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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婚(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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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婚(尾聲)

幾日後, 封陽鏢局、西州盛家、汝川方家、雲溪谷、雲繪宗、棲遲道等地都收到了少煊親自發出的兩張帖子——

熾觴的喪帖和他們二人喜帖,中間相隔一周時間,她不能不尊重熾觴的亡靈, 而這已經是少煊可以支撐的極限了。

只是他們本該為少煊和律玦的喜事而高興,但又因著熾觴的死訊,處在矛盾的情緒之中,饒是向來大大咧咧的湛瑛,都忍住在收到嫂嫂請帖的那一瞬間沒驚喜地尖叫出聲來。

“可是酒鬼大哥若還在世, 也定會送上最真心的祝福吧——雖然他表面肯定會裝作瞧不上嫂夫的模樣,對他多加嫌棄, 嘮叨個不停。”

湛瑛撇著個小嘴, 一提到熾觴就傷心地不停,豆大的眼淚不住地往下掉,三鏢師在一旁勸也不是,不勸也不是。

“三哥我們提前出發吧,我想多陪陪酒鬼大哥,送他最後一程……再說, 嫂嫂那邊要布置新房,也少不了一頓忙活呢,我們作為娘家人,怎麽也要給嫂嫂鎮鎮場子呀!”

與湛瑛想到一處去的還有小芃野, 雖然她對熾觴沒有湛瑛對他那樣深的感情, 但畢竟是娘親的婚禮,加之對娘親的想念, 她也鬧著風緒要提前去中都住上幾天, 還特意帶著焰牙麒獸、抱來了雪愈獸。

其他人因著手下還有一些繁雜的事情待處理,便打算按照帖子上標註的時間陸續抵達就好。

轉天, 少煊便同律玦一起拜訪了程姨,天地大劫的恐慌剛剛過去,程姨身處中都也免不了受到一陣驚嚇,一下子憔悴了不少,不過看到少煊和律玦一切安好,又甜蜜地手挽手來詢問自己婚服進度一事,頓時喜上眉梢。

“早就縫紉好了,一直沒盼到你們來,我這就去給你們拿——”

程姨一臉慈祥地望著這一對新人,嘴巴裏不住地念叨著“真好,真好”。

金絲縫邊的嫁衣流光溢彩,緋紅色的鴛鴦繡雲瓔珞霞帔,其上全是小小福團圖案,透明的紗衣上織就著牡丹暗紋,及地約三尺的裙尾長擺拖曳著,攔腰又束以流雲紗蘇繡鳳凰腰帶,中間鑲嵌點綴著一顆晶瑩剔透的純白珍珠。

程姨一邊向他們展示著細節,一邊誇耀著少煊穿上一定是最美的新娘雲雲,說得兩人皆是耳根微紅。

律玦正想讓少煊在此處試試嫁衣,若有不合適也好讓程姨修改一二,誰知少煊剛應聲說好,可還沒接過衣裳,便一下沒忍住半跪在地上口吐鮮血,險些弄臟了華貴婚服。

“阿煊——”

後面律玦再說什麽她已經全然聽不見了,意識尚存時只知道自己無力地倒在血泊中,被律玦慌亂地抱起身來,看著他和程姨那焦急的面容,心狠狠地被敲擊了一下。

律玦不能讓太多人關註到少煊的異常,竭力穩住情緒簡單安撫了程姨後,便從縫紉鋪的後門帶少煊離開了。

其實少煊能明顯感到自己體內靈魂碎片的碎裂,但那口淤血吐出來後,還算能勉強控制住體內氣息的紊亂,在律玦安穩的懷抱中也清醒了不少。

可律玦怎麽可能被少煊三言兩語隨意糊弄過去,更何況她的情況根本不容樂觀。

“到底怎麽回事?你還不願跟我說實話嗎!”

