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屠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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屠蘇

到了府衙的案卷庫, 商椴果然拉著看管資料的書吏在一旁問詢聊天。扶杳便趁機拿出準備好的紙筆,翻出商椴所說正吉五年三月份燕國公被抄家那個時段的冊子。

當年燕國公帶兵屠了蘇氏滿門,但他帶的人也幾乎跟拼死反抗的蘇氏同歸於盡, 只剩燕小公爺浴血殺到最後,可他還來不及想為什麽蘇家會有如此多的親兵, 竟能跟他正規燕家軍打成平手,就得知皇上已下旨要誅殺燕家滿門。

他當機立斷放信鴿給揚州外祖父,讓他們帶著他一直住在揚州的妹妹燕婉兒趕緊逃。他自己則帶著十幾個殘兵剩將, 一邊大喊冤枉,一邊跟前來捉拿他的官兵戰至最後一口氣。

而他留在人間最後一句話, 也依然是那兩個字——冤枉!

是以,燕國公抄家滅門記錄在豐都有一卷,在揚州也有一卷,記錄的就是當時官府查抄誅殺燕國公岳丈家情形。

商椴說可以拖住書吏半個時辰,扶杳還以為記錄有多長,結果找到那一日記載, 總共卻只有寥寥數十字:

正吉五年三月十二日, 奉旨抄滅燕國公揚州家眷, 有姓名者共三百七十一人,皆當場誅殺殆盡, 其餘連坐流竄者千餘人。另其女燕婉兒,欲逃, 追至窮巷,與其外祖母自焚於人前,死後已驗明正身。

扶杳已經抄過蘇氏滅門案卷, 那邊記錄的大多是雙方戰後慘死現場的人,他們的性別年齡身高死因等等。剛開始抄時看到他們各種死亡狀態扶杳還覺得有些惡心, 後來抄多了,那麽幾百上千的死人都大同小異,她便也習慣了。

可是今天,這段記錄並沒有之前那樣詳細,可她偏偏從這幾十個字裏讀出一種難以言喻的恐懼。她似乎從字裏行間聽見現場被殺者的痛苦嚎叫,滿府絕望奔逃的人,遍地的細軟珠寶,蔓延的火光……還有這個燕婉兒,該有多少人拼了性命將她送出府,可最終還是在絕望中選擇與外祖母一起自焚。

扶杳只覺得手在抖,蘇氏被滅當然可憐,燕國公全家死了也是自作自受,可這些遠親甚至奴仆又何辜呢?而且抄蘇氏案卷的時候,裏面多次提到現場寫著許多冤字,聯想到燕小公爺死前喊的冤枉,她一時竟不能肯定那些“冤”字,到底是蘇氏寫的,還是燕氏寫的。

扶杳快速將這幾十個字抄完,出來對商椴道:“公子我們走吧,燕氏記錄我已經看過了。”

商椴估計沒想到這麽快,楞了一下:“全部看完了?”

扶杳用力點頭:“對!”

從府衙出來,扶杳給商椴看了那一點記錄:“太殘酷了,你說蘇府內那些密密麻麻的冤字,到底是誰寫的呢?”

商椴默默不語,好半天才道:“大概,是他們一起寫的。”

扶杳心中一沈:“公子的意思是?”

商椴看著她淡淡笑道:“走吧,請你去喝酒。”

扶杳喪喪搖頭:“我不喝酒,也沒心情。”

商椴卻道:“我並不是跟你商量!”

扶杳擡頭望天:“好在揚州之行快結束了,不然我真會忍不住在你茶杯裏下毒。”

商椴:“你大概不會那麽好心。”

扶杳:“……”

兩人來到一家小酒館,在一個偏僻小巷子裏,看店面狀況應該是一家很老的店。

裏面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等你們許久了,怎麽這會兒才來?”

扶杳驚訝地看向商椴:“是季娘子,你約了她?”

商椴點頭:“對,要走了,跟她道個別。”

看著他率先進去店裏,扶杳忍不住鼓起小臉:什麽嘛,都要走的人了,還不忘這裏的紅顏知己。想到他剛剛說並不是跟她商量,扶杳心裏更不好過了——偏不喝,哼!

進去後,季娘子拿起一個小瓷瓶來,朝扶杳晃了晃:“聽商公子說,扶姑娘一直解不開兩句詩,今日喝我一杯酒,我幫你解,如何?”

這……剛剛還決定打死不喝這杯酒的扶杳立刻換出一副笑臉出來:“真的嗎?若能解惑,我願喝三杯。”

季娘子笑了起來:“難得姑娘豪爽,來,先嘗嘗。”

扶杳接過杯子,見裏面的酒呈淡褐色且清亮透明,聞起來有淡淡的肉桂花椒香,不禁道:“這酒我喝過,是屠蘇酒嗎?”

季娘子笑著:“姑娘既知屠蘇酒,卻為何解不出那兩句詩?”

扶杳皺眉:“這二者有關系嗎?”

季娘子點點頭:“席醉滿杯歲朝春,歲朝春何意不必我說,那這一天該飲什麽酒呢?”

歲朝春,三個字裏面的春指的是立春,有少數年份,立春日恰逢大年初一,便稱其為歲朝春。而農歷正月初一,人們要飲的酒自然是屠蘇酒,用以避瘟疫,是以屠蘇酒又稱歲酒。

扶杳心中一亮:“這句詩說的是屠蘇酒?”

季娘子道:“不止,還有前面兩個字,席醉,什麽席?”

