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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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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9 章

十二監舍所裏, 馮保被請到了主位坐下,四方紅木桌上擺滿了珍饈小菜。圍桌坐著的都是司禮監的人,每人桌前擱著一小盅的水酒。

“都說了今年不操辦了。”

“大監每年就這麽一回大事, 若不給您正經敬杯水酒那是咱們不懂事。”徐世衡道,“這檔口確是不宜大肆操辦,小的自不敢給大監招眼,所以今個在場的也沒旁人, 都是咱自家人, 權當是用個便飯。”

馮保嘆道:“你們有心了。”

不由想到往年他生辰宴的時候,十二監可熱鬧的很,一整日的時間內監們都趕趟似的來他這磕頭送禮,便是聖上也會特意派人送賞過來。偏個今年趕的時候不好,恰在這多事之秋的檔口,他又哪裏敢大肆操辦。

徐世衡帶著司禮監眾人齊給馮保敬酒:“便祝大監, 年年有今日, 歲歲有今朝。”

馮保腦門就麻了下。

這詞是好詞, 可這詞太容易讓他想到後宮某位主。

不由又想到剛不久他杖打那於嬤嬤那會的情景。那會貴妃直勾勾盯著他手裏帶血的板子, 眸光冰清水冷似不帶半絲人氣。明明生著副水月觀音般的仙子模樣,那一刻的貴妃卻讓人覺得山寒水冷的,瞧上一眼都讓人覺得心頭涼冰冰的。

馮保心頭發苦, 貴妃娘娘還不得記恨死他。

但凡來日稍稍吹吹枕頭風, 就能夠他喝上一壺的。

唉,做奴才的就是命苦,常難做到兩頭討好, 甚至有時候還兩頭不是人。

“以後這詞莫用了, 聖上給貴妃娘娘的新年吉語,咱們這賤命可用不得。”馮保搖頭嘆氣的說著, 悶頭幹了那盅水酒。

徐世衡忙道:“是咱們說錯話了,大監莫怪。”

馮保擺擺手,拿起筷子:“開用罷,用完都早些回去歇著,養足精神,上值的時候也好少犯錯。”

席宴未至亥時就散了。

徐世衡打了水來伺候馮保擦臉。其他內監知道徐公公是馮大監身邊得力人,遂也不敢搶著上前獻殷勤,在送上賀禮之後就紛紛告退。

“大監這段時日辛苦了。”

馮保擦把臉,嘆息:“都眼紅咱家的風光,覺得咱家是禦前第一人,不知得有多得意。可他們又有幾人瞧見,咱家背地裏挨打的苦。”

徐世衡接過濕帕子, “同是禦前伺候的人,個中艱辛,小的當然明白。身為奴才,最盼的莫過於主子能事事順遂。”

這話當真觸動了馮保心窩子, “是啊,就盼上頭天能時常順心順意的,那對咱而言真是莫大幸事了。”

可是卻難吶。

腦中不由閃現那日自長信宮回來後的情景。

聖上在勤政殿熬到了半夜,擱筆時無端失了會神。擡頭時,突然對他說了這麽一句——“原來元平十三年,朕有個孩子。”

這話他沒敢應,他能感到禦座那人不平靜的情緒。

那夜聖上沒去養心殿,直接歇在了勤政殿隔間的榻上。

翌日清早當他無意見到聖上那眸帶血絲的模樣時,便知貴妃那事在聖上這怕有的熬。別看那事看似過去,可在帝王心裏已然成了一根難以祛除的刺。

果不其然,接下來這段時日,聖上對貴妃不聞不問的。若此事當真翻篇的話,聖上少不得會著人送些補品去長信宮,再或叮囑太醫院的人過去給那受了刑的嬤嬤好生醫治,以示對貴妃的安撫。

寬猛相濟,也好別讓貴妃涼了心。

可聖上沒有,自那事過去已是數日光景,可聖上沒有半分安撫之意,由此可見帝王心底對那事的芥蒂之深。

馮保琢磨,怕聖上是既跨不去心底的坎,又舍不得就此撂開手。

他不免坐在榻上愁眉不展,上頭天心煩意悶了,他們這些伴君的人日子又焉能好過了。

不由就埋怨那貴妃娘娘幾分,想那歷朝歷代的宮妃們哪有這般膽大妄為的?旁個可都是拼了命的懷,她卻拼了命的墮,這真是,真是……怪不得聖上動了真火,這不是故意踩聖上顏面嗎。

