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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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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5

那一把的毛票, 讓趙換娣心驚肉跳。

“你哪兒來的錢?”

元梁眼珠子一轉:“大姐給我的!”

元德發也走過來,看著那一堆毛票,心裏說不上什麽感受。

元棠靜靜站在門口, 剛才人多那會兒她就躲著, 這會兒才出來。

隔著門, 她靜靜看著自己的親人。

趙換娣心裏一驚,趕緊追問,元梁卻別別扭扭起來,說自己餓要吃飯。

他是想著去鎮上找供銷社, 奈何供銷社也不敢賣給他, 所以他只能自己一個走去又走回來,一下午就吃了幾顆糖。

趙換娣心疼的不得了,當即就吩咐元芹元柳去做飯。

她利索的把錢一收,既然元梁說是元棠給他的,那說明這丫頭好歹是願意給家裏奉獻。

早這樣不就妥了。

她一點不去深思元棠為什麽要給元梁這麽多錢, 甚至都不去思考元棠從哪裏掙來的錢,一股腦就收起來。

元德發斜眼一看, 恰巧看到門口的元棠。

“……大丫!”

他只覺得心裏突然跳起來, 仿佛有什麽東西呼之欲出。

元棠僵著臉, 大步走進門來。

正當元德發還以為她要說點什麽, 元棠卻一言不發。

她揪著趙換娣的衣襟, 把那毛票全都扒拉出來。

趙換娣氣急,上手就打。

“你反了天了!”

元棠被巴掌打的臉歪過去, 卻像是沒有痛覺,自顧自把錢全拿出來, 無視趙換娣的哭鬧,她點了一遍。

本來六十二塊三, 現在變成了六十一塊整,少了一塊三。

這已經比她預想中好很多。

她拎起元梁,一巴掌甩在他的小臉上。

元梁被打哭了,張著手要趙換娣抱。

“媽——姐打我!”

他像是幼小的雛鳥尋找著母親的懷抱,眼淚鼻涕一塊流下來。趙換娣是他的天,是他的依仗。他怎麽也想不到,大姐居然敢當著媽的面打他。

趙換娣早被氣的發懵。

元棠居然敢打她的寶貝蛋!

她轉著腦袋去找趁手的,轉眼就抄起燒火棍劈頭蓋臉打,一邊打一邊罵。

“你個死丫頭長本事了是吧?敢打你弟弟!”

元棠躲了幾次沒躲開,幹脆揪住元梁。

趙換娣打她,她就打元梁。

沒一會兒功夫,元梁就挨了好幾個嘴巴子。

一家人鬧成這樣,元德發心裏的沈痛不知道跟誰說,只能勸了這個勸那個。

“別打了!別打了!”

他是造了什麽孽。

元棠兩眼通紅,揪著元梁質問:“你怎麽偷的錢?”

元梁哭唧唧的,被大姐打了一頓,他也不敢撒謊。哭著說道:“三姐說的……三姐說你藏的。”

元芹在邊上,本來臉色就白的難看,聽見這話更是覺得眩暈。

她怕怕的看一眼趙換娣,趙換娣果然是一臉黑氣。

元棠死死盯了她一眼,什麽話也沒說。

元梁抽抽噎噎的:“我跟著你,你走了之後拿的。”

早知道大姐瘋了,他才不去拿呢,居然被打了一頓。

趙換娣這時候卻頂出來,她被元棠氣到頂了,口不擇言。

“是我讓他拿的!怎麽了?你有本事照著我打!來來來,打死你媽!你個光認錢不認爹娘的玩意兒,早知道你為了點錢就打你弟弟,我還不如在你生下來就給你溺死!”

她一把奪下小兒子,叫囂著讓元棠滾。

“你個黑心爛肚腸的玩意兒,趁早給我滾!我沒你這樣臟心爛肺的女兒!”

元德發忍了又忍。終於忍不住,他起身把家裏的飯碗摔了。瓷片四分五裂,在地上炸開。

“能不能不鬧!能不能閉嘴!”

趙換娣哭著,指著元棠:“你沖我發什麽火,給你閨女說啊,你看看她這樣,跟瘋了有什麽區別?”

