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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3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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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4 章

姜厘回了建寧侯府,

初春夜裏下了一場雨,急躁的雨聲敲打窗牖,姜厘抱著毛絨娃娃躺在床上,卻翻來覆去睡不著, 閉著眼睛好不容易睡去, 夢裏卻是少年步步緊逼而來的壓迫身影, 還有他低低響在耳邊的話語,讓她心頭急跳,不安整夜。

早上起身時,知鷺端著銅盆進來, 看著她眼底下淡淡的陰影,呆楞道:“小小姐, 你半夜又跳墻出去了?”

姜厘懨懨然, 胡亂揉了揉淩亂的頭發,接過溫熱的布巾,按上臉的時候卻嘶了一聲。

知鷺大驚, “小小姐, 你跳墻把臉摔了?不是吧,還是頭朝下的那種,嘴角都破了!”

“……”

姜厘想起什麽,急急翻身下床赤足奔到銅鏡前, 嘴唇邊緣果然有細微的血絲。

知鷺以為她擔心容貌, 安慰她道:“沒事的小小姐,我給你用雞蛋敷一敷,保準明日就好!”邊收拾邊道, “這點小傷口, 很快就看不見了。”

姜厘望著銅鏡中的人, 思緒覆雜。

痕跡容易愈合,可是發生的事情怎麽才能抹去?

***

過了幾日,姜厘跟著姜珩川坐上了進宮的馬車,前往皇宮參加浴佛節。煊帝信奉釋迦牟尼,每年都會於佛誕舉行莊嚴盛會。

春日氣溫回暖,姜厘今日穿了一身藕荷色繡折枝花的宮裝,如意雲肩流蘇垂墜下來,行動間輕輕搖晃,極是好看。這是依照禮部規制的宮裝,她娘出發前三申五令讓她必須穿上。

可是這件裙子修身,穿的時候差點沒把姜厘腰勒斷,暗道宮中規制的衣裝簡直就是把人往難受了折騰。

姜厘仿佛身後被綁了根木頭,端坐在馬車上。姜珩川一邊閑情逸致地煮茶,見她始終一動不動,看她一眼,“不錯,今日儀態真好。”

姜厘木著臉道:“這件裙子給你穿,你的儀態會比我更好。”

知鷺撲哧一聲笑出來,姜珩川神情黑了黑,“說什麽呢。”

姜厘扶了扶腰,神情痛苦,“好難受……什麽時候才能換常服啊,要命了。”

姜珩川悠哉悠哉地喝了口茶,“等浴佛儀式結束了就可以了。”

姜厘小幅度地揉著腰,撩開簾子,往窗外看,絡繹掠過的街道上,不時能看到羽林軍持著刀械的身影。

姜厘發覺不對,“最近是不是出了什麽事情?”

姜珩川點頭,“嗯,京城最近不太平,似乎有人蠢蠢欲動,制造亂象,想引起百姓□□。”

姜厘心中一跳,“可這裏是天子腳下的京城,兵防森嚴。”

姜珩川笑了笑,“誰知道呢?太平久了,總有人的心按捺不住。”

宮城門次第洞開,巍峨的殿宇之下,宮女太監舉著玉盞匆匆而過,浴佛節設在太極殿外的偌大空地上,高大金身的佛像落於白玉蓮花寶座之上,花團錦簇,紅燭點起,焚香裊裊。

韓霜枝帶著丫鬟站在角落,見姜厘進來,拉住她的手笑道:“小厘,你終於來了。”

姜厘掃了一圈浴佛臺的四周,見到了不少熟悉的面孔。

範寧楹今日打扮得很是美艷,一頭花冠點綴珠寶,煞是吸引視線,看見她的一瞬間,範寧楹維持在臉上的笑容忽然僵硬了,眼神有一瞬間的難以置信。

時辰已到,儀禮官讓人撞響坐鐘,悠遠肅穆的鐘聲中,一眾文武百官以及皇室親眷依次排列上前,姜厘跟在燕舜華身後,看煊帝跟隨著了塵高僧,進行浴佛儀式。

姜厘站得腳麻,衣裙底下的腳動了動,登時感覺到有人朝她看了過來。

她若有所覺地看回去,可四面八方都是人,除了一道接著一道的背影,什麽都看不見。

終於等到儀式結束,大家可以先行回到附近的禦花園休息,四散開的人群中,姜厘趕緊拉著知鷺離開,挪著僵硬的身子走到一旁,想先坐一會兒。

易近舟與宋令初一前一後走了過來。

宋令初看見姜厘今日裝扮,眼中驚艷,笑著稱讚道:“小厘,你這件衣裳真好看。”