律玦心急如焚,焦急的情緒和怒火憋在心裏,卻不能對心愛的少煊發作,只能忍著脾氣求著她不要再對自己有所隱瞞。

“與天地大劫對抗的後遺癥罷了,做什麽大驚小怪的。”

少煊盤著腿坐在床上,倚靠在律玦的懷裏,聲音有氣無力的。

“我該怎麽做?我體內還有些山神心臟的餘力,或者我玉玦之中的仙術……少煊,你在流血……”

隨著少煊體內靈魂碎片的破裂,汩汩鮮血便由此滲出她的體內,不過是兩人相互依偎的片刻,律玦便已經滿手鮮血了,那顏色還不同於以往的猩紅,反倒增了些墨色。

“不礙事……是我的魂魄在破碎,不疼的,你別害怕……”

少煊拉著律玦沾染了鮮血的手,在自己的衣裙上蹭了蹭擦幹凈,不讓猙獰的血色刺痛彼此的雙眼。

“為什麽……你的魂魄縫隙不是已經被諸神神息彌合了嗎?怎麽會……難道是因為缺少夢神神息的加持?”

“胡思亂想什麽,跟夢神神息有何幹系……游雲歸和天地大劫哪個也不是好應付的,就算扒層皮、甚至同歸於盡,都是完全有可能的……我現在還能悠閑地躺在你懷裏,跟你暢想婚後的生活,已經很美好了。”

少煊安撫地摸了摸律玦的臉,讓他不要太在意這些細枝末節。

“你早就知道了是嗎?所以,你才那麽著急將我們的婚禮提上日程,阿煊……”

“噓——”

少煊突然從律玦懷中爬起,右手手指抵到他的唇瓣上,制止了他繼續點名事實。

“別拆穿我。”

雙目對視的瞬間,律玦便一切都明了了。

他難以想象少煊是懷著怎樣的一種心情,將自己重傷難愈、隨時可能隕滅的噩耗t深埋在心底,對誰也不曾透露半分,又要處於喜喪的矛盾情緒中平衡自己的心態,在尊重、悼念自己逝去的摯友的同時,趕在自己隕落之前完成與他的那場早有約定的夢中婚禮。

她總是那樣堅強,即便只是偽裝。

她都已經做到如此地步,自己又怎麽能讓她心痛失望呢。

“好……”

律玦雙手捧著少煊的臉,努力勾了勾嘴角。

“我們去采買材料,添置新居,布置洞房,去完成所有你尚未實現願望……阿煊,我們還有時間,你別走遠……”

少煊明白律玦,聽他如是說,便知曉他已經能夠理解自己的心意,便一頭埋在他的頸窩間,律玦感受到她胸腔的震動,她在輕笑。

律玦順勢將手搭在她的背上輕輕拍打著,像是安撫。

維持著這個姿勢許久,少煊才悶悶地開口道:“跟我說說熾觴吧……你是最後一個見到他的人,他那麽話癆,總該有些啰嗦的遺言吧——我想,我現在已經能夠面對他的死亡了。”

律玦滾了滾喉嚨,才輕聲道:“熾觴彌留之際,我為他繪了一場夢。”

少煊閉著眼睛聽律玦繼續講,沒有開口打斷。

“我在他的夢裏,見到了你的臉。”

律玦頓了頓,見少煊沒有任何反應,又繼續道。

“阿煊,你還記得嗎?當年梔清反抗花樓的命令,執意等待熾觴遵守承諾回來贖她,免不了頓頓毒打,又不幸染了病……熾觴說,他回來的時候梔清只是身體虛弱,被花樓的嬤嬤軟禁在花樓內,差點扔去了亂石崗,但實際上——她已經死過一次了,對嗎?”

