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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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桃花
問診之後, 邵忻在門口正對上另一位姍姍來遲的尊者，躬身行禮道：“參見白堂主。”
白一羽懷中抱劍, 衣袍沾了夜晚的水汽，沖他頷首：“這些年有勞你照料寂塵。”
“不敢當不敢當。”今夜道君府的貴人太多，邵忻匆匆撤退。
白一羽順勢看向不遠處的雲衣，莞爾道：“來日還得麻煩侄媳婦了。”
雲衣並不想接管某個燙手山芋，目光閃躲：“我去了青虹谷，恐怕也顧不上他。”
白一羽毫無北疆尊主的架子，在雲衣對面坐下。她擱下寄雪劍, 覆從袖中取出一對鎮魔鎖, 誠懇道：“寂塵尚未痊愈, 暮水聖泉又遭重創，眼下我們還是希望你能多照料他一二t。”
看到同樣被禁錮了三年的寄雪劍, 雲衣長睫微顫：“他身為道宗首席, 如何在妖界立足？”
白一羽將眾人商議後的計劃和盤道出：“寂塵逃獄之事除了暮水暫無人知曉，你來時既然帶了一個傀儡, 不如讓寂塵就以那個被毀去的傀儡李雲鶴的身份與你同去，他現下也正同長老們研習著縮骨易容之術。”
“倘若他仍有入魔加重的趨勢, ”白一羽將鎮魔鎖推去她手邊，“此鎖由北疆仙尊滴血煉化而成，確保能夠將其一招遏制, 只要你使用, 我們便會立刻前來相助。”
雲衣面色猶豫：“他留在道君府內或洞天秘境閉關, 難道不是更好嗎？”
白一羽搖頭, 語調含了一絲嘆：“這心魔, 就是在他閉關期間熬出來的。”
雲衣啞然。
這狗皮膏藥般的夫君，一時半會兒還真甩不掉了？
白一羽見她依然拿不定主意, 語重心長道：“雲衣，雖然我們幹涉不合適，但寂塵情況特殊，還望你聽我多嘮叨幾句。”
“白堂主請講。”雲衣主動為她添茶。
論輩分，小夫妻倆都得喚她一聲“姨母”，如此界限分明，白一羽無奈道：“自寂塵幼年被牽機子重傷後幾乎五感全失，只能憑借聽、看、學、思慢慢恢覆，先認出苦，再區分酸，最後辨別甜。可情愛這東西，無聲無味無形，每個人心中又各有評判，實在太過難為他。”
她這般說，雲衣也跟著回憶起水月鏡天幻境中所見，小少年天性要強，一切都努力做到最好。嚴苛到極致便顯得涼薄，雖然江雪鴻不願承認，但他到底還是與常人不同。
白一羽繼續道：“同你這一紙婚約，他起初也只是當做契約在對待，的確無關風月。雖然我不知他入魔的具體細節，但想必與你、與情字有關。”
她擱下茶盞，看向書房墻壁上的太極標志：“寂塵那顆心也同這黑白分明的太極圖一樣，容不得一點模糊。兩百年前隨你去落稽山，他沒能護好你，今生便無論如何要拖著你在上清道宗；你在白六那受了委屈，他大婚也不曾給我遞帖子，同整個清霜堂對立到現在；你不對他持刀，他便以為，你已是全心全意向著他的。”
說著連連搖手：“他以為的，幾乎都是錯的。”
雲衣扶額，讚同不已：“白堂主明查。”
