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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與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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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與劍

張府燈火通明。

上下面容整肅,嚴陣以待。

長月踏進門的時候,都不忍不住縮了一下步子。

無論她在外如何造天作地,回到張府,仍然還是一個乖乖巧巧的小鴿子。

眼看著九齡公白須長髯,神態嚴肅,目光一轉,又看婉玉師姐侍立在側秀眉緊鎖,長月自己先有些慫了。

張婉玉:“退什麽!進來!”

“先,先生,師姐……”

她跪下來行了一個大禮,清聲道,“長月拜請先生安康,師姐萬福。”

一時沈默。

“咳。”就是父親的冷眼都沒有阻止張婉玉的柔聲,“……長月先起來吧。”

她本來是很生氣的,可看到小師妹老老實實乖乖巧巧樣子,一下子就洩氣了……

張九齡端著茶盞,幽幽抿茶,並未說話。

“謝先生,謝師姐。”她起身乖乖的站在一旁。

一陣沈默。

長月只好在尷尬中沒話找話,“對了,長月給先生帶了蜀地特產,有巴山銀針,竹編玉胎葉紋茶具……還有給師姐的龍溪玉鐲,雀青暗金雲錦……崖牙師姐給你做的暗雨寄心琴……”

她就跟哆啦A夢的神奇口袋一樣,一個一個往外掏。

“長月。”

“……”她只好停了動作,低著頭,“先生。”

張九齡嘆了口氣,“你為何把那姑娘帶回來了。”

須知她費盡多少頭腦心力,才於朝堂上有了一席之地。如今正是萬眾矚目之時,但凡稍微差池,恐怕她之前所做的一切都將潰如蟻穴。

如此情況之下,竟也敢包庇漠北逃亡之人。

難道她真的不懂“漠北沙起掃落梨花”這四個字,對於帝王的意義嗎。

涉及到這些神鬼事,國祚根本,古來多少案例已經說明了帝王忌諱無比,有多少都是盡可錯殺,不可放過。

長月兒不是一個笨人,為何竟做出這樣的糊塗事的。

“先生。先生過去就是以正直入仕,為國為民,仁愛百姓之名傳揚天下,您所言所行一直以來都是學生之所向往。

四方之地,歸於皇都,陛下既為萬民之父母,沙利亞自然也是陛下的子民。學生不能看著,為軍將者,卻在刀刃指向他們本該守護之人。”

“你又如何能保證她人心意呢?長月。如有不慎,你將覆滅。”

只要帝王再有一分相信那句箴言而生疑,那麽她的處境就將危險至極。

收留漠北遺民的可以是任何人,卻不該是她。

鮮花著錦,烈火烹油,他不信她不知這一點,任一點不妥,都是日後朝官攻訐的理由……可她卻還是要留下她。

“在此刻,長月相信她。何況一句箴言,風暴和刀刃卻落到一個孩子頭上,不是太殘酷了嗎?”

張九齡握緊了拳頭,“但老夫卻怕,日後受到殘酷的是你啊!”

“先生。長月怕疼,也怕死。”也許沒有人比她更明白那意味著什麽。

“可是學生,卻也不能看著事態偏移而渾噩不知。開元盛世,百姓安樂富足,應該是長安的百姓,也是大唐治下四方的百姓。”

“今日若有一例強權傾軋,置之不理,明日就會有第二例……長此以往,清水豈能長流。”

“民者,國之基石也。民心動搖,社稷不安。若皮之不存,毛之焉附也。”

“……長月啊……”

九齡公一嘆。

她想的太多了,太完備了,太細致入微了,如此之下,唯恐慧極必傷啊……

她捧著茶具到他面前。

九齡公接下了,老者寬厚的手落在他的頭頂,“……青蓮,尹安將你交到老夫手中……老夫卻……”他深深地嘆了口氣。

這孩子來此,從沒有有意借他招搖什麽,一步一步一個腳印,終於走到今日。人們都說她不愧是九齡公的弟子,可他卻很清楚,長月兒自小幾乎不用他人多說些什麽。

對朝堂風雲的敏銳感知,對於鄉野貧弱的仁善憐憫,對於這盛唐長安一腔熱血。正是這些,促使她自己一步步向前。

長月又行了一個大禮,“令師長憂心,是長月不孝。”

九齡公托起她,“你如何答應了聖人?”

長月:……

“也沒什麽就是……若沙利亞真的危害大唐,就提頭來見。”

九齡公:“……”若非如此,陛下又怎會放她離開呢。

罷了,他為長者,也替她多多留心就是。

張婉玉聞言輕吸了口氣。

“你真是糊塗啊!”