那年少煊隨夢神處理事情,途徑中都花樓,聽說了梔清的事情,覺得她實在太過可憐,少煊便少煊拜托夢神用自己的一絲神魄為她續命。

由此,當她的呼吸微不可聞、讓花樓的人以為她已經斷了氣、險些將她扔去亂石崗時,是少煊的一絲神魄支撐了她的存活。

而病痛的摧殘也讓梔清的容顏慘不忍睹,少煊便一同將自己的臉借給了她,她的容貌也因此發生了些變化,猛然一看確實與少煊十分相似。

然而後來少煊在一場戰役中身負重傷,花神卉容為了給她療傷,便讓夢神喚回了她散落在各個角落的神魄,梔清也因了沒有神力的維持很快離世,僅剩熾觴獨自一人日日思念亡妻,甚至想逆天而行,再次與自己的愛人重逢。

抱著這樣對愛人的渴盼,身為凡人的熾觴至死也無法釋懷,以至於在靈魂擺渡時與憂水大鬧一場,從此鬼君威名四起,可眾人不能知曉的,是他可怖皮囊下一顆柔軟的心。

後來,鬼君找上願渺宮,想請夢神為自己繪夢而被拒之門外。

因為夢神從他的意識裏看到了少煊的臉,便知曉少煊已為他的愛人延長了些憐憫的時日。

他突然明白,即便有一段可以延長的生命讓熾觴和他的愛人圓滿,但人的欲望是無法滿足的。

——夢只是夢,每場夢,美化著停留的記憶,也映射出各自的內心。

人生也是,人的執念也是。

以前以為永遠可以為錯過的情感或不可挽回的遺憾停駐流逝的時間,甚至自欺欺人地活在過去不願清醒,是最忠誠的懷念和祭奠。

然而,無論如何,它終究逃不過被流年無情碾過,最終幻化成泡影,無聲無息。

因此,夢神只是整日端坐於願渺宮內,無論熾觴如何哀求,都避而不見。

但少煊那一眼卻沒有認出熾觴,也全然不知曉他心中的執念與自己何幹。

她當初不過是借了容貌和神魄給梔清,畢竟這只不過是她所作諸多善事中不值一提的其中一件罷了。

直到律玦親口揭開這段故事的聯系,她才明白為什麽熾觴對自己總有著超乎尋常的依賴與照顧,那並非志趣相投的酒桌情誼,也絕不是男女情愛中最朦朧或熱烈的一種,更不僅限於千百年孤獨痛苦時光中的彼此支持。

——他不曾模糊過少煊與梔清的角色,起初是剛知情時的感激,後來則是純粹的欣賞。

他不願意戳破他凡人時二者存在的聯系,只是不希望少煊誤會自己對她的情感摻雜不必要的其他因素。

他清醒地理解少煊的個性與選擇,無需任何蹩腳或繁覆的理由,便願意始終站在她這一邊。

那是歲月與情感積累已久的絕對信任與完全默契,至死不渝。

“我本想讓他在瀕死之際重見愛人,但他拒絕了。”

律玦頓了頓,又自責道。

“也怪我,他當初為了救我,用自己的性命替我祛毒,如此定是讓他的能力大大削減,才沒能抗住天地大劫的攻擊……”

“我想他早就想清楚了,從他決定舍命救你起,他便接受了自己的死亡……”

少煊第一次知曉他們之間關於生命的交易,眼神中不免驚詫,她顫抖著睫毛,腦海裏全是曾與熾觴嬉鬧或並肩的場景,眼淚終於奪眶而出。

“他大概是覺得,自己活著的意義已然被顛覆了吧——他的存在是因為對梔清的執念,但他居然對盛十鳶動了心思,如此便愧對死去的梔清,也辜負了對他心存愛意的盛十鳶……加之,他不想讓我耗費大量神力救你,如果非要放棄一個人的性命挽回你生的希望,那麽他寧願是自認為無法饒恕的自己。”

熾觴沒有親人,少煊和律玦替他設了靈位,湛瑛帶著封陽鏢局的人,依照常人的規矩為他隆重地辦了場喪事,守靈七日。

至於眾小鬼也隨著他的死亡而魂飛魄散,憂水按照約定擺渡了他們的靈魂,只是再也沒能見到熾觴的臉,不由深深嘆息,只覺可惜。

七日來,熾觴的靈堂只有少煊、律玦和湛瑛所帶來的封陽鏢局的人輪流守著,請貼上的其他人在儀式當天也基本出席,此外再無他人惦念。

直到最後一日,盛家的轎子在大門口落了地,湛瑛警惕地喊封陽鏢局的兄弟們來守衛,律玦和少煊聽到動靜來跑了出來,卻見轎裏露臉之人,竟是盛十鳶。

“十鳶姑娘……”