江雪鴻本就不解情愛，本性偏執又容易多想，還受了陸輕衣不少誤導，加上邪靈在旁邊煽風點火，現在倒全反噬給自己了。
“他這遭回來神智寧和，約莫也是同你不曾鬧僵。”白一羽牽過她的手，一邊把鎮魔鎖法訣傳授過去，一邊提點道，“寂塵心中有是非而無善惡，今後你只要覺得他錯了，就直說，他定會改正過來。但你若當真想要他的情，便不能逼著他給，只能引著他學。”
“一旦他學成領悟，就必定能做到極致。”
文書案牘，匕箸庖廚，灑掃除塵，江雪鴻總比法器任何都要精密，絕對不會有任何差錯。如果能讓他理解，這份愛甚至是獨屬於她的。
雲衣哪裏敢憧憬，咬著下唇問：“長輩們都無法教會他情愛，我就能了嗎？”
何況她根本無法保證，自己能夠為了穩著江雪鴻，一直同他和顏悅色相處。萬一又把他逼急了，說不定要禍害全天下。
愛的反面不是恨，而是不敢愛。
白一羽更加溫柔，松開手，撫上寄雪劍鞘，語速放得愈緩：“未來既有希冀又尚存顧慮。你遭遇了太多不平事，但如果有人讓你願意與你共同成長，能夠讓你重新感受幸福，那麽這個人是不是一定不能是他？”
昔年禍亂乾坤的女魔頭，其實也不過是個患得患失、時不時意氣用事的孩子。
“我們的幹涉到此為止，如果你考慮之後仍想離開，上清道宗和清霜堂都絕不會再挽留分毫。”白一羽起身，再次把寄雪劍推給雲衣，“但如果願意留下，便放心把這裏當做家吧。”
家？前世的陸輕衣根本沒有家，她是寄居在嵐陵戚氏的外人，是坐擁落稽山的孤王，可以依靠的只有自己。今生的雲衣依然只是尋常閣的一介過客，“家”這個詞對她來說太模糊了。
白無憂走後，雲衣在書房獨自坐了一夜，天明出門恰看到仙霧靈雲裏靜立的人影，似也等了許久。
微雨濯春塵，涼露灑高林。才過半月，黑瓦白墻下的桃花海棠都已開遍，幾乎要把門庭都遮蔽了。暖風過處，輕揚的花瓣自青年肩頭、發上飄拂而下，在煙霭裏漸漸變得朦朧。他正仰頭看著花外雲端振翅而過的羽鶴，廣袖也隨風悠悠翻動，清冽如雪。
明明落花滿身，雲衣卻總覺得那人影帶了幾許隔絕於塵世之外的孤寂。心尖微不可察地抽動了一下，忽而有些明白什麽叫做“曾經滄海”。
時光如流水淌過，這個人卻好像河床上凝固的釘子，把歲月定格在此處，無可替代，她不可能再同少年那樣熱烈又不計後果地追逐另一個人了。
感應到她的氣息，江雪鴻轉身，素影依舊寂寞，眉目卻似染了三分紅塵煙火色：“衣衣。”
他念動這二字，總像隱約含著笑影，靜水頓時起了漣漪。
明明音色和語調都是淡淡的，衣袂無香，步履無聲，但在這春日紅紫繽紛的顏色洪流裏，他卻是那麽鮮明。
雲衣踏著落花將長劍捧去：“可聽過長老們的安排了？”
江雪鴻接過本命劍，順從任她將鎮魔鎖依次扣在自己腕上，頷首。
思及白堂主的話，雲衣直白道：“我想說的話都已經在三年前說盡了，這次換你說吧。”
她想的，無非是讓他放下執念，一心向道。
江雪鴻握劍的手顫了顫，袖中抖出一團已被捏得發皺的紙箋。雲衣接過展平，竟是自己親筆寫的和離書。
喑啞的嗓音從頭頂落下：“不離，成麽？”
“其他還有嗎？”
“沒了。”
給他機會就擠出來四個字，雲衣皺眉：“又是你我，又是結盟，一切都和前世太像了，我怎麽敢再重覆一次？”