“就盼帝妃能和和睦睦的才好。”

徐世衡的一聲輕嘆讓馮保回了神。

雖他也是心頭如此盼的,不過他警惕慣了,但凡與貴妃沾一絲半點的事,他都三緘其口不會多談。

清了清嗓,剛想說天晚了讓那徐世衡回去歇著,卻冷不丁對方又道了句——“大監,恕小的多嘴,總歸不能讓聖上與貴妃娘娘再添裂隙了。”

馮保後背寒毛都豎起來了,下意識的忙去看屋門口,隨即瞇眼看向那徐世衡。對方素來謹言慎行,今日卻有些一反常態了。

更讓他有些警惕的是,剛對方那話,他感覺似意有所指。

他第一反應是懷疑對方是在暗指王太醫的事。之所以首先想到這茬,也是因為那王太醫性命的去留正處在關鍵時候。好幾次,他都敏銳感到聖上似就要開口讓他去處置了那太醫,可好幾次又止住。

忍著驚疑,他不動聲色的問:“那徐公公的意思是……”

徐世衡掏出一對帶著雙耳的白釉小瓷瓶,“這是小的從宮外尋的特好傷藥。大監莫怪小的多事,只是覺得咱這些伴君的,更應急主子所急。主子們金尊玉貴,有些事不方便做或沒法先拉下面,總要咱們當奴才的去體諒。”

馮保遂明了對方的意思。知道不是那王太醫的事洩露,這會心頭警惕稍去。

“行走宮中你當知道,自作主張的奴才,往往沒幾個得好。”

“大監心系長信宮嬤嬤安危,又有何不妥呢?”徐世衡低眉道,“貴妃也會記你一恩情的。”

馮保心中一動,琢磨開來。

以他個人名義送去倒也可行,雖在聖上那裏確是有幾分自作主張的意思,可又很難說不是賣了雙方一個好。貴妃那裏不必說,而聖上那……瞧聖上那樣子,也不似像真要撂開手的模樣。

那雙耳小瓷瓶,馮保到底是咬牙接過了。

罷了,大不了就再挨上一頓刑,也好過被那貴妃記恨。

否則那嬤嬤要真有個什麽好歹,這筆賬還不得牢牢釘死他身上?

“有些話入我耳就罷了。”

“小的知道厲害,出了這道門小的斷不敢妄議半字。”

走出馮保的舍所,徐世衡駐足往六宮的方向無聲眺望半息,又寸寸落眸往自己舍所走去。

長信宮,文茵指尖輕撫著瓷瓶雙耳,許久都未言。

秋日草木衰黃,有秋風刮過樹上落葉拍在窗欞上,也有落日餘暉透過窗紗映落在榻前靜坐的人身上。

六宮上下都抓心撓肝的想知道,貴妃究竟是犯了何錯,罕見的得了聖上處罰不說,竟還讓聖上下令杖打了其嬤嬤。

但凡在宮裏待過半年之上的,怕沒人不知那長信宮的貴妃娘娘將其嬤嬤看得何等重要。往昔聖上為示對貴妃恩寵,便是對那嬤嬤都給幾分顏面,如今卻不顧貴妃感受的杖打其嬤嬤,由此可見貴妃所犯之事並不是小事。

可偏怪了,對此事後宮眾人竟是一星半點都打聽不出來。

眾妃嬪遂去聯系近階段發生的大事,妄圖找出些蛛絲馬跡,猜來猜去,有人覺得可能與嵐才人難產一事有關。她們中有人就試探性的去永和宮打聽,卻被那嵐才人給啐了出來。

貴妃所犯之事無疑成了後宮裏的懸案。

再說馮保這裏,在他送完藥後,有好一陣都處於提心吊膽中。

可漸漸地他發現,聖上好像是默認了他這般做法,不曾對此有過不虞之態。

慶幸之餘不由暗驚,那徐世衡竟比他還猜準了聖上幾分心思。

這日,當聖上似無意問了嘴昭獄裏的王太醫時,馮保腦中不期就閃現過那徐世衡當日所說的不能再添裂隙之類的話。

“聖上,奴才竊以為,對那王太醫的處置有諸多種,倒也沒必要非取其性命。畢竟若為了他那般無關痛癢的人物,而讓聖上與娘娘起齟齬,到底太不值當。”說完後,馮保方似驚覺自己多嘴,趕忙跪下請罪,“奴才多嘴,奴才該死!”