她想不通啊,元棠到底是怎麽了,為什麽突然變了。

她像是跟全家都有了仇,自己這個當媽的再有不是,她做女兒的又哪兒來這麽多的不甘和不平?她做媽的就算是再不是,也給她好好養大了啊。

只不過是元梁拿了她的錢,現在她都全拿回去了,還要打元梁。

這還是個當姐的樣子嗎!

元芹站在院子裏,跟摟著元梁的趙換娣對峙,元德發狠狠咳嗽幾聲,才哀求一般對元棠說道:“你媽就是氣急了,你別往心裏去。”

元棠生平第一次沒有接父親給的臺階,她擡起眼。

“我就往心裏去了。”

夜色愈來愈黑,水汽醞釀著一場暴雨,元棠察覺到衣服似乎貼在身上,黏糊糊的讓人難受。

她對著裝聾作啞的父親,歇斯底裏的母親第一次發出了自己內心的疑問。

“從小到大,我都是最累的那一個,從你們非要生元梁開始,家裏有一多半的活都壓在我身上。我從來沒有讓你們操過心,做女兒做到這種地步,我到底是哪裏不如你們意了,連我想要讀書都不讓。”

元棠鼻頭酸楚,想到了上輩子,聲音帶上哽咽。

“你們說我不孝順,我到底哪兒不孝順了?是不是非要我把一輩子搭進去,給你們養孩子才算孝順,元棟上學要錢,元柳元芹要錢,元梁也要錢,家裏就我當老大的倒黴對嗎?你們生我到底是因為我是你閨女,還是因為想給你剩下幾個兒女要個勞力?”

“你們怎麽不趁著我生下來就掐死我!”

這話已然是說的過了,元德發眼眶濕潤,兩條眼淚怎麽也忍不住。

他捂著腦袋蹲下t:“是我沒本事。”

是他沒本事,所以才讓家裏雞飛狗跳。

元棠的話像是一把利刃,劃開了他引以為傲的一家和睦的假象。清楚的告訴他,她這個大姐當的十分委屈,是他們爹媽的不稱職。

趙換娣看看元棠又看看元德發,她理解不了元棠的話。

世人誰不是這樣過來的?

別人都這樣啊!

當老大的要多作難些,那不是天經地義?誰讓她托生在她肚皮裏,這是命!

一家人陷入沈默裏,所有人都一言不發。

可這沈默也沒持續太久,很快就有人急匆匆趕來,送給趙換娣今晚另一個噩耗。

“元家的,快來,你家大兒子掉河了!”

趙換娣“啊”了一聲,身體還沒動作就已經暈過去。

元德發也被這驟然而至的壞消息打的懵了,腿軟的不行。

來報信的人一看這麽個情景,也不指望這兩口子能指上用場,趕緊拉著元棠就走。

“元家丫頭,趕緊的,你去看看你弟。那河按理說也不深,不知道咋回事人救上來就閉氣了。”

他還覺得奇怪呢,元棟是出去找元梁的,身後跟著他們一大群人,聽說元梁找到了一群人就往回走,元棟本來好端端走在河沿上,結果不知道怎麽回事,走著走著就跟斷線了一樣掉下去。

好在村裏的河道小,他摔的倒比淹的嚴重,可人拉上來卻暈過去了,一探鼻息居然斷氣了!

可給他嚇出個好歹,趕緊來找元德發。

元棠腦子混沌著,被人拉著走。

走一半就看見有人找到了拉車,給元棟放在拉車上拉了回來。

隔著老遠喊道:“醒了醒了!”

來報信的人頓時松了口氣。

元棟醒來了,他糊糊塗塗問了句現在什麽時候就睡過去,一群人幹脆給人送到元家。

趙換娣醒過來,抱著大兒子就哭。

元德發給人送走,今晚上他家可算是勞動不少人,先是給他找元梁,接著就是元棟。

他身心俱疲,不知道說什麽好。好在這時候人都淳樸,忙活一晚上也沒怨言,只讓他早點休息,有什麽明早再說。

人都走了,元棠卻收起自己的包裹。

元德發眼皮直跳,元棠收起自己的幾件破衣服,剩下就是課本,打了一個小小的包裹,別的東西她一點不碰,只把這幾樣背在身上。

“大丫,你這是幹嘛?”

元棠面無表情:“我出去住。”

趙換娣本就為大兒子焦心,這會兒聽見她說要走,人就沖出來。

“你弟都這樣了你還要走?你有沒有良心啊!”