江雪鴻糾正道：“不一樣，我愛你。”
他說得認真，雲衣卻莫名覺得好笑：“你懂嗎？”
江雪鴻先是無言佩上劍，隨即又篤定：“我在學。”
“沒有情絲怎麽學得會？”
“可以。”
“不入魔也可以？”
“嗯。”
雲破日出，光照驅散了重重霧霭，雲衣的思路也被豁然打通。
五感全失都能夠逐一恢覆，哪怕是傀儡也可以被靈活操縱，誰說斷了情絲就無法懂得愛戀？
單方擬的和離書隨風卷碎，眼前忽而橫過一折粉白相間的花枝，新蕊嫩葉還含著雪化成的露水，一看便是今早方摘的。
碧桃天上栽和露，不是凡花數。[1]
雪崖前的確有一株稀貴的撒金碧桃，但那處淩風傲雪，花期往往會推遲，這桃枝多半是他借靈力臨時催開的。
“你又有樣學樣。”雲衣嘴上嫌棄，但還是收了。
江雪鴻垂眸凝著她拈花細嗅的模樣，知道這次應當是做對了。
桃色映入瞳眸，花蕊也好像開到心底。他將手從染了花香的袖管中探出，同少年般謹小慎微，試探著去牽雲衣，見她沒抗拒，又想貼近摟她。
面比花嬌的少女微微偏過身，江雪鴻意會，只更用力握緊與她交疊的手，不再貼近：“十分之一，就只能牽手嗎？”
雲衣腦海裏轉過一圈，才想起前日糊弄他的那“十分之一”的情分，一時有些語塞：“你就先這麽理解吧。”
春水弄春光，萬物自由生長。在這樣好的時節裏，早早回青虹谷看公文豈不是浪費？眼下她也的確需要道君夫人的名號打掩護，江雪鴻既然越獄出來了，很多事都可以推回去給他處置。
為避免碰上長老弟子，二人只從小路往山下行，轉過一處溪澗，正碰上一群在林間嬉戲的白鶴。瞧見許久不見的首席大人，鶴群立刻振羽而來。
哪怕江雪鴻把它們當祭品養，靈鶴依舊只對他獻殷勤。雲衣想要撫一撫鶴翎，卻被敏銳躲過。她有些不滿：“它們好像一直都不怎麽愛搭理我。”
總不會是還記著前世拔毛和今生投毒的仇吧？
江雪鴻從袖中取出幾塊細碎的靈石遞給她：“白鶴平日多食魚蝦昆蟲或莖葉塊根，若想得其親近，可備些靈石在身上。”
靈石對仙禽修煉大有裨益，白鶴們紛紛轉了親近對t象，雲衣的掌心也被它們啄得陣陣發癢。隨著靈石風卷殘雲般席卷而空，白鶴們立刻撤走，她不禁更加唾棄：“那也還是見吃的起意。”
“你來得少，自然會彼此生疏些。”江雪鴻指向遠處凝固不動的族群，“若見白鶴單腿站立，頭轉向後插於背羽間，大多是休憩狀態，此時勿要將其驚擾。”
他又撫上近旁的鶴頭：“鶴族一年換兩次羽，此刻正陸續換上夏羽，暫時無法飛行，心中難免警戒。待換羽完畢，便會親人很多。”
雲衣若有所思：“難怪前世有幾只被我拔了毛它們都不見飛的，原來還有這個緣故。”
她表露出對鶴群的興趣，江雪鴻便一路說著，嗓音清淡如水，卻因博聞強識故而並不乏味。雲衣在他引導下，終於也得到了幾只靈鶴的接納，撫著白羽，不由眉眼彎彎。
從前，他們不是持刀拿劍亂比劃，就是動不動往床上滾，情人之間該有的挽臂同游倒都沒怎麽經歷過。既然做不到瀟灑地離開，更甩不掉這個危險分子，雲衣也覺得，或許真的可以稍微松懈一二，丟掉妖族媚術和青閣攬客的手段，試試換種相處模式。
山腳有鶴隔水對鳴，悠長與短促的音節此起彼伏，雲衣不由問：“那是在做什麽？”