姜厘彎眸笑,輕哼一聲,“衣裳好看,人不好看啊。”

宋令初臉頰微微紅了些,“人更好看。”

女子還是愛聽讚美的話,饒是姜厘此刻身子不痛快,聽見這話,也不由笑了起來。

宋令初看出她的難受,擔憂道:“等一會兒皇家女眷還要按次序去拜見太後,小厘,你還撐得住嗎?”

姜厘十分痛苦,扁著嘴道:“撐不住也得撐。”

易近舟見她這般模樣,皺眉道:“小厘,你腰疼嗎?我給你揉揉。”

姜厘一楞,差些跳起來,“不行不行!”

這裏是什麽地方,這可是皇宮!旁邊還有不少人看著,如此莊嚴鄭重的地方,讓易近舟一個男人給她揉腰?光想想她就要暈過去,若是被她爹娘看見,她可就完了。

易近舟固執地望著她,眼裏有低落,“小厘,才幾日沒見,你就對我生疏至此了嗎?”

姜厘立即道:“我沒事了!沒事,已經不疼了!”她說著,為了顯示自己真的無礙,立即若無其事地站起來。

易近舟目光下移,落在她垂落在身側的、用力握拳的手上,眉頭皺得更緊。

宋令初無奈又好笑,道:“小厘,你臉都白了!不然還是讓近舟治一下,他懂得醫藥治病這一道,能讓你好受許多。”思襯片刻又道,“若你擔心,這附近有個小園子,可以暫時去那裏,不會有人看見的。”

也不等姜厘說話,易近舟便拉著她往那兒走,示意知鷺留下,“你在這裏等你家小姐。”

知鷺滿面茫然,應了一聲,乖乖站著。

就在距離這個角落的不遠處,柳涵揣著衣袖,目光環繞四周,不住搖頭讚嘆道:“這可是一派盛景啊……美人養眼,男子英俊,就該讓其他番邦來看看,我們大綏有多少傑出的人才。”

說完,柳涵轉頭看向少年,笑容停頓了下,“嗯,無因?”

風驟起,少年高高束起的黑發馬尾拂過面頰,襯出弧度冷峻的下頜與天公雕刻的五官。他眼眸漆黑如天穹,面上卻沒有表情,望著遠處一個方向,隱隱帶著涼意。

柳涵順著方向望去,看見跟著另一個人離開的姜厘,楞了一下,恍然大悟,笑道:“終於又看見小厘了,我只方才進宮時遠遠看了她,該說不說,小厘穿這身衣裳是真襯她,我本來還覺得其他女子更驚艷,可說起來吧,美則美矣,就是少了那麽一點靈氣……”他端著下巴,搖頭欣慰道,“還是小厘最好看。”

“咦,”柳涵發覺哪裏不對,“小厘她幹什麽去?”

——不遠處,姜厘被另一道身影拉住了手,一同往就近的月門走去。她身姿嬌小,跟在男人身後,步伐太大有些跟不上,踉蹌了一下。男人察覺到了,放慢腳步,把她帶進了月門之後。

“那是誰?”柳涵定睛一看,“原來是易大公子。”

“我記得女眷一會兒要去拜見太後的啊,小厘她要去哪兒……”柳涵狐疑地往那兒走了兩步,等到看清遠處景象,陡然瞪大眼睛,縮了回來。不是吧,他們在幹什麽?