扶杳靈光一閃,猛地站起來:“宴席?宴同燕,說的是燕屠蘇?燕家軍屠殺蘇氏?”

季娘子笑得嬌媚:“姑娘果然聰慧,其實整句詩就是個字謎,後面半句‘日落晚橋孤星存’想必不用我提點了。”

扶杳喃喃道:“我怎麽沒想到呢,那個字我在蘇氏案卷中天天見到的。晚字去掉日,上面有座橋,再加上一顆星點,就是一個‘冤’字啊!燕屠蘇,冤。”

季娘子頗為感慨:“是啊,誰能想到,那血書竟是燕氏在喊冤。”

扶杳本還想多問幾句,商椴卻站了起來:“好了,謎題已解,我們該走了。”

季娘子也站了起來:“要不公子先去叫馬車,我跟扶姑娘慢慢出來。”

商椴點點頭,先行出去。

見商椴對季娘子比對自己溫柔多了,扶杳有些酸。

季娘子便笑了笑,神神秘秘湊到她耳邊:“姑娘不必介意,其實,我也是公子的人!”

這話像驚雷一樣,劈頭蓋臉打在扶杳身上。

什麽意思,難道他們已經……

看到扶杳懵了的樣子,季娘子忍不住掩嘴而笑:“瞧你,緊張什麽?不是你想的那樣,我其實是公子在揚州的眼線而已,可不敢肖想你這樣的福氣。”

扶杳這才放松下來,又有些不好意思:“公子,他要眼線做什麽?”

季娘子便甩了甩手上的帕子,幽幽道:“總不過是上位者的游戲,他們讓我怎麽做我便怎麽做,至於他們的目的,就不是我等能操心的。”

“可是,你為什麽告訴我這些?”扶杳不理解,一般安插的暗線不該很謹慎嗎?

季娘子輕輕嘆氣,臉上是藏也藏不住的艷羨:“沒有他的指示我哪兒敢說啊,還不是你的好公子,怕你誤會我跟他的關系,更怕你覺得我這身份陪你喝酒玩樂唐突了你,這才讓我據實以告。”

扶杳忍不住捏了捏手上的帕子:“他,他為什麽不自己跟我說?”

季娘子好笑地看著她:“他說的話,你信嗎?況且,你不問,他如何解釋?”

扶杳臉微微一紅,是啊,如果他突然給自己解釋這些,自己會覺得很奇怪的吧?況且她也沒立場聽他的解釋。

季娘子的話已經明明白白告訴她,商椴心裏很在乎她,可扶杳總覺得這裏面有太多她不明白的地方。

比如,他既然心中有自己,當初求他幫忙他為什麽拒絕?還有後來那麽多次的誤會和沖突,明明只要他稍微表達一點善意,以她當初的處境都會主動倒貼上去,可他偏不,不僅沒有善意,還一次次羞辱嘲諷她。

可是除開這些,他的行為又確實表明他確實在意她,比如讓她送粥,不讓她嫁人,還帶她來揚州,一路的照顧,游玩,以及拼著性命的保護……他到底,為什麽呢?

季娘子不知道她心裏的糾結,只羨慕道:“認識公子這麽多年,還從未見他對一個女子如此在意,我有些好奇,姑娘你,是跟他從小認識嗎?還是,有什麽過人之處?”

扶杳便自嘲地搖搖頭:“娘子或許會錯意了,他其實並沒有你想的那樣,在意我。”

是啊,真在意的話,他倆絕不是現在這樣。

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扶杳便隨口問道:“季娘子是真的姓季嗎?據我所知,大榮姓季的人並不多。”

聽到這個問題,季娘子眼睛一亮:“你也知道?是呢,在大榮我們季姓只有一支而已,怕是所有你認識的季姓,都是我親戚。”

扶杳眼睛也亮了起來:“真的?那你認不認識一個叫季無音的女子?”

季娘子眸光微不可見地閃了一下,默默將扶杳重新打量一番,不動聲色道:“我其實就這麽一說,季氏雖然人少,這些年繁衍下去怕也有大幾千,我哪能都認識?”

扶杳有些失望,便笑了笑:“確實,是我想得太簡單了。”

季無音是季姨娘的名字,她這些年從未說過自己家人情況,扶杳只知道她從小家裏窮,父親去世無錢安葬才不得不賣身進了扶宅。

扶杳小時候曾想問姨娘娘家的事情,可姨娘只是冷漠道:“娘家都是死人,有什麽可問的。”

扶杳想,之所以想問一問,大概是覺得姨娘那樣容貌和氣質的人,大概總有些過去吧?她不甘心自己生母只是胡氏口中的賤民。

她對姨娘的不甘心,又何嘗不是對自己的不甘心?

生為庶女,便要一輩子低人一等,哪怕如她這般不敢行差踏錯一步,小心翼翼不過是想當個正頭娘子,最終還是名聲不保,差點要落得跟姨娘妹妹一起被趕出家門的下場。

所以,對於商椴,即使季娘子已經點破他的心思,扶杳仍然不敢往那方面多想。

她什麽身份?他又是什麽身份?一個庶女,哪敢肖想首輔嫡孫?不過是在這天高皇帝遠的地方,偷一點無人得知的蜜糖嘗一嘗而已。等回去豐都,他還會是他的弦光公子,她,則仍是個不被接納的庶女。

想明白這些,扶杳又覺得舒展許多,管它往後如何,這段日子,按自己心意活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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