“求偶，”江雪鴻循著她的目光解釋，“一般應在桃花花期後，這對稍早了些。”
他說得平靜，雲衣卻不由耳根發紅。有時候，人的確還不如禽鳥直白。
良緣既成，便是雙鶴齊舞。羽聲與鶴唳交雜而來，好像喚醒了靈魂深處的某種本能，雲衣看了許久，也忍不住提裙過去，手握桃花折枝翩然而舞。
揚翠袖，含風舞，輕妙處，驚鴻態[2]。沿岸淡青色的細草生遍，遠看像一層淡青色的霧，一步踏入一場春夢，脊背似要生出羽翼，舞破雲霄。描金裙擺隨風飛揚，起落滿含古意，桃花人面彼此爭艷，跟隨自然之音律動繞旋。
“我知道了！”雲衣不知打通了什麽關節，突然驚呼起來，“之前巫族舞譜的節拍為什麽對不上，因為伴奏的不是樂器，而是不規則的鳥鳴。”
她一激動就亂了步調，急匆匆扯過上前攙扶的江雪鴻：“快走吧，我要回去告訴秋娘，尋常閣那頭也最好知會一聲。”
鮮活熱烈的模樣落在沈藍眼底，江雪鴻心知不能逾矩，不動聲色握緊她的手，一寸一寸，十指相扣。
她走之後，他已經很久沒有見過春天了。
看過那婉轉流麗的花下之舞，他簡直想不擇手段想要將她留在上清道宗，把那纖腰掐在掌心，用世間最牢靠的鎖鏈緊緊鎖住她。唯恐遲了半刻，她就會消失不見。
貪念滋長之際，雲衣回眸道：“發什麽楞，還不跟上？”
江雪鴻望著她比春水還要清澈的瞳眸，心頭孽火剎那變作溫流，亦步亦趨邁入傳送陣，啞聲道了句：“好。”
這是最後一次機會，他不能再畫地為牢了，要走出去，同她去看一看人間煙火，十裏紅塵。
情字尚未徹解，但至少現在，他已經能夠篤定，這個人就是他的道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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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敢當不敢當。”今夜道君府的貴人太多，邵忻匆匆撤退。
白一羽順勢看向不遠處的雲衣，莞爾道：“來日還得麻煩侄媳婦了。”
雲衣並不想接管某個燙手山芋，目光閃躲：“我去了青虹谷，恐怕也顧不上他。”
白一羽毫無北疆尊主的架子，在雲衣對面坐下。她擱下寄雪劍, 覆從袖中取出一對鎮魔鎖, 誠懇道：“寂塵尚未痊愈, 暮水聖泉又遭重創，眼下我們還是希望你能多照料他一二t。”
看到同樣被禁錮了三年的寄雪劍, 雲衣長睫微顫：“他身為道宗首席, 如何在妖界立足？”
白一羽將眾人商議後的計劃和盤道出：“寂塵逃獄之事除了暮水暫無人知曉，你來時既然帶了一個傀儡, 不如讓寂塵就以那個被毀去的傀儡李雲鶴的身份與你同去，他現下也正同長老們研習著縮骨易容之術。”
“倘若他仍有入魔加重的趨勢, ”白一羽將鎮魔鎖推去她手邊，“此鎖由北疆仙尊滴血煉化而成，確保能夠將其一招遏制, 只要你使用, 我們便會立刻前來相助。”
雲衣面色猶豫：“他留在道君府內或洞天秘境閉關, 難道不是更好嗎？”
白一羽搖頭, 語調含了一絲嘆：“這心魔, 就是在他閉關期間熬出來的。”
雲衣啞然。
這狗皮膏藥般的夫君，一時半會兒還真甩不掉了？