半拱月門之後,樹影婆娑,易近舟拉著姜厘在橫斜出來的竹葉旁邊站好,“手扶著窗臺,若覺得疼就說。”

月門上鏤空的格窗與姜厘差不多高,不過好在有樹影遮擋,外面的人看不大清這裏面的景象。

姜厘被拉到格窗邊,側身站著,閉目忍著腰上疼痛。

就在此時,她忽然感覺遠處一道視線帶著壓迫落在了她的身上,灼熱異常,讓人完全忽視不了。

姜厘蹙眉,緩緩擡眼朝那地方望去,下一刻,她隔著鏤空菱形格窗,對上了一道再熟悉不過的眼神。

紀無因隔著一段較遠的距離,神色莫辨地盯著她。不時有人從他面前走過,他眼中卻無甚情緒,緊緊盯住了她,眼角眉梢甚至帶著幾分寒意。

姜厘看不出他是在嘲笑,還是生氣。可是他有什麽好生氣的。按他的性子,又恐怕只會對她落井下石。

姜厘想當然的,把這一切歸因於紀無因的譏嘲——如此不中用,穿同樣的宮裝,旁的女子都不曾說過一句話,偏偏就她如此嬌弱。

這一想,她心中滋味登時覆雜。

那日情況危急,他在毒性逼迫之下吻了她,事後一定恨極了她吧……畢竟他性子一貫如此驕矜,又揚言絕不會和她有一絲一毫的關系,定是極為抵觸她。

腰上疼痛驟然加劇,頃刻間把姜厘的思緒拉扯回來,易近舟隔著衣裳或輕或重地替她按骨,見她嘶了一聲,溫聲問她:“是這裏疼?”

“是,不過好多了……多謝你。”姜厘有些不適應,想轉身離開,“時間快到了,我們出去吧。”

易近舟按住她,“不用擔心,沒這麽早,浴佛儀式之後會有半個時辰的休息時間,不用急著出去。”

“再說了,我現在只是大夫,而你是我的病人,除了盡量緩解你的疼痛,我旁的什麽都沒想,”易近舟笑著看她,“你想那麽多幹什麽?”

姜厘動作一僵,也聽出他確實沒有半分旖旎之意,是她自己顧及這顧及那,才會覺得心裏別扭。

遂低下頭,小聲道:“我沒想那麽多。”

易近舟用一只手替她按腰,另一只手拉著她的胳膊,防止她站不穩摔倒。見姜厘不再說話,只閉著眼睛忍受疼痛,呼吸細細,他唇邊笑意加深,往外看了一眼。

外面那一道投向這裏的灼熱目光,他怎會沒有察覺到?

他比紀無因更早遇見小厘,很久之前已將她放在了心上,那日在天寶殿聽見煊帝賜婚時,他頃刻間宛如心中缺了一塊,雖然之後婚事不了了之,但紀無因對小厘的態度讓他心頭直冒火。

紀無因身份尊崇,他是沒辦法拿紀無因怎麽樣,可是他就是想讓紀無因親眼看見,他錯過了的姑娘,在旁人眼裏是怎樣的珍寶。

易近舟又替她揉了一會兒,“好受些了嗎?”

姜厘點點頭,“好多了。”她彎眸擡頭,燦燦的眼看著他,“近舟哥哥的醫術已經如火純情,出神入化的,日後一定能夠接下易伯伯的衣缽。”

易近舟揉按的動作逐漸緩慢下去。

他不著痕跡地改揉為攬,將她拉到自己身前,面上卻不顯,依舊替她緩解疼痛,“可是……我們易家有一條規矩,下一任兒孫,需得先成親,成了家之後,才能接任家主之位。”

姜厘被他拉得一個趔趄,差些撲到他懷裏。她僵硬了片刻,立即後退拉開一段距離,打哈哈道:“這有什麽的,按你易家大公子在外的名號,哪裏愁沒有姑娘嫁你?”

“好了,時辰差不多了,我看令初哥哥他們都準備離開了,我們也走吧。”姜厘生怕他再說下去,立即拉著他往外走。

不遠處,樹影之下,柳涵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

不是吧!

他看到了什麽?

方才、方才……小厘是撲進了易家大公子的懷裏嗎?他們之間竟那樣親密,怎麽會這樣……易家大公子方才在替她幹什麽?那是摟腰嗎?

柳涵感覺天地都震顫了。

不對啊!前幾日紀無因不是在南戲集市遇見了姜厘嗎?