她哭的格外難過:“你要走也行,給我五十塊錢,你弟明天要是不好,得送去縣醫院看。”

小兒子是她的命,大兒子是她的根。

大兒子要是不好,她怎麽有臉面去見先人。

她理所當然的伸出手,問元棠要錢。

元棠捏著自己的包裹:“我沒錢。”

“你瞎說!你有那麽多錢你不給!你就眼睜睜看著你弟死嗎?你個臟心爛肺的玩意兒,毒蠍子!只顧自己的王八蛋!”

真到了這個地步,元棠反而冷靜許多。

原來這就是底啊。

她對自己笑了一下,這就是趙換娣和元德發給她的親情的底部啊。

她看到了這個地方,曾經以為自己會很痛苦,但現在真的來到了這裏,卻有一種“早就猜到了”的坦然。

只要她不如趙換娣的意去奉獻,在趙換娣那裏她就是個豬狗不如的畜生。

“我不給。”

她捏著錢,如同捏著她的未來。

元棟真要有個好歹,趙換娣就是怎麽著都能弄來錢,只不過比起向親戚借,趙換娣覺得她的錢更好拿罷了。

元棠這話一出,趙換娣兩眼猩紅。

她擡起頭,恨意燃燒的眼裏迸射出光芒,元德發察覺不好,她卻已經把話說出口了。

“早知道,早知道你這麽不聽話,我就應該不讓你上學!給你嫁出去!你個死妮子,不曉得我們當爹媽的苦處。你記著元棠,前有車後有轍。你不孝順爹媽,往後你生孩子也照著學!”

她嘴裏罵起來,說自己多後悔沒跟隔壁一樣給元棠嫁出去。

元棠站在那裏,看著趙換娣怎麽變著法的罵她。

多諷刺,前一秒她還在覺得自己能接受一切,後一秒她就明白了,她接受不了這一切。

她以為趙換娣對她苛責是來自於她的愚昧無知,在那苦難的背景下,就算是對她殘忍,也至少有一分親情。

可事實證明了,這一切都是虛假。

趙換娣和隔壁王盼兒有什麽兩樣?

她除了有個元棠的名字,她跟被起名叫“豬”的陳珠又有什麽兩樣?

那多一分好一分的表象,有什麽區別。

王盼兒吃閨女補兒子,趙換娣換種方式,難道不也是吃她去貼補兒子?

可笑的是,重生的她居然還對此抱有幻想。

元棠嘿嘿笑了一聲,她扭頭就去竈房,等到出來的時候,手上已經有了一把刀。

趙換娣聲音高了八個度:“怎麽?你還想殺你娘老子不成?”她扯著嗓門吆喝,不顧元德發的阻攔去開門。

“都來看看啊,豬狗不如的畜生要殺親媽了!”

隔壁的王盼兒最先聽到,很快門口就聚了幾個人探頭探腦。

元棠像是真的瘋了,她把刀塞給趙換娣,臉上竟是洋溢著笑容。

“媽,我最後叫你一聲媽。這刀你拿著,看上我身上哪塊肉就割,割完咱們一刀兩斷成不?你讓我死在外面吧。”

已經到了這裏,維持那虛假的表象又有什麽意義。

還不如講明白了,那十月懷胎的恩德,她到底要怎麽樣才能還清。

只要能還清,讓她死了都可以!

別說身上的肉,就是趙換娣要她的命她也給。

她上輩子已經過夠了,誰也別想讓她屈服再走一遍老路!

趙換娣本來還理直氣壯的,被元棠塞進一把刀,整個人都顫抖起來。

她怎麽也想不通,事情怎麽到了現在這地步。

元棠還在說:“你動手啊,來,使勁往我身上紮,紮死了我也解脫了!紮啊!”

最後一聲爆喝給趙換娣嚇了一哆嗦。

元德發趕緊上來奪刀,趙換娣嗷一嗓子哭出來,抹著臉上的淚水:“我是造了什麽孽!”