白一羽見她依然拿不定主意, 語重心長道：“雲衣，雖然我們幹涉不合適，但寂塵情況特殊，還望你聽我多嘮叨幾句。”
“白堂主請講。”雲衣主動為她添茶。
論輩分，小夫妻倆都得喚她一聲“姨母”，如此界限分明，白一羽無奈道：“自寂塵幼年被牽機子重傷後幾乎五感全失，只能憑借聽、看、學、思慢慢恢覆，先認出苦，再區分酸，最後辨別甜。可情愛這東西，無聲無味無形，每個人心中又各有評判，實在太過難為他。”
她這般說，雲衣也跟著回憶起水月鏡天幻境中所見，小少年天性要強，一切都努力做到最好。嚴苛到極致便顯得涼薄，雖然江雪鴻不願承認，但他到底還是與常人不同。
白一羽繼續道：“同你這一紙婚約，他起初也只是當做契約在對待，的確無關風月。雖然我不知他入魔的具體細節，但想必與你、與情字有關。”
她擱下茶盞，看向書房墻壁上的太極標志：“寂塵那顆心也同這黑白分明的太極圖一樣，容不得一點模糊。兩百年前隨你去落稽山，他沒能護好你，今生便無論如何要拖著你在上清道宗；你在白六那受了委屈，他大婚也不曾給我遞帖子，同整個清霜堂對立到現在；你不對他持刀，他便以為，你已是全心全意向著他的。”
說著連連搖手：“他以為的，幾乎都是錯的。”
雲衣扶額，讚同不已：“白堂主明查。”
江雪鴻本就不解情愛，本性偏執又容易多想，還受了陸輕衣不少誤導，加上邪靈在旁邊煽風點火，現在倒全反噬給自己了。
“他這遭回來神智寧和，約莫也是同你不曾鬧僵。”白一羽牽過她的手，一邊把鎮魔鎖法訣傳授過去，一邊提點道，“寂塵心中有是非而無善惡，今後你只要覺得他錯了，就直說，他定會改正過來。但你若當真想要他的情，便不能逼著他給，只能引著他學。”
“一旦他學成領悟，就必定能做到極致。”
文書案牘，匕箸庖廚，灑掃除塵，江雪鴻總比法器任何都要精密，絕對不會有任何差錯。如果能讓他理解，這份愛甚至是獨屬於她的。
雲衣哪裏敢憧憬，咬著下唇問：“長輩們都無法教會他情愛，我就能了嗎？”
何況她根本無法保證，自己能夠為了穩著江雪鴻，一直同他和顏悅色相處。萬一又把他逼急了，說不定要禍害全天下。
愛的反面不是恨，而是不敢愛。
白一羽更加溫柔，松開手，撫上寄雪劍鞘，語速放得愈緩：“未來既有希冀又尚存顧慮。你遭遇了太多不平事，但如果有人讓你願意與你共同成長，能夠讓你重新感受幸福，那麽這個人是不是一定不能是他？”
昔年禍亂乾坤的女魔頭，其實也不過是個患得患失、時不時意氣用事的孩子。
“我們的幹涉到此為止，如果你考慮之後仍想離開，上清道宗和清霜堂都絕不會再挽留分毫。”白一羽起身，再次把寄雪劍推給雲衣，“但如果願意留下，便放心把這裏當做家吧。”
家？前世的陸輕衣根本沒有家，她是寄居在嵐陵戚氏的外人，是坐擁落稽山的孤王，可以依靠的只有自己。今生的雲衣依然只是尋常閣的一介過客，“家”這個詞對她來說太模糊了。
白無憂走後，雲衣在書房獨自坐了一夜，天明出門恰看到仙霧靈雲裏靜立的人影，似也等了許久。
微雨濯春塵，涼露灑高林。才過半月，黑瓦白墻下的桃花海棠都已開遍，幾乎要把門庭都遮蔽了。暖風過處，輕揚的花瓣自青年肩頭、發上飄拂而下，在煙霭裏漸漸變得朦朧。他正仰頭看著花外雲端振翅而過的羽鶴，廣袖也隨風悠悠翻動，清冽如雪。