少煊一時失言,律玦便接過話來道:“熾觴的靈堂在這邊,請隨我來吧。”

盛十鳶微微欠身表示感謝,擺了擺手驅散了跟隨的仆人,便徑直隨律玦而去。

她現在還穿著素白的喪服,不著脂粉、未佩首飾,不知是為去世不久的盛鈞儒,還是為灰飛煙滅的熾觴,或是二者皆有。

律玦僅作引路人,知趣地退到外邊留盛十鳶獨自一人,同熾觴的亡魂說些知心話。

面對著熾觴的靈位,盛十鳶瞬時紅了眼睛,她沒有像當初面對弟弟的屍體那般失態,但生離死別的悲傷仍然令她不堪一擊。

她跌跪在蒲團上,為熾觴上了幾炷香,顫抖著手指插在了香爐中,又忍不住伸手撫上了牌位上的名字,仿佛在觸碰他的臉頰一般,冰冷無比。

盛十鳶為少煊和律玦準備了新婚賀禮,但因著喪期未過並沒有留下慶祝。

臨走時,少煊等人為盛十鳶送行,待少煊說完了話,律玦才上前一步將懷中之物交給盛十鳶。

“盛小姐,這是熾觴臨終前的囑托。”

律玦將熾觴當時塞給自己的精致首飾盒遞給盛十鳶,一字一句道。

“他托我向盛小姐帶句話——別耽誤了好姑娘。”

盛十鳶顫顫巍巍地接過那只首飾盒,當時便是她親手交給盛鈞儒,讓他轉交給熾觴,而今兩個對她很重要的男人都已然相繼離世。

她左手捧著那只盒子,右手的拇指撥弄了幾下都落了空,好不容易才打開了它的蓋子,裏面安安穩穩地躺著一對漂亮的耳墜子,正是她為熾觴精心挑選的那對。

只是晃神間,一顆晶瑩的淚珠掉在了那對閃閃發光的墜子上,一顆、又一顆。

“不好意思。”

盛十鳶慌亂地用手帕拭了拭眼角,掩著面微微欠身便向著轎中而去。

“再會。”

起轎後,眾人目送著盛家的車隊遠去,唯有盛十鳶在周遭的嘈雜中,陷入了無聲的哭泣與哀痛。

*

夜色朦朧,星光熠熠。

鶴夢潭內紅燭高照,燈火通明,大片的荔枝樹梢上掛滿來賓的祝願。

房梁掛朱緞,窗戶繡雙喜,一對佳人t今夜就要在此喜結良緣。

少煊身著那襲由程姨親手縫紉的嫁衣,坐在房間內的梳妝鏡前,湛瑛和芃野一左一右笑瞇瞇地打量著新娘子,望著她那精致而華美的緋色婚服,恰到好處地勾著她玲瓏曼妙的身姿,紅唇皓齒、舉手投足間流露出動人的嫵媚,又少見少女心緒的羞赧,滿是驚嘆與艷羨。

庭院裏是身著朱紅色直墜婚服的新郎律玦,他腰間束以金色蛛絲花紋,墨色長發以鑲碧鎏金冠固定著高高束起,頗顯意氣風發。

修長的身體挺得筆直,整個人豐神俊朗中又展露著與生俱來的孤傲和不羈,令人覺得高不可攀。

只是在這樣熱鬧的氛圍裏,眾人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紛紛圍上來要同新郎比拼酒量。