那時他接到消息趕來,看見紀無因,第一個註意到的便是——他嘴角殘留的血跡。再加上他略顯狼狽的神態,明眼人一看知道發生了什麽。

嘴角破了,這不是親了是什麽?

他那時還納悶呢,琢磨自己到底錯過了什麽,誰知今日便看到這副場景!

姜厘怎麽和易家大公子在一塊兒了?

柳涵震撼過後,當即扭頭看向紀無因——身邊的少年一聲不吭,也正盯著從拱形月門步出的兩道身影。

可他面上一絲的喜怒都沒有,漆黑到近乎如同深淵的眼眸。

柳涵沒來由的一陣背後發冷,見四周人都陸續散了,忙問道:“無因,現在女眷要去拜見太後,男客不好入後宮,應當是先改道去永寧殿等候歌舞宴席……我們現在去哪兒?”

紀無因低笑了一聲。

這一聲笑淡淡的,聽不出情緒,從胸膛裏震出。

柳涵努力忽略周圍下降如霜凍的氣壓,想了想,道:“或者我陪你先去慈悲殿?了塵大師難得千裏迢迢回宮來。你從前曾拜了塵大師為師,至少也該去拜訪一下。”

說到宮中供奉佛祖的慈悲殿,乃是煊帝即位後特地修建而成,彼時了塵大師尚在中年,偶然結識年輕時的煊帝,為其提點幾句,煊帝便豁然開朗,此後一路順利登上帝位,於是,此後了塵大師幾乎位尊國師,只不過他看淡紅塵,便自請出宮入山修行了。

紀無因到慈悲殿的時候,煊帝和了塵大師並肩站著,正在香臺前說話。柳涵思索片刻,還是站在了外面,沒有進去。

唯獨紀無因緩步而前,擡眼看向足有殿頂高的金身佛像。

他收斂了往日眼角眉梢的漫不經心,謙卑頷首,道了聲:“師父。”了塵曾經將他看作弟子悉心教誨,因此,他一直將了塵視為尊師。

煊帝看過來,哈哈笑了聲,對了塵道:“了塵,這就是無因。你當年想收為徒弟的小子,如今已是能撐起我大綏雄獅軍隊的男子漢了。”

了塵平和地轉著手中佛珠,蒼老的眼睛看向他,片刻後,微笑道:“無因,你變了很多。”

紀無因半垂著眼,沒說話。

煊帝抱著手揚眉而笑,站在了塵身邊,他儼然從帝王的威儀中退出,回到了年輕時候。

“了塵,你這徒弟著實忤逆不馴,前一段時日朕給他挑了一位萬裏挑一的姑娘賜婚,然後怎麽著?他也吃了熊心豹子膽,當眾駁回了婚書!莫不是也想像你這師父一樣,削發為僧?”

紀無因垂眼道:“臣不敢。”

煊帝搖搖頭,顯然不相信,哼笑道:“不敢?你紀小侯爺有什麽不敢做的?”

紀無因微微一笑,“臣惶恐。”

宛如一拳打到了棉花上,煊帝嘆息一聲,拿他沒辦法,拍拍了塵的肩膀笑道:“罷了,我先行移駕永寧殿,你們晚點再過來。”說罷,煊帝便轉身出了慈悲殿,一眾宮女太監尾隨其後,浩浩蕩蕩邁出門檻。

了塵問道:“無因,你可有話對師父說?”

紀無因凝視著佛像慈悲低眉的神情,面上無甚情緒,低聲道:“師父,沒有。”

了塵滿是皺紋的清臒面容露出笑容,他緩緩搖了搖頭,微笑著,道出一句話,“可是你心不靜。”

紀無因身體無法察覺地僵了一僵,呼吸略有些不穩。

了塵平緩道:“因為你心不靜,所以你起嗔怒,熾心火,念無平息。師父從前便知道你聰慧,如今你的異常,你不會察覺不了。”

站在身邊的少年,在年幼時便已經展露了超出普通人的心智。

曾記得幼時,他領著尚且七歲的小紀無因站在佛前,小紀無因卻固執地不肯折身跪拜佛祖,彼時,他看著那些於佛像前虔誠跪拜的人,用稚嫩的話語說的一句話,讓人記憶猶新,久久無法回神。

他說:“那些人,到底是在拜佛,還是在拜他們的欲望?”

