俯身靠她小腹,強抑凜意,沈眸清楚與她強調:“但凡皇兒有半分半毫差池,朕當你面剮了他。”

在一室的死寂中,他又慢聲:“若覺籌碼不夠,朕就再加。”

馮保端了碗剛盛出來的滋補粥羹過來,朱靖親盯著文茵吃下去。

陪著一道在榻間坐著緩了會後,朱靖又著人取了件厚披風來,披她身後。文茵雖對此舉不解,卻也不問。

他抱她下地,並吩咐馮保將物件拿進來。

很快,馮保捧著一托盤進來,上面擱置著一把錘頭,外加一金簪,一玉玨。

朱靖直接拿過,置於地上。

“砸碎它們,過去的事就此翻篇。”

文茵低眸看著那恍如隔世的金玉,眼前浮光掠影般浮過一幀幀畫面,最後一幕定格在他無動於衷的背影上。

早該砸碎了,她想,哪有什麽金玉良緣呢。

朱靖看那玉玨已成齏粉,就俯身奪過錘頭,用力將那金簪一砸兩斷。擲了錘,他俯身將她大橫抱起,大步流星朝外走。

“馮保,去宣旨!”

馮保高聲應,親捧著聖旨亦步亦趨跟上時,又聽道:“另外給太醫院送重賞,放徐世衡去司禮監繼續任職。”

文茵餘光掃見殿外跪著的人,控制不住的去揣測他,這會是不是很高興能擺脫了她的拖累。有幾瞬她確是知道自己不該這般揣度他,可她完全控制不住閃出諸類偏激想法。

突然眼前一暗,她被人覆著臉按進了結實溫熱的軀膛上。

“看什麽?”

“看個故人。”

“那不是故人,是司禮監秉筆太監徐世衡,可明白?”

“聖上這般說,我就明白了。”

午後秋陽正好,徐徐微風帶來那分別清婉、低沈的聲音。

徐世衡在宮人的攙扶下慢起了身,耳畔又能隱約聽到前方傳來的些許聲音——

“聖上要帶我去哪兒?”

“長信宮晦氣,日後不住了。且帶你先住養心殿,來日給你另起宮殿。”

徐世衡極力睜眼看著耀眼的秋陽,一直看了許久。

這般就好,他本就是個不值當多念的閹人。

旁邊宮人好似看到了他唇邊一抹極淡的笑,很輕很淡,如了去無痕的微風一般,稍縱即逝輕微縹緲的好似是錯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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