“師姐~”她起身湊到她身邊。

“看。”

她把那把碧玉飛羽瑤琴交給她,“崖牙師姐說斫琴之藝初成,特請婉玉師姐指點一二。”

“我知道了。”她抱琴,牽起她的手,“你隨我來。”

“爹,我和小妹先下去了。”

九齡公擺了擺手。

……

七月,因兵部執聖令,徹查神策冗軍一時,由天策府為首,察查四方。

神策內部三教九流者皆有,無視軍令如山,大多僅僅為軍中俸祿,逃避良田賦稅而來,武學資質良莠不齊,排兵布陣拖泥帶水,作戰能力低下,只勝在人數之上。

此番漠北一案,又陽奉陰違妄揣聖意,致使流血犧牲。

聖人有令,裁撤冗餘,整肅軍紀,撤漠北軍將高昌爵大將軍之位,當日率軍屠殺村鎮為首者付騰,擇秋後斬首,以敬效尤。

長月聽此調令,又翻開了太上心經。近來心境不太平穩,莫問修行停了一段時間,都不得不再開始看太上坐忘心經了。

沙利亞下學回來,看她跑去打坐,似有些心神不定,問她,“姐姐?”

“沙利亞。”

“姐姐不開心嗎?”

久而,她才道,“……只是覺得,會有人因我而死。”還是會心有不適。恐怕再過八年,她也仍然如此。她只是無法心安理得地說他們罪有應得所以出手是替天行道。

尤其她更清楚,亡魂真正存在著。世人活著各種浮沈掙紮求生,死亡卻總是來得輕而易舉。

“姐姐是說……那個神策嗎?”

“……抱歉。沙利亞。”他屠殺了那麽多無辜村民,而她卻會覺得她一句話上奏後令一性命向死而感心頭沈悶。

“沒有什麽。不要對我道歉。姐姐。”

過往她所經歷的一切,並非由她所起。而她如今能安然無恙的站在這裏,卻全因姐姐之故。

她怨恨過,恨那些對不起她們的人,然而,她卻知道,唯楊姐姐沒有任何需要對她道歉的地方。

“……姐姐不願傷人性命,這才是對的。若輕易視人性命如草芥,與那些惡徒還有何異呢。”

長月垂眸。

心中長嘆一聲。

“若我能夠考慮的更為周全,若我能直面權臣貴胄,若當時我也身在神策之中……也許沙利亞就不用經歷這些了。”

像醴玙那樣,像她的村落……

如她能夠更聰明一些,能厲害一些,如果她能夠更加努力……那些權位傾軋,貧流弱死,是不是會更少一些……

她真的不願看到,盛世大唐之下,還存有這樣多的無奈掙紮。

“姐姐。”沙利亞看著她的神色,她擡起手,拂起她額角落下的碎發,“不要這麽想。你是人,你不是神,你已盡了能夠想到的最大的努力……你沒有對不起任何人。”

“不要逼迫自己。姐姐。沙利亞知道,你已經很累了。”她握住她的手,認真道,“無論想要做些什麽,都要慢慢來。沙利亞一定會幫助姐姐的。”

她要把所有的事情都壓在自己身上。但一個人的心力,怎能處理天下所有的事情呢。那些責任,原本就不是一個人該背負的。

“沙利亞……”你這個小朋友為什麽會這麽體貼啊!!!

楊長月轉身抱著她,一時無言。長歌的落淚也是沈默的。

她身上的壓力有點大。一涉及到這種人命關天之上,她就覺得非常愁悶。

一直以來她急切的想要大唐變得更好,可是她總會發現更多力所不及之處。

雖然李林甫那邊今年沒再給她鬧什麽殺手之類的,看起來他也更多去幹實事不專門圍著聖人揣摩心思了,但時光日漸,離安祿山進京也越來越近。她有些緊張,真的會緊張,她總會擔心,少了安祿山,還會出來一個王祿山,劉祿山。

加上時不時還會發現這麽一個類似沙利亞的孩子……她深深感到大唐的繁華不是她想象的那樣全面。這個時代,總會對權位武功者,多些格外優待,平常百姓面對這些人,永遠都是弱勢的。