明明落花滿身，雲衣卻總覺得那人影帶了幾許隔絕於塵世之外的孤寂。心尖微不可察地抽動了一下，忽而有些明白什麽叫做“曾經滄海”。
時光如流水淌過，這個人卻好像河床上凝固的釘子，把歲月定格在此處，無可替代，她不可能再同少年那樣熱烈又不計後果地追逐另一個人了。
感應到她的氣息，江雪鴻轉身，素影依舊寂寞，眉目卻似染了三分紅塵煙火色：“衣衣。”
他念動這二字，總像隱約含著笑影，靜水頓時起了漣漪。
明明音色和語調都是淡淡的，衣袂無香，步履無聲，但在這春日紅紫繽紛的顏色洪流裏，他卻是那麽鮮明。
雲衣踏著落花將長劍捧去：“可聽過長老們的安排了？”
江雪鴻接過本命劍，順從任她將鎮魔鎖依次扣在自己腕上，頷首。
思及白堂主的話，雲衣直白道：“我想說的話都已經在三年前說盡了，這次換你說吧。”
她想的，無非是讓他放下執念，一心向道。
江雪鴻握劍的手顫了顫，袖中抖出一團已被捏得發皺的紙箋。雲衣接過展平，竟是自己親筆寫的和離書。
喑啞的嗓音從頭頂落下：“不離，成麽？”
“其他還有嗎？”
“沒了。”
給他機會就擠出來四個字，雲衣皺眉：“又是你我，又是結盟，一切都和前世太像了，我怎麽敢再重覆一次？”
江雪鴻糾正道：“不一樣，我愛你。”
他說得認真，雲衣卻莫名覺得好笑：“你懂嗎？”
江雪鴻先是無言佩上劍，隨即又篤定：“我在學。”
“沒有情絲怎麽學得會？”
“可以。”
“不入魔也可以？”
“嗯。”
雲破日出，光照驅散了重重霧霭，雲衣的思路也被豁然打通。
五感全失都能夠逐一恢覆，哪怕是傀儡也可以被靈活操縱，誰說斷了情絲就無法懂得愛戀？
單方擬的和離書隨風卷碎，眼前忽而橫過一折粉白相間的花枝，新蕊嫩葉還含著雪化成的露水，一看便是今早方摘的。
碧桃天上栽和露，不是凡花數。[1]
雪崖前的確有一株稀貴的撒金碧桃，但那處淩風傲雪，花期往往會推遲，這桃枝多半是他借靈力臨時催開的。
“你又有樣學樣。”雲衣嘴上嫌棄，但還是收了。
江雪鴻垂眸凝著她拈花細嗅的模樣，知道這次應當是做對了。
桃色映入瞳眸，花蕊也好像開到心底。他將手從染了花香的袖管中探出，同少年般謹小慎微，試探著去牽雲衣，見她沒抗拒，又想貼近摟她。
面比花嬌的少女微微偏過身，江雪鴻意會，只更用力握緊與她交疊的手，不再貼近：“十分之一，就只能牽手嗎？”
雲衣腦海裏轉過一圈，才想起前日糊弄他的那“十分之一”的情分，一時有些語塞：“你就先這麽理解吧。”
春水弄春光，萬物自由生長。在這樣好的時節裏，早早回青虹谷看公文豈不是浪費？眼下她也的確需要道君夫人的名號打掩護，江雪鴻既然越獄出來了，很多事都可以推回去給他處置。
為避免碰上長老弟子，二人只從小路往山下行，轉過一處溪澗，正碰上一群在林間嬉戲的白鶴。瞧見許久不見的首席大人，鶴群立刻振羽而來。
哪怕江雪鴻把它們當祭品養，靈鶴依舊只對他獻殷勤。雲衣想要撫一撫鶴翎，卻被敏銳躲過。她有些不滿：“它們好像一直都不怎麽愛搭理我。”
總不會是還記著前世拔毛和今生投毒的仇吧？