她怎麽也想不明白,大女兒怎麽突然就瘋了。

“別人都這樣啊,誰家不是女兒打工供兒子。”

似乎很久之前,“別人都是這樣”就成了她掛在嘴上最多的話。

她坐在地上大罵元棠的狼心狗肺。

別人都這樣啊,她只不過是千千萬萬個女人中最普通不過的一個,她苦了大半輩子,一顆心掰成了十八瓣,其中就算是少給了元棠幾瓣,那又怎麽了?她自己一瓣都沒有留啊,起早貪黑,手上全是口子。

為的什麽?還不是為他們!可元棠就是這麽恨上了她。連解釋都不聽了,一個丫頭片子,養了十幾年,這會兒的眼神叫她看著都涼心。她要走!她憑什麽走!村裏誰家的女娃子不是這樣走過來的,別人都是這樣!

她哭的聲音稀碎,只能翻來覆去說這麽一句。仿佛這句話裏藏著千鈞的道理,她盼著眼前幾乎快要瘋了的女兒能把這道理聽進去。

是啊,別人都是這樣。可一貫這樣,就是對的嗎?

元棠覺得自己上輩子就是被這樣的“道理”迷惑,它是這樣的有迷惑性,身邊所有人都在告訴她,吃苦受罪是人生的常態,而奉獻是女人天定的美德。

她身上桎梏著孝順和道德兩座大山,被壓的喘不過氣,最後只換來一句“應該”。

哪兒有什麽應該!

元棟和她出生只差幾分鐘,元柳和元芹和她一樣同為女孩。

全家人的道德標準只在她身上體現,弟妹們踩著她,獲得了良好的教育,美好的未來,幸福的家庭……

而她呢,病死在除夕就是對她的嘉獎?

這算是什麽狗屁的應該!

門口聚集的人越來越多,元家鬧得兇,半個莊子都能聽見這家的吵鬧聲。

跟元家沾親帶故的幾家硬著頭皮站出來打圓場。

“元家的別鬧了,看看給你媽氣的,你媽說的都是為你好。”

“就是啊,長輩都是為你們好的,你媽脾氣是差點,可本心都是為你們打算。”

……

這樣的話,元棠上輩子聽了太多,她冷笑一聲。

對著元德發質問:“爹,都說你跟我媽是為我好,我倒想問問,我通知書呢?”

元德發心頭一沈,終於……

元棠歪著腦袋:“我去問了我老師,說我考上縣一中了,爹,我通知書呢?”

元德發無從抵賴,元棠最近的反常在他這裏終於有了結果。

原來她早就知道。

他的心灰了大半,認清了女兒是真的要跟他斷絕關系的現實。

元棠追著要自己t的通知書。

剛才還打圓場的人沒了話,心裏想著元家做事確實不算厚道。

就算是不讓丫頭上,也得給她講明白啊。都這麽大的人了,還糊弄,偏偏又糊弄不過去,看吧,鬧出來了吧?

不過大多數人還是覺得元棠太得理不饒人,不過就是不讓上學,居然舉著刀要跟家裏人一刀兩斷。

養個這種女兒還不如養條狗!

元德發讓元柳去屋裏拿通知書,遞給元棠的時候像是老了好幾歲。

“大丫,爹對不起你。”

對他這樣好面子的人來說,在眾人面前服軟已經是最大的羞恥。

元棠接過通知書,即便已經拿到了新的通知書,這份通知書對她來說也是不一樣的。

她摸索著上面的字跡。

趙換娣咬著牙,突然沖出來,一把搶過去,把通知書撕了個粉碎。

“你想讀書,想的美!”

就是這迷了人眼的鬼書,讓元棠變成了沒心肝的貨色。而且大兒子如今怎樣還不曉得,元棠想拋開一家人去讀書?想的美!

這一驚變讓周圍人都沒反應過來。

元棠眼睜睜看著趙換娣撕爛了她的通知書。

那紛紛揚揚的紙片掉在地上,趙換娣還不解氣,上去狠狠踩了幾腳。

“趙嫂子,你……”

元棠看了一會兒那地上的紙屑,默默無聲。

良久她擡頭,盯著趙換娣的雙眼。

“我恨你。”

這話說出口的一瞬間,那禁錮了她兩輩子的痛苦終於有了出口。

是啊,她怎麽能不恨呢?

明明是她的母親,卻給她最深的苦痛。

她渴盼的親情,最後消弭於這散落一地的通知書。

元棠喃喃道:“我恨你。”

我恨你把我帶入這無邊的絕望中,也恨你明明不愛我,卻非要生下我。你無數次提起生下來應該把我送走,我也是這樣想的,你怎麽就不給我送走?