……

了塵溫和的視線中,紀無因垂落身側的手緩緩攥緊了。

他咬牙道:“無因知道。”

可是,知道有什麽用呢?他根本控制不了自己。

每每看見她,站在旁的男人身邊巧笑嫣兮,將笑容毫無保留地展現給他們,一貫善於偽裝、操控喜怒的他便仿佛失去了控制,心生妒火。

人若是能夠如此容易地操控自己喜怒哀樂,控制妄念增長,那這世間怎麽還會有那麽多求而不得,輾轉苦痛的人?

了塵微笑著,繼續道:“你喜歡上了一個姑娘,是嗎?”

這句話突如其來,宛如長鐘於耳邊震響,紀無因的思緒有一瞬間的紊亂,如同往平靜的湖面投擲下一顆石子,巨大的波瀾層層疊疊地漾開。

他沒說話,身側握著的手卻用力到青筋露出。

“師父,我不該如此,是嗎?”他一字一頓道。

“我當年教誨你,並不是為了強求你入佛道,而是為了讓你日後能在遇到困擾時能夠靜心。我曾同你說過,人最忌諱的,便是在盛怒之時妄下論斷。”

了塵緩慢地轉著手中佛珠,“能夠見面、能有羈絆,便說明此生有緣。”

紀無因深吸了口涼氣,勉強平覆心中起伏,片刻後,他擡眼,平視著虛空,握著的手仍舊未松開,“可是無因已經親手斬斷這個緣分。”

了塵笑起來,“這個定論,你是怎麽得出來的?”

紀無因沈默了。

了塵握著佛珠,緩步邁開步伐,繞著正中心巨大的佛像走了一圈,回到他的身邊,道:“告訴師父,你擡頭能看到什麽?”

紀無因想也不想便道:“佛像巍峨,寶相莊嚴。”

“是,”了塵含笑頷首,不急不緩道,“可你只看到了一面。這具金身佛像其實還未來得及修繕完工,雖然浴佛節之前,工匠已經極力趕工,可它的背面,如今仍有裂痕與碎片。”

紀無因沈默地望著了塵。

了塵微笑道:“你所看到的並不只是所有,大可以再耐心等一等,等你深入了解,興許事情還有轉機。”

了塵的這一句話吐字平緩,極為清晰,溫和地響在紀無因耳邊。

他垂眼,呼吸緩緩起伏,加重了些許。

是嗎?

他看到的,也許並不只是全貌?

他日日夜夜渴求的、夢中見到的畫面,也有一絲可能成真?

了塵眼中讚許,他從前看中紀無因,便是發現了他的慧根。即便如今誤入了迷障,稍微提點一句,也能幡然醒悟。他笑了笑道:“出家人,便不去赴宴了,你和皇上說一聲,浴佛儀式已經結束,我這老頭子也該回去了。”

說完,了塵便捋著胡子笑笑,拂袖邁出了慈悲殿。

只剩下紀無因獨自一人站在佛像前。

他沈默了很久,終於擡眼看去,目光晦暗深邃。

從前,他其實從不屑於拜佛,他覺得那些整日跪於佛前的人貪念過重,總將一切希望寄托於莫須有的東西上面。但是現在,他已經開始動搖了。

如果……他拜了他的欲望,那他想要的東西,能不能成真?

***

姜厘跟著一眾女眷前去拜見了太後,不過也沒小輩什麽事情,大多是皇後一輩的人寒暄客套。太後已經十分年邁,反應遲鈍。

姜厘站在燕舜華身後,悄悄打了個呵欠,眼尾蓄起眼淚,擡手揉了揉。

太後正同燕舜華說著話,餘光註意到她,當即愛憐地招手,“小厘過來,許久沒看到你,快過來給皇祖母看看。”

一眾女眷的目光當即刺了過去,從一開始便無聲無息擠到最前面位置的範寧楹正準備向太後獻禮,沒料到突然被打斷,當即眼裏微冷,朝她看去。

姜厘來到太後身邊,甜甜叫了聲:“皇祖母。”

太後心花怒放,皺紋都笑出來了,她最是疼愛這個外孫女,又可人又貼心,真恨不得當寶貝一樣。

“小厘,今年多大了啊?”