風緒可是深知這家夥能喝到什麽程度,便受著小野的囑托將一一遞來的酒擋了下來。

不過方沁檀可不會輕易放過如此機會打趣律玦,便攛掇著方潛去敬酒,結果倒成了風緒和方潛兩個大男人的酒力比拼,新郎暗喜,悄摸摸地全身而退。

祝嵐衣也趁此時機帶著雲繪宗的人,向師兄表達了祝賀,還準備奉上厚禮。

“師兄,祝願你與師嫂永結同心,百年好合。”

“謝謝。”

律玦只是淡淡地點了點頭,沒再同祝嵐衣多言,只是她望著那遙遠的背影,心下只覺一陣悲涼,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眾賓客入了席,他們沒有過多繁覆的儀式,只是在庭院內拜過天地,便在好友們祝福的目光下,結拜為夫妻。

少煊並不像平常姑娘一般整夜蓋著紅蓋頭,在新房內苦苦等待著夫君同賓客們酒過幾巡後,再返回顧念著自己的新娘子。

反而在結束了儀式後,律玦便當著眾賓客的面兒,迫不及待地為她掀開了蓋頭,那頓時出現在他眼前,讓他忘記了眨眼。

就在楞神的瞬間,少煊大大方方地拉過律玦的衣領,迫使他的頭低了下來,用自己的唇迎了上去,觸碰到她唇瓣的柔軟時,律玦也回過神來,捧著她的後腦忘情地吻著眼前的愛人。

而周圍的賓客們先是一驚,又很快歡呼起哄著,祝願這一對壁人,尤其以湛瑛的叫聲最為驚天動地。

但風緒則頗為無語地白了他們一眼,順手捂住了芃野的眼睛——真是少兒不宜!

接下來就是熱熱鬧鬧的歡慶,新郎不勝酒力,而新娘便恰恰相反了,她一個人舉著酒盞便單挑了一群躍躍欲試的家夥,湛瑛和芃野還不忘在一旁為她搖旗助威。

律玦則默默退到一邊望著少煊,燦爛的笑容洋溢在她的臉龐,看上去真的快樂又自由。

這時的月光在整個鶴夢潭下灑落著灰白色的銀光,清晰地勾勒出他們每個人紅潤的臉龐,滿是幸福與喜悅。

喧囂褪去,眾賓客們陸續離開,僅剩新郎和新娘二人。

他們並肩坐在庭院裏的藤蔓上,數著星星、賞著月亮。

律玦緊緊地圈住少煊,仿佛害怕她會突然消失一般。

而少煊也任由他牢牢地抱著,頭抵在他的胸膛上。這是結結實實的胸膛,結實得令她貪戀著想就此沈眠的欲望。

任何不便外露的情緒都無需假裝,包括孑然的闖蕩與刻意的逞強,甚至毫不避諱危難的慌張與恐懼的仿徨,有的只是情不自禁且綿綿不斷的愛浪翻湧而成的溫柔鄉,夢中一對鴛鴦依偎成雙。

“阿煊,我們現在,是天地為鑒的夫妻了。”

“嗯,我今天,很開心……”

律玦聽到她的聲音輕輕的,不知是因為今天的儀式太過疲倦,還是……

“要睡了嗎?”

律玦擡手摸了摸她的臉頰,抖著唇道。

“明天,我還能再見到你嗎……”

“說什麽胡話呀……”

律玦聽到少煊輕笑了一聲,又語氣隱約擔憂道。

“夫君,你會忘記我嗎?”

“當然不會!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娘子,是我想要長相廝守的愛人!莫非你反悔了!”

“長相廝守啊……”

少煊突然想起游雲歸魂滅時對自己和律玦命運的詛咒,只覺得可悲,她頓了頓,又將自己的手覆在律玦的手上,淡淡道。

“你不會忘記我就好……只要沒被忘記,就不算死亡。”

他們徹夜相談,恰巧迎來鶴夢潭的第一場大雪,遙遠的日出撥開天邊的層雲,灑落下縷縷溫暖的陽光,律玦卻只覺懷中的愛人體溫逐漸冰冷,他緊緊地抱住少煊,不住地緩著她的名字。

“阿煊……”