趙換娣像是被雷劈了,心也裂成兩半。

元棠卻已經從包裹裏拿出自己的課本,剩下的衣服也丟在原地不要。

她站在趙換娣面前,堅定道:“我要分家。”

這話一出,元家頓時沒了聲音。

前面還只能說是元棠小打小鬧,可分家一說,就像是給這件事上升了一個層面。

誰家姑娘會要求分家?

又有誰家姑娘是十五歲要求分家?

這不倫不類的話,讓趙換娣氣性翻湧。

“好!分家!”

她堵著氣:“分!你拿三百塊給我,咱們一刀兩斷,生不養,死不葬!我就是死也不要看到你上我的墳!不準給我披麻戴孝!”

她倒要看看,沒了家,元棠能活個什麽人樣出來!

三百塊!

元德發摔了凳子:“你說什麽屁話!”

元棠上哪兒弄三百塊回來!再說難道就為三百塊,一家人就這麽散了?

元棠卻搶先應下:“好,三百塊,我一年內給你!現在就去大隊部寫證明!”

別說三百,就算是三千她也願意。

眼看著這事真要這麽著了,元德發上去拽著趙換娣不讓她跟著走,老淚縱橫。

“你是要幹什麽!”

這個錢一拿,元棠就真跟這個家沒關系了!

趙換娣倔勁上來,甩開他就走。

兩人一前一後,最後面墜著一群看熱鬧的人。

多新鮮嘿,元家的大女兒要分家,趙換娣三百塊跟女兒斷絕關系。十裏八鄉都難看到這一出。

一群人到了大隊書記家裏,大隊書記也一臉懵,聽明白之後就黑了臉。

“胡鬧!”

這都什麽跟什麽!

村裏一般分地都不分女娃,元棠就算是要分家,地也分不到,找他幹什麽!

“你們這是都氣頭上,回去好好緩緩再來說。誰家姑娘能吵一架就跟爹媽斷關系的?”

現在又不是早些年了,那時候為了避風頭還有斷絕關系一說,現在都多少年沒提過這茬了。

元棠淡淡說道:“我不要地,家裏的東西我一概不分,就麻煩您給寫個證明,三百塊養老錢,我一年給齊,往後再也沒有任何關系。”

大隊書記眉心擰起來:“什麽話!什麽叫沒關系?你爹媽生了你,血肉養育怎麽斷幹凈?”

他覺得這丫頭不懂事,斷絕關系這種話也能掛在嘴上說。

可元棠不管怎麽問,就咬死了這個。

她就是要分出來!

她要別人誰也別想借著親情來綁架她!

圍觀的人七嘴八舌的勸起來。

“元家丫頭,你可別這樣說,你爹媽都是為你好的,你現在小不知事,退一萬步講,你爹媽就算有對不起你的地方,也不至於就這樣斷關系吧?”

“就是啊,你是老大,難免生活上要照顧小的,可家裏人都看在眼裏,往後也肯定不虧待你的。”

……

元棠靜靜說道:“各位叔嬸,我從小過的什麽日子大家都看在眼裏,我委屈的不是家裏偏心。我委屈的是我就想讀書,憑什麽不讓我讀?”

她盯著大隊書記的眼睛:“我媽說讓我自己掙錢讀書,我搬了一個暑假的磚,給人當小工,學費我自己掙到了。可你們剛才也看到了,我通知書被撕了。”

“我就想問問,我想讀書是什麽十惡不赦的罪過嗎?憑什麽我就非得在家當一輩子的老黃牛!”

趙換娣一聽這話就暴起:“誰說讓你當一輩子老黃牛了!我說的是家裏供不起兩個,讓你大弟讀,這有什麽不對?你讀那麽多書有什麽用!”

她又開始抹眼淚:“家裏沒錢啊,之前拉的饑荒還還不上,就等著你給家裏解解愁,可你倒好,就為了讀書非要跟我們斷絕關系。我是看明白了,你就是只顧著自己快活。”

元棠不為所動:“從我小時候你就說家裏窮,每次我要買個本子買只筆,你都要嘮叨半天。可這家裏不是第一天窮,如果沒有我,只有元棟,我想問你,你會讓元棟不讀書嗎?”