江雪鴻從袖中取出幾塊細碎的靈石遞給她：“白鶴平日多食魚蝦昆蟲或莖葉塊根，若想得其親近，可備些靈石在身上。”
靈石對仙禽修煉大有裨益，白鶴們紛紛轉了親近對t象，雲衣的掌心也被它們啄得陣陣發癢。隨著靈石風卷殘雲般席卷而空，白鶴們立刻撤走，她不禁更加唾棄：“那也還是見吃的起意。”
“你來得少，自然會彼此生疏些。”江雪鴻指向遠處凝固不動的族群，“若見白鶴單腿站立，頭轉向後插於背羽間，大多是休憩狀態，此時勿要將其驚擾。”
他又撫上近旁的鶴頭：“鶴族一年換兩次羽，此刻正陸續換上夏羽，暫時無法飛行，心中難免警戒。待換羽完畢，便會親人很多。”
雲衣若有所思：“難怪前世有幾只被我拔了毛它們都不見飛的，原來還有這個緣故。”
她表露出對鶴群的興趣，江雪鴻便一路說著，嗓音清淡如水，卻因博聞強識故而並不乏味。雲衣在他引導下，終於也得到了幾只靈鶴的接納，撫著白羽，不由眉眼彎彎。
從前，他們不是持刀拿劍亂比劃，就是動不動往床上滾，情人之間該有的挽臂同游倒都沒怎麽經歷過。既然做不到瀟灑地離開，更甩不掉這個危險分子，雲衣也覺得，或許真的可以稍微松懈一二，丟掉妖族媚術和青閣攬客的手段，試試換種相處模式。
山腳有鶴隔水對鳴，悠長與短促的音節此起彼伏，雲衣不由問：“那是在做什麽？”
“求偶，”江雪鴻循著她的目光解釋，“一般應在桃花花期後，這對稍早了些。”
他說得平靜，雲衣卻不由耳根發紅。有時候，人的確還不如禽鳥直白。
良緣既成，便是雙鶴齊舞。羽聲與鶴唳交雜而來，好像喚醒了靈魂深處的某種本能，雲衣看了許久，也忍不住提裙過去，手握桃花折枝翩然而舞。
揚翠袖，含風舞，輕妙處，驚鴻態[2]。沿岸淡青色的細草生遍，遠看像一層淡青色的霧，一步踏入一場春夢，脊背似要生出羽翼，舞破雲霄。描金裙擺隨風飛揚，起落滿含古意，桃花人面彼此爭艷，跟隨自然之音律動繞旋。
“我知道了！”雲衣不知打通了什麽關節，突然驚呼起來，“之前巫族舞譜的節拍為什麽對不上，因為伴奏的不是樂器，而是不規則的鳥鳴。”
她一激動就亂了步調，急匆匆扯過上前攙扶的江雪鴻：“快走吧，我要回去告訴秋娘，尋常閣那頭也最好知會一聲。”
鮮活熱烈的模樣落在沈藍眼底，江雪鴻心知不能逾矩，不動聲色握緊她的手，一寸一寸，十指相扣。
她走之後，他已經很久沒有見過春天了。
看過那婉轉流麗的花下之舞，他簡直想不擇手段想要將她留在上清道宗，把那纖腰掐在掌心，用世間最牢靠的鎖鏈緊緊鎖住她。唯恐遲了半刻，她就會消失不見。
貪念滋長之際，雲衣回眸道：“發什麽楞，還不跟上？”
江雪鴻望著她比春水還要清澈的瞳眸，心頭孽火剎那變作溫流，亦步亦趨邁入傳送陣，啞聲道了句：“好。”
這是最後一次機會，他不能再畫地為牢了，要走出去，同她去看一看人間煙火，十裏紅塵。
情字尚未徹解，但至少現在，他已經能夠篤定，這個人就是他的道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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