禦座之人並未罰他。指骨微屈叩過扶手之後,就淡聲叫了起。

轉過月初二,貴妃已經解了禁,聖駕這夜也幸了長信宮。

大概是帝妃兩人心裏皆有芥蒂,時隔十數日再見時除了開始請安叫起後,再無他話。

內寢裏,朱靖沈金冷玉的站那看她,文茵側身朝向格眼窗,視線長久落在那懸掛著的兩副立軸。

室內無音,周遭氣氛一時冷凝。

“朕今日讓人送那王熙平歸鄉了。”他緩擡步過來,看著她因此話而微動的眉梢,內斂情緒,“他謀害皇嗣,朕千刀萬剮他的心都有,如今肯許他全身而退也非朕大發慈悲,而是馮保那奴才說,因其一人而讓朕與貴妃起齟齬,萬不值當。”

他走到她面前停下,深眸看著她清冷冷的側顏,溫醇嗓音透出幾分嘆息:“朕,深以為然。”

“謝……聖上寬厚。”

朱靖看著她那如琢如玉的下頜骨,放低了聲音:“你轉過身來跟朕說。”

文茵落了落眸光,到底沒繼續看向那色彩斑斕的立軸紋樣,手心虛撐著桌面往他的方向轉過了些腰身。剛一動,眼前落了陰影,她呼吸一滯不免腰身朝後微仰,他俯身順勢欺近之際,朝側探臂按住她那搭在案沿的手。

“知道朕為何罰你嬤嬤嗎?”

微沈滾燙的呼吸拂在她額前,文茵朝側偏過眸去,“自是要教訓臣妾。”

“是教訓你。”他低低說道,微礪的掌腹在那細柔的手背上撫摸揉磨,“朕知道,禁你足,降你位份,罰你俸祿,於你而言無關痛癢。所以朕,就要尋你痛的地方下手,這方能讓你深切記得這個教訓,日後才不敢再犯。”

文茵咽了又咽那股紛湧喧囂而上的情緒,反覆壓抑,最終卻也只能撿上一句相較來說最輕的話吐露出口,“臣妾得教訓了。十板子不致死,可嬤嬤到底年事已高,這十板子下去,也夠讓她不好過了。看她因臣妾而遭受這般痛苦,臣妾心如刀絞,確如聖上期待的那般,對此教訓銘心鏤骨。”

細音輕顫,她擡眸對上他深沈眸光,牽強一笑:“到底是聖上睿見,知道刀子往哪裏紮比較疼。”

朱靖沒有怪責她的出言輕諷,眼皮上挑,視她而問:“責怪朕紮疼你了?你狠心的時候,怎麽不想這些?”

文茵沒有回應,朱靖卻不肯放過她,依舊追問:“打的那會,疼不疼?”

她似沒料到他會突然問這個問題,眸光怔了會,方低語了回了句她不疼。

“朕沒問你。” 沈抑嗓音自上而下而落,“朕問孩子。”

文茵的臉色白了下,似有躲避似的扭臉至一旁。

下一刻被他鉗制下巴強制轉了過來,他徑直盯她閃避的雙眸,聲音驟沈:“看來你也知道,那被母親狠心奪命的孩子必然是疼的。好歹也是你的骨血,你當時是如何下得了那狠手。”

說著,他屈指點了點她心口,“午夜夢回時,這裏就不會疼,嗯?”

身前人那張姣美芙蓉面,漸漸褪了血色。

他沈目盯視她半會,鉗制的手勁松開,突然語氣緩下:“過去,朕有對不住你,而你也做了對不住朕的事。從這以後,過去的事你我皆不提,就且讓它過去了可成?”

在見她點了頭後,他俯身打橫將她抱起,往榻邊的時候,語氣低沈道了句,“記住了,朕,就容你這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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