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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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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東宮旁側,一座緊鄰宮殿外的紅墻黃瓦下,墻根旁候著個男子,男子身後有一道人影退在一旁。男子在一棵大楸樹下,他望著東側前方,終於望來個人影,人影手中拿著一件狐裘,黑色,在人影奔行過來時,男子趕緊迎上去,他道:“你怎的未在這處提前等著我?”

宮女道:“殿下,奴婢,奴婢——”

男子道:“你又是守殿時打瞌睡了吧!”

他道:“趕緊給我穿上,快快快!”

侍女忙給他穿上,她道:“殿下,我沒有打瞌睡,我是算著時間呢,過早到這兒來等您被人瞧見不好,過晚……”她道,“殿下,我算著時間的……”

男子道:“好,你算著。”他敲了她一額記,手將身前的狐裘攏緊,見沒什麽差錯,男子才提步繞過此宮,然後往東宮正門的方向去。

沿著紅墻走到正門處,晏瑯一陣風似的進去,帶起兩側狐裘,侍女及另一個黑衣侍衛身影跟在身後。

走進後,墻兩側生長著兩株高大的古柏,四四方方的朱漆橫欄將樹幹束縛在一方小天地中。

此時下著雪,天光照雪,斜斜打下,柏木高展。

穿著狐裘的人沿著左側的游廊急忙穿行,身後的小宮女在後急急跟上,一邊小聲道:“殿下,殿下……您走慢些,別摔著了!”

晏瑯往後道:“慢不得了!”她的聲音也小。

已經回的遲了,若是皇兄今日已在屋裏等著,那她就不容易吃得好飯了。

不由裹了裹身上的狐裘,還真是有點冷呢。

殿中長庭寬廣,絮雪飄揚,飄了些到急忙穿廊而過的人身上。

“他”內著一身石青色的湖綾衣,邊緣處露出狐裘的地方能見繡雲氣游麟的紋樣,還有卷草紋蜿蜒而上,腰間一枚白玉佩、鏤空紫晶球、匕首及掛穗。

人影走至廊中一段,才瞧見庭院偏北處跪著一個人。

大寒的節氣,在這裏跪著,她都能感覺到膝蓋頭兒到腳底板的冷。

人影的身子也微瑟縮,圓圓的身子裹在朱紅的袍子裏,那身肉瞧著似也撐不太起。

只是他還努力讓自己跪的端直些。

晏瑯的視線在人身後的衣服補子上一掃而過,獬豸紋。

今日是大寒節氣…呵!

該進補。

她呵了呵手,這廊太長,終於跑到了殿門處,見殿門右側梢間檻窗處蔓延出一枝“紅果冬青”,青墨色的樹幹,紅紅的果實,她又退了幾步往後彎斜身看了一眼。

一只水雲間的瓷瓶內插著一枝紅果冬青,枝條彎曲的角度、果子排布都恰到好處,十足有韻味,有宮人在殿門處見到晏瑯的身影,那宮人道:“稟九殿下,是來玉公公一早吩咐人去摘的,西苑峪秀山上的紅果冬青。”

晏瑯道:“好看。”想必來玉公公挑金挑銀的挑出了這麽一枝。

她進了殿,熱氣籠罩全身,有股很淡的清香,她很熟悉。

室內布置雅致,所有物品都在它闔該在的位置,晏瑯瞧左側屋內的圓桌上面,只布了筷箸與筷枕,她來的剛好,呼口氣。

宮人給她端來凈手之物,銅盆,熱帕,晏瑯將狐裘解下,她身後宮人上前接住,晏瑯準備凈手,聽有鈴鐺的聲音傳來,悠悠揚揚,音雖小,但此時十分清晰。

音傳遞出了一種漫不經心,一種在宮廷內禁,仍儼然如行走在田野間的漫不經心。

晏瑯制止了捧著銅盆的宮人近前來,她唇上有笑,幾步往外走去,步子邁得很大。

她在外站定,然後一跺腳,道:“太圓!”

被她稱呼為“太圓”的……腳步立時頓住。

視線往下,是只白毛的,獅子絲毛犬。全身毛發雪白,很長,高約一尺五寸,長三尺左右。

它算發育不太良的,這種品種大都能長得很高大壯實。

晏瑯蹲身下去,太圓扭扭身,屁股開始動,然後準備繞過她。

這只犬的屁股似兩瓣圓圓的微有缺處的太陽,所以晏瑯給它取名“太圓”。

它的主子當初遲遲不給它取名,晏瑯每日看著它屁股扭啊扭,有一天她就喚出口了。

喚了後,它的主子得知她一開始取名的意,就想換了,之後晏瑯讓他不要想她一開始……他便沒再取,只是也很少喚它。

晏瑯俯下身,她撫摸太圓的腦袋,手撥動它項上的金項圈,又想摸它一側腳腳趾骨上方幾寸的一個鈴鐺,太圓躲過了,腳一動,鈴鐺又輕輕的響。

響聲有點小,晏瑯當初想給它綁四只的,金光閃閃項圈,再加金鈴鐺,好一只拉風的狗。

實則是她想與這只狗作對,讓它不待見她。

後來被人阻了,說太吵,便只綁了一只。

晏瑯道:“你沒去皇兄跟前守著?”她又想摸它,被狗子避開,搖搖擺擺的想進屋,一側的宮人上前來將它輕輕抱住,一位著青衣的宮侍道:“殿下,您該凈手了,待會兒水就涼了。”