若非如此,後來又怎會有神策軍,狼牙軍,天一教等等掀起的風波呢。

再者近年皇朝的羈縻政策越發嚴重,邊域少數部族的軍事行動也越來越頻繁。具體參見南詔吐蕃……她愁的頭發大把大把掉。

時秋。

庭院風雲翻湧,時將收成,太史局預計有連月大雨。

長月令下屬農田提前收成。

不多幾日,寒雨急驟。

層檐嗒嗒嗒嗒淌著流水。

連成了雨簾。

農司下屬連夜收種,挽了損失,即使如此,今年的收成,也要遠過於之前。

蔡市令那邊從早到晚的找番邦商客問他們風俗食物,然後整合繪本交到她這裏。

長月對著上頭那串紅薯苗發呆。

她算是知道為何上下五千年那麽久的時間裏,還是沒有早早發掘到合適的食物了。

就譬如說現在,這紅薯苗是找到了,但是現在長安漸冷,不是種植的適合時間。

要發現一個能吃的植物,並且它還是好種好吃落地能活產量又大,真是件不容易的事。

由此看來,發現新食譜,也是件需要天時地利人和的事情。

後世那位引進番薯還種植成功的大神簡直配享太廟啊。

她就在試驗田旁邊開了片荒地,先埋苗,只要先活下來不枯死留個種就行。

……

淫雨霏霏。

大半月來,長安城上都罩著陰雲。

休沐之日,長月比劃琴劍,正試試是否好抽刀斷水。

令玖來了。

還帶著過來學劍的沙利亞。

長月瞧見兩人,笑道,“今日落雨還來習劍,令玖,沙利亞是不是比我當年勤奮多了。”

令玖點點頭。

“也好。我也看看沙利亞清影劍意修習的如何。”

沙利亞有些局促地取了庭中練習用的鐵劍。“請姐姐指教了。”

秋雨清寒,打落繁花。

刀劍分雨碎花而來。

叮——

交錯之時,劍光映照出稚子天性。

沙利亞一擊不中,腳步一旋,再次掠來。

每一出手,於劍刃處濺出青白色的飛羽劍氣。

她的打法有點太不顧後果了。

長月抵住長劍,手腕一擡,劍身擊中她的手腕,沙利亞手一松,長月手中的劍已是一挑,帶起劍柄轉了一圈,一提,就落到她另一只手心裏,她把劍柄遞過去。

沙利亞忍不住握緊了手中長劍,“……姐姐,我是不是太沒用了。”琴藝不通,劍法還總是上不上下不的。。

一旁的令玖聞言,有些無奈。

她才上手月餘,還能與三小姐有來有回的過兩招,已經很不錯了。

楊長月拍拍她的肩膀,收劍與他們同坐在竹階,看著庭中微雨,“沙利亞,你也說過,凡事不能操之過急。”

“凡事不能操之過急,能聽到楊三這麽說,還真是不易啊。”畢竟認識這麽多年,她每天安排的滿滿當當,辦公述職論辯上諫彈琴習劍打坐看書,天天趕進度……就好像第二天就會立刻再也做不了這種事一樣。

門口傳來少年朗朗之聲。

這個熟悉的語氣……

隔著長安的秋雨,入目一道金色的影子。

葉潛撐著海棠花的油紙傘,笑嘻嘻地走進門來。

“!葉潛?你怎麽來了?”

十三歲的少年已抽長身量,束起長發,散去了眉宇間稚嫩,一身金白色藏劍弟子服,身姿挺拔,與當年五歲的幼童很有些不同。

朦朧輕雨,紙傘端正。

君子如風,大約如此。

藏劍的小朋友,好像都生得挺可愛的?

長月難得一個恍惚。轉眼已八年了。眼看著小小童子長成少年,還真是非常奇妙。

等他笑嘻嘻一開口,“別誤會。我可不是為你來的哦。只是好奇一下你信中提到的劍。”

他一手撐傘,一手兩指一夾,笑著搖了搖一封信件。

“……”您這嘴硬方式,還真是不改當年。

沙利亞皺了皺眉,“休得對姐姐無禮。”

即使相識,這樣說話,也未免太失禮了。

葉潛:“……”這又是楊三從哪裏招惹的是非。哎呀,有點兇。

他……

“咳。沙利亞。這是葉潛,我昔日好友。”

沙利亞看他一聽長月介紹挑眉得意的模樣,左看右看就是有問題,心裏警鈴大作,對上長月期待的目光,勉勉強強拱手一拜,“葉公子有禮了。”

“葉潛,這是沙利亞。嗯,以後就算是我門中師妹了。”

“哦?是嗎?楊三的師妹?聽起來真是有點奇怪啊。啊……當然這絕對不是我羨慕才這麽說的。我就是覺得有點兒……沒見過”葉潛笑嘻嘻打了個招呼。“小師妹有禮。”

倒是顯得格外有禮貌了。

長月對這只小黃嘰的性格早有領教,倒也沒覺得有什麽。

“我以為會等到我抽空出江左或回鄉時,才能去找你呢。”

“豈敢豈敢。知道你楊三是個大忙人,我這不是過來看了。”

“……你看?”長月聞言猶疑了下。

“嗯?”

“……我記得之前你說,並不打算承鑄劍之業。”他的父母皆因鑄劍而亡,在他曾於劍冢閉關的記憶裏,他對於鑄劍,並無好感。

葉潛頓了下,嘶了一聲,“有這事嗎?”

又道,“此一時彼一時,如今我又覺得這是個有趣的事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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