趙換娣脫口而出:“那怎麽行!”

元棟是男娃啊,男娃不讀書有什麽出息!

元棠一臉諷刺:“所以我就是讓你吸血的,如果沒有我,你為了你的寶貝兒子,別說是去借,就是去賣血你也會讓元棟讀書。就因為我是你女兒,所以你心安理得的壓榨我,想讓我給你兒子付出。憑什麽?元棟是我生的嗎?”

趙換娣被元棠頂了一臉,怒氣沖沖:“你是他大姐!他叫你姐!”

元棠扭過臉,對著大隊書記說道:“看吧,您不用勸,這就是我為什麽要分家。”

不分家,光是一句姐,她就仿佛要奉獻自己的一輩子。

憑什麽?

大隊書記只能轉頭去勸趙換娣:“你看你,小孩家鬧別扭,你大人怎麽能跟著鬧。分家哪兒是那麽容易,可別趁著氣頭說話,回頭再後悔。”

趙換娣抹了一把眼淚,哽咽道:“我不後悔!你蓋章吧,這丫頭是心大了,我管不了。隨她怎麽飛去。”

她居然說恨自己!

這話傷透了趙換娣的心。

大隊書記詞窮,卻還勸了幾句,無外乎就是“天下沒有不是的父母”“現在分家也不興了”“沒聽過女娃分家的”……

可兩邊都一樣態度,大隊書記怎麽也勸不動,元德發倒是來了,就是沈默不說話。

僵持了快一個多小時,大隊書記才終於心不甘情不願的幫著寫了個證明。

寫明了元家長女元棠分家,養老費三百塊,一年內付清。以後生不養,死不葬。

寫好之後,元棠和趙換娣都在上面簽了名。

元棠知道這東西在法律上沒有半毛錢的用,但她還是逼著趙換娣寫了。

在鄉下,這樣的證明過了明路,就意味著具有約束的效力。尋常人家也想不到法律上面。

這就夠了。

元棠拿了字條,轉身離開。

趙換娣在背後哭著,心裏惡狠狠的想,這丫頭恨親媽,就該讓她在外面吃苦!

等到棟子上成學,她就知道沒兄弟撐腰的難處了!

……

元棠捏著這份證明,心情是前所未有的輕松。

她不想再去想趙換娣和元德發對她是什麽感情,也不願意去想家裏離了她會是什麽境遇。

她只知道,她自由了。

不用再承擔長姐的壓力,也不用再去猜測父母的親情,只有她自己。

腳下的路再難走,終歸成了一條明確的路。

她一人到了破廟,這場大雨終於傾盆而下,她躲在淋不到雨的地方,縮在裏面。

真好。

這一場雨下了半夜,看熱鬧的人走了,趙換娣又哭了半夜,哭自己倒黴攤上這麽個女兒。

元德發睡到一半起床出門,過了一會兒又回來。

煙袋抽了一袋又一袋。

小矮房裏,元柳躺下時候還在震驚,她戳戳元芹,嘀咕著大姐真是瘋了。

跟家裏分家,到底是怎麽想的!

“我看大姐以後只怕是日子不好過了。”

沒有爹媽的幫助,她能怎麽過?

連個住的地方都沒有。

元芹卻t不像元柳那樣樂觀,她咬著嘴唇,半晌才說道:“可是沒有大姐……”

“家裏的活就只能是咱們倆的了。”

元柳頓時苦起臉來。

是啊,大姐是討不到什麽好,可她們也一樣啊。

元芹心裏還藏著最深刻的害怕,她悄悄問元柳。

“如果媽不讓咱倆上學怎麽辦?”

元柳大驚:“不讓上學?憑什麽?大哥大姐都上完初中了啊!”

元芹小聲道:“家裏的活沒人做,咱們要是上初中,家裏就沒人幹活了。再說,你沒聽見媽說嗎?她說後悔讓大姐讀書……”

元柳皺著眉頭:“大姐是大姐,咱倆是咱倆。媽憑什麽不讓咱們讀書!”

她往床上一躺:“媽要是不讓我讀書,我就跟大姐一樣!”