宮侍的視線註意著通往後廚的西側廊道方向,他們伺候的慣了,知道什麽時候,該做什麽樣的事。

晏瑯也隨著他的視線一望,似乎能瞧見遠處被樹木遮擋的地方出現一些身影。

晏瑯進屋,手在盛著熱水的銅盆裏凈了手,然後接過溫熱的帕子擦了擦。

外間有人進屋,幾個小太監提著食盒,將食盒屜裏還冒著熱氣的菜食一一擺置到了桌上。

晏瑯看一眼,喉嚨裏咽了咽。

身後有聲音道:“奴婢見過九殿下。”

晏瑯聽這熟悉的聲音,她轉過身,迎面卻與一具身子僅隔半尺,蘅t蕪香的味道,應是已重新換了衣物,清整過了,沒有明顯煙火氣的味道。

晏瑯視線數著在自己眼前層層累覆的偏白色衣領,她有個毛病,數面前這人穿衣物時層層累疊的衣領。

晏瑯退開,她啊了一聲,那人直接往餐桌的方向而去。

其他宮人相繼退下,被抱著的狗子掙紮兩下,嗚嗚兩聲,被宮人抱下去。

晏瑯轉向一旁方才對她請安的人道:“溫公公,你就別跟我客套了,年年你都不知要跟我見幾回,幾日不見,不必特意請安。”

溫公公笑了笑,他道:“殿下說哪裏的話,禮不可廢。”端是平穩。

晏瑯方才只是想提醒一下,自己只是幾日未到這裏來了,不是不聽兄長提訓,在外“樂不思蜀”,或者“鬼混”。

溫公公也退下,候至門外。

晏瑯走到桌子邊,她輕車熟路坐下,打量桌上的菜色,除了宮裏常有的幾道菜,今日,有幾道都是皇兄做的,幾處地方上特有的美食。

皇兄擅烹飪,他的廚藝,十分可讚。

桌面上,擺置在中間偏左的是以陶盅盛放的單縣羊肉湯,為山東單縣的特色湯食,湯,色白似奶,味不膻不膩,這道菜調料及火候的掌控十分重要。

皇兄以往做過好幾次,晏瑯深深記住。

有一道是醋溜魚,來自浙江杭州,這道菜還有個典故,酸甜有味。

一道文山肉丁為江西,還有一道晏瑯不太知曉,皇兄以往較少做,晏瑯似乎記得味道,但不知出處。

淮時和告訴她是廣西苗族的一種菜,將豬骨或牛骨等牲畜的骨頭舂爛,再伴入幹辣椒粉、鹽等調料密封置於壇內,半個月取食,為辣椒骨。

晏瑯記住了,她唆了一塊骨頭,勁道。

皇兄連廣西苗族都有去過,他常微服私訪,在年少去春山書院讀書時,更是私下裏游學走過不少地方。

除了回應她,“食不言”,皇兄將這個準則貫徹的很好。

淮時和一般比晏瑯更早放下筷箸,晏瑯吃飯慢且吃得很多。

她扒飯,盛湯,淮時和坐在對面,看著。

偶爾將視線調向外間,看白茫茫。

最後一聲筷箸碰玉碗的聲音,晏瑯將筷箸放於筷枕上,對面的人拿起一張繡著金竹的錦帕朝她嘴角伸過來。

晏瑯頭朝人迎去,細滑的錦帕擦在她嘴角,她下顎習慣性微擡了擡,讓人更方便給她拭。

他們就是這麽親近,皇兄近兩年一直待她很好。

好到她快忘了——

宮人們將桌上的食具收下去,太圓終於也被餵飽再被放出來,她喚它,家夥不理,晏瑯走近,在旁側試著用腳逗它,她不會真碰到它,就是想跟它來勁。

況且屋子裏有人在,她不敢太放肆。

淮時和在正殿東側的梢間內拿著一本書畫古籍看,晏瑯走至門邊,看外間,雪中的人還在跪著,不過雪小了,但那人,圓圓的腦袋上,一雙眉頭,不得不皺著。

晏瑯欣賞了一會兒雪景,估摸梢間內的人該出來了,她也消了食,便走至殿西側的榻上,坐著,兩只腳擺了擺。

淮時和從東側走出,到她面前,他道:“我給你看看。”