而此時少煊卻異常平靜,反握著律玦的手像是在惋惜和不舍,她的鼻尖、發梢、裙擺都落上了潔白的雪花。

只見她釋懷一笑,身體如星星點點的流光一般迎著太陽的方向飄散而去。

律玦想要攥住她那飄零的魂魄碎片,卻只抓了個空,那些流光悉數竄出了他的指縫之間,一一消散,只有她清冷的聲音回蕩在他的耳畔。

“我們都走在這條路上,誰也沒有免於死亡的特權。也許重要的是,你與誰相識相伴相行,與誰分享生命苦樂,與誰共有某些重要的時刻,包括最後一次。”

律玦孤身一人癱坐在雪地之中,身上還穿著昨日那身精致的朱紅婚服。

他一聲聲地喊著少煊的名字,再也說不出來其他話語,直到嘴唇的幹裂之處溢出了鮮血,直到疼痛感與冰冷感令他毫無知覺,他也沒能停止呼喚著再也不可能回到自己身邊的她,唯一回應他的,只有無聲的孤寂。

所有的情緒都在一瞬間傾瀉而出,律玦像一個迷路的孩子一般,將頭深深埋在雙臂之間,喉嚨中發出壓抑的哀聲,哽咽難鳴。

從此,世間再無神明。

*

戰神隕落的消息陸續傳遍大街小巷,百姓們只當閑話家常說過便過。

但少煊的好友們可不一樣,他們三番五次來鶴夢潭尋找少煊和律玦,以求消息的真偽,卻通通被律玦拒之門外。

他如此強硬的態度令眾人都無法理解,湛瑛更是破口大罵,想要帶著鏢局弟兄們踏平鶴夢潭,只是顧及嫂嫂的面子,沒有付諸行動。

這世上沒有密不透風的墻,律玦早就料到一旦戰神隕落的消息傳了出去,便會有諸多人前來詢問,他不堪其擾,幹脆在此處設下續夢屏,將鶴夢潭隱蔽在世人的視野裏,日日夜夜守著留有少煊痕跡的鶴夢潭,萎靡不振。

而距離少煊隕落已經過去幾個月,眾人別無他法,便聯合拜上雲繪宗求助祝嵐衣。

起初,祝嵐衣是不願意走這一趟的——當她看到了那場因果緣由的夢境,知曉少煊與律玦所作處的選擇,便料定了這般結果。

只是,她確實擔心律玦的情況,也不願辜負少煊曾經的囑托。

當前律玦的續夢屏也只有祝嵐衣可破。

她踏入這片土地,幾個月前,這裏也曾風風光光地舉辦了一場熱鬧的婚禮,親鄰之人無不滿懷喜悅。

只是沒了女主人的鶴夢潭,遍野盡是荒蕪,好像一場驚天動地的洗劫。

那時候的律玦平平無奇,卻敢憑一腔怒火與熱血屹立崖邊仍浩然正氣,心有所屬不覺空寂。

可如今,他的心死了。

祝嵐衣推開頹敗的樹枝,徑直來到庭院之中,只見律玦癱坐在藤蔓上,身上仍穿著幾個月前的婚服不曾換下,手中抱著少煊的那身嫁衣,手不時地輕撫著,眼神渙散,絲毫沒在意祝嵐衣的出現。

“師兄……少煊姐姐不會回來了,你這樣讓自己在夢境與現實裏反覆被折磨,她若是知曉了,該有多心疼。”

律玦連眼皮都沒擡一下,只是冷言道:“誰讓你進來的?”

祝嵐衣卻泰然自若地拿出手帕擦拭了下石凳,不見外地坐了下來,悠悠道。

“關心愛護少煊姐姐的不止你一個,而你把自己關在鶴夢潭內不讓任何人前來祭奠,甚至不回應任何對戰神生死的猜測,這不是愛,是你的偏執和自私。”

“祝嵐衣,你少來教訓我!”