話雖這樣說,她心裏也打起鼓來,生怕趙換娣突然出現,告訴她不讓讀書。

其實她倒是未必多喜歡讀書,只不過比起在家裏幹活,自然還是讀書好了。

讀書能在外面吃喝,除了學習就沒有別的事。可要是在家裏,媽總是罵人,爹老是抽煙不吭氣,弟弟還總是惹禍。怎麽都不如學校心凈。

元芹背過身,她也後悔來著。

本想著給大姐一個好看,結果大姐居然撂挑子不幹了。

這下好了,以後家裏要怎麽辦!

她不像是元柳那樣沒心眼,只覺得往後要糟。

****

元家大鬧一場的事終於傳了出去,胡家住的靠後山,知道的晚。

胡燕一聽元棠出事就要去給人帶回家來住。

胡燕她媽想攔她沒攔住,嘴裏嘀咕著:“摻和人家家事幹嘛啊。”

元棠這丫頭鬧這一場,足可以見她是個冷心冷肺的,她也不樂意讓自己閨女跟她來往,更遑論給人帶回來了。

胡燕不曉得她媽的心思,到處找元棠,終於在村道上找到了元棠。

元棠一夜沒怎麽睡踏實,眼下青黑一片,不過精神頭卻好。

胡燕攔住她,怎麽說也要讓她跟自己回家住。

元棠卻不像她那樣單純,昨晚上鬧一場,她的名聲已然是在村裏糟透了。

跟爹媽鬧個架鬧到斷絕關系,她要被人指著脊梁骨罵上好幾年了。

不過元棠不在乎。

上輩子她倒是按照趙換娣的意思走了,可還不是照樣名聲差?

鄉下人的嘴就是一把刀,你要不給它當回事,就傷不到你分毫。

只是胡家還要在這裏生活,元棠不想給胡燕牽扯進來。

“我打算去縣城,往後要是沒什麽事就不回來了。”

她沒有告訴任何人,她是厭煩家鄉的。

不同於後來有了鐵飯碗的元棟,她一直是討厭小河村的。討厭那些追著她問不懷好意問題的人,也討厭那些看著和善,卻時不時冒出一句“沒有不是的父母”這樣帶著腐朽話語的人。

元棠拎著自己的幾本書,凈條一個人,看的胡燕心酸無比,她抱了抱元棠,提出建議。

“你要不去我宿舍住吧,反正我不回家,廠裏的宿舍是空的。”

不等元棠拒絕,胡燕就把她的行李接過來放在車簍子裏:“走,我送你去!”

元棠確實沒有地方去,於是默默坐上胡燕的後座。

胡燕蹬著車子,元棠輕聲問她。

“你不問我為什麽跟家裏斷關系?”

胡燕清朗的聲音傳過來:“我覺得你這麽能忍的人,發火肯定是因為別人惹到你了啊!”

而且她也聽說了一點,就憑元棠爹媽藏了她的通知書,這個火就該發。都是一起長大的,她哪兒能不知道元棠對讀書有多向往。她在初中混日子的時候,元棠做題做的死去活來的。那麽辛苦拿到的通知書,居然被人藏了。

真可恨!

元棠靜靜說了一句:“謝謝你。”

不光謝你的幫助,也謝你能體諒我的處境。

兩人騎著自行車往縣城去,剛到村口就見到了一個意料之外的人。

元棟站在村口,臉色煞白。

他追著車子喊了幾聲“姐”。

元棠本不打算跟他說什麽,可瞅見元棟手裏拿的東西,她拍拍胡燕的手,示意她停下。

元棟臉色白的可怕,頭上還包著一圈白色的紗布。

他追上自行車,囁嚅著遞上手裏的東西。

那是一張拼好粘貼的紙張。

是昨晚上趙換娣撕碎的通知書。

元棠沒接:“你有什麽要說。”

元棟臉色愈加蒼白,就如同元棠了解他一樣,他也了解著元棠。

只是一個照面,他就知道元棠跟他一樣重生了。

“姐,對不起。”

不管是上輩子,還是這輩子。

元棠遙望著遠處,像是在發呆。

這輩子她沒有對元棟說過什麽狠話,不是她不願意,而是她覺得對這個時候一無所知的元棟來說,任何她的苦痛都是蒼白的。

可現在元棟也回來了,她再也忍不住自己內心的巨獸。

她一把將那破碎的通知書打掉。

“我不接受。”

不管是上輩子,還是這輩子。

你的歉意,我都不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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