晏瑯道:“好。”

晏瑯的腿不再擺動,淮時和的雙手放在她小腿左腿處。

他在替她按,不時問一句她疼不疼,有時他沒問,晏瑯也會適時應出。

最近幾次到淮時和宮中來,都是這樣的,晏瑯當初斷腿後又掉入冰水中,腿上留了一點寒癥沒得根治,這是又覆發了。

韓醫正說這次覆發治好後再過幾年調理就能完全治好,只是今年天氣有點冷,晏瑯一不註意,就覆發了。

但她上身並不怕冷,且還有一些腿腳功夫。

淮時和按著她的小腿,他的手法時輕時重,行跡很緩,是跟醫正學過的,不過他是想了解她血瘀腿疼的情況,或者說,這般,讓她自己更註意。

晏瑯可不敢怠慢吃藥或者艾炷灸穴,皇兄這般就是在“提醒”她呢。

晏瑯喊了一兩處疼的地方,然後道:“都不是太厲害了,我行動是不受打擾的。”

淮時和應了一聲,蹲在她身旁身影未動。

手依然按在她腿骨上,晏瑯視線註意向面前的人。

她的視線逐漸又落在人一塵不染整齊的衣領處,是這衣物襯人呢,還是人襯衣物,當是,“人”襯衣物。

她看向外間,有一搭沒一搭的問道:“外間那位,是張大人吧,聽說他讓皇兄你在朝堂上出了醜,明明是你的人,卻反過來在堂上惹得你讓皇上不快。”

這事已快傳遍了,後宮也大都知曉,晏瑯即使做個閑散皇子也大致知曉情由。

宮裏言,這位張大人來太子宮已跪第二日了,她自宮外今日回來時,在宮門內聽了一嘴。

淮時和道:“你聽了多少?”

晏瑯把自己知曉的說了,她道:“皇兄,你是不準備再用這人了嗎?”

淮時和道:“聽過一次不忠,百次不用吧。”

晏瑯大概明白了他的意思。

但她,還有些疑惑。

這位張大人,該說是倒黴還是不太聰明呢,他身為右僉都禦史,受浙江一道禦使的攛掇,“跟”著一道參浙江嚴州知府與戶部侍郎私自減免嚴州府賦稅,雖說後來得知是嚴州府去年遭了災,減免有利於民生,對百姓來說是好事,但對朝廷來說,卻是違令行事且內外勾結。

需治個革職流放的罪,戶部侍郎一聽不幹了,在朝中爆出為遵了太子的令。

本來太子監一部分天下之政,一府的賦稅,免了些就免了,但江浙一帶為太祖當初打天下時刻意加眾賦稅的地方,因當初太祖攻打這一帶,其民眾曾擁護過他的敵者,所以要減免此間賦稅不能輕易;二是陛下這兩年對南巡很有興趣,國政早年動蕩,國庫沒有什麽盈餘,如今看著稍充盈些,陛下一直有這方面的打算,賦稅自然重要,太子一黨卻不太認可,覺勞民傷財,皇帝本就在這方面對太子有些不滿,所以緣何太子會私下處理,結果捅到明面上來,吏部侍郎與嚴知府受了訓斥,陛下卻沒罵太子。

但,這明擺著更加重了皇帝對太子的嫌隙。

爆出太子後,張大人就蒙了。

之後便到太子宮請罪,白日來跪,晚間還是回去,謝罪也要命。

太子自也不會要他的命。

只是——

晏瑯想了想,她問:“張大人若是被人利用的呢?”

淮時和道:“有了嫌疑,終是不便再用。”

與晏瑯的猜測一致了,皇兄是不準備再用了,這人雖有可能被“利用”,但也有可能已背叛,不可靠了。

淮時和的手往下,晏瑯喊了一聲,她道:“這裏有點疼。”之後便未有再感覺疼痛的地方。

淮時和將手放下,他起身,道:“韓醫正的話,你得聽著,按時服藥,按時施灸,若是後面加重了,或者沒有效果,就到我這處來,我替你治。”

晏瑯擱下腳立時感覺有點軟,她道:“皇兄你放心,我不會讓你,讓母妃,還有大家擔心的……!”

皇兄擔心她,到時其他的宮人也會對她更加“看顧”。

晏瑯不能讓皇兄太擔心,她知道他現下有很多地方縱著她,但她若是真惹他生氣,恐怕會令她害怕。

畢竟當初她的腿,是他令人打斷的,也是在一個雪日。

她還記得他站在廊下,介於少年與青年之間,身姿挺拔,銀灰色狐裘,狐裘領邊紅色的系帶,系帶在雪中飛舞,她一直記得那迎風亂舞的系帶,在雪粒子中張狂舞肆,而他的面白,聲沈,如玉人的臉龐吐出“斷腿”兩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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