律玦怒吼著,一劍向祝嵐衣劈去,卻因為心緒的不穩,讓祝嵐衣輕輕松松躲了過去。

“我不是來跟你打架的,更何況——以你現在的狀態,根本不是我的對手。”

律玦冷笑一聲,從藤蔓上跳了下來,諷刺道:“堂堂雲繪宗宗主,果然威風。”

祝嵐衣卻不理會律玦的t嘲諷,只是傷情道:“師兄……少煊姐姐定不願你為了她這般痛苦的。”

“我不需要你站在少煊的視角對我說教。”

律玦擺了擺手,不再看她。

“你走吧。”

祝嵐衣完全不顧他的逐客令,只是自顧自地說著。

“在靈犀之眼時,少煊姐姐曾與我約定——若經天地大劫一難後她不幸身死,讓我一定秉持初心帶領好雲繪宗,造福百姓……”

“另外,她猜到你可能會因此陷入無限的悲痛中,甚至鉆入牛角尖,難以抽身——可是師兄,少煊姐姐希望你好好生活,即便你的生活裏,不再有她。”

律玦猛然回過頭,死死盯著祝嵐衣,情緒激動。

“靈犀之眼?所以,你早就知道她有可能會以身殉難!而你,就眼睜睜看著她那樣固執己見而無動於衷!”

“那是因為少煊姐姐知道——她不可能補齊自己的魂魄縫隙!因為她永遠也不可能得到夢神神息!”

祝嵐衣一巴掌打在律玦的臉上,毫不客氣道。

“她是為了你啊——你以為雲繪宗當年死嬰覆生的傳說是假的嗎?你以為資質平平的你憑什麽能被這枚玉玦選擇啊?這可是夢神的貼身玉佩,它選中你,當然是因為你的性命是夢神神息所救,你體內流淌的可是夢神神力啊!”

“只有你死,夢神神息才能彌合她的魂魄縫隙,但她不願舍棄你。”

祝嵐衣半蹲下來,望著神情覆雜的律玦,輕聲道。

“師兄,這是她的選擇——這個結局,從一開始便註定了。”

兩個人之間沈默良久,律玦突然沒由頭地冒出來一句。

“你從來都沒有過為盛鈞儒造夢的念頭嗎?”

祝嵐衣微怔,但很快收斂了情緒,只是笑著搖了搖頭,將雙手交疊覆蓋在心臟位置。

“他在這裏,從來都沒離開過啊。”

“也對,你們之間只有感激,沒有感情,怎麽能同我與少煊相提並論。”

祝嵐衣沒有反駁,反倒是很讚同律玦的說法,一臉坦然。

“是的,所以如果你想這麽做,我不會阻攔。”

律玦一臉詫異地望著祝嵐衣,她卻被律玦這樣的眼神逗笑了。

“怎麽?我一定要說出符合世俗觀的大道理才算正常嗎?”

祝嵐衣站起身來,撣了撣身上的灰塵,繼續道。

“只是礙於對少煊姐姐的承諾,我不會明確支持你——有些事,只有自己撞了南墻,才懂得回頭。眼下的情形,即便是我出言反對,你也不會就此罷休,倒不如讓你隨心而行,對錯與否,全由你自己判定。”

自此,祝嵐衣都沒有再踏入鶴夢潭一步,對於上門探求戰神消息的所有人都一概不理,潛心經營著雲繪宗,令其成為真正兼濟蒼生、造福百姓的正道之光。

而她偶爾也會想起那個百般信賴、蔓延欣賞自己的戰神姐姐,想起那個意氣風發、執迷不悟的熱血少年,想起她一路走來那些苦難和救贖。

時間流轉,代代更疊。

神明的庇佑早已成為遙遠的傳說,雲繪宗的繪夢之術也不再是欲望的依托。

人們著眼當下,熱愛生活,一派安居樂業的祥和景象。

唯有一人將自己關在無人知曉的世外桃源,不知疲倦地在夢裏幾度沈迷,熱切盼望著與他心心念念的愛人再度重逢。

不過這些,便是時間之外的故事了。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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