姜厘如實道:“十五。”

太後想了想,點頭含笑道:“那是可以許人家了……小厘,你可有喜歡的郎君?”

姜厘僵了一瞬,腦中不合時宜地掠過前幾日昏暗、熾熱的吻。

她登時心驚肉跳,立即道:“沒有。”

燕舜華也笑道:“母後,不急。”

太後點了點頭,“罷了,慢慢挑就是,不過哀家從前中意的那個小子……叫什麽來著?”

旁邊的嬤嬤及時道:“紀家那位小侯爺,叫紀無因,太後。”

“哦對對,無因啊,”太後揚起微笑,“我一直覺得這小子不錯……”

站在一旁的範寧楹忽然出聲,笑意盈盈道:“太後,您還不知道吧,皇上前一段日子已經給紀小侯爺和姜小姐賜了婚,可是紀小侯爺當場駁回了聖旨,揚言不可能娶姜小姐。”

“什麽?”太後表情一楞,片刻後反應過來,惱道,“這臭小子!”

又摸了摸姜厘的臉,“乖孩子,不傷心,原本哀家覺得那小子不錯,沒想到如此膽大包天,之後皇祖母給你教訓他。”

姜厘楞了片刻,雖然還雲裏霧裏,但也乖乖的點頭應是。

說了許久的話,太後揮揮手,示意大家離開,“不用圍在哀家身邊了,你們都去吧,哀家還有事情。”

眾女眷聞言,紛紛屈膝福身,陸續離開了壽康宮。姜厘也準備跟著燕舜華離開,卻被太後叫住了,“小厘,你留下來。”

姜厘正茫然著,太後又差遣宮女,吩咐道:“去把紀家那小子叫過來。”

什麽,把紀無因叫過來?

姜厘頭皮一麻,當即扯著燕舜華的衣裳道:“娘……”

她不想見紀無因!

燕舜華掃了她一眼,“好了,別鬧。”又擡了擡下巴,示意外面,“今日進宮前,我本便想讓你去找紀小侯爺,沒想到現在這麽巧,不用專程找人家了。你那日晚上誤帶回來的狼面具,我已經讓知鷺給你帶來了,你一會兒記得把東西還給人家。”

姜厘瞪大了眼,目光移向壽康宮門外——知鷺正低著頭老老實實站在外面,見她看過來,小幅度地晃了晃手裏的東西,嘴角藏著笑。

姜厘身子一晃,宛如雷劈。

怎麽這麽快就要見紀無因了,她還沒做好準備啊!

然而大家沒發覺姜厘的抵觸,見她楞怔,只以為她還心存芥蒂。太後笑著安撫道:“小厘,別害怕,一會兒有皇祖母給你撐腰。”

姜厘心中再是千般萬般的不願意,也只能低頭,欲哭無淚道:“多謝皇祖母。”

他們並沒有等待很久,伴隨著外面太監的稟報,一道高挑身影徑直步入壽康宮,來者身姿挺括,步伐颯踏,馬尾於身後飄蕩,英挺面容卻沒有什麽情緒。

除卻進來之時,餘光掃到旁邊那道嬌小纖細的身影,他眼神微微一頓,隨即便淡淡上前,恭敬彎腰行禮,“臣見過太後。”

太後擡手,“免了。”

姜厘雖然與紀無因隔了一段距離站著,可不知為何,她就是覺得不適應,始終蹙眉垂著眼,盡力壓下微亂的心跳。然而,這般神情落入別人眼裏,就是明晃晃的委屈和傷心了。

太後看得愈發心疼,也不打算委婉了,沈著臉訓斥道:“哀家靜心養病的這段日子,你做了什麽糊塗事?”

沒等紀無因回答,太後繼續道:“你知不知道在京城,多少好人家的男子都想把小厘娶回家,給你這個福氣,你偏偏不要。既如此,那就算了,你當場毀了婚書是怎麽回事?哀家原只以為你少年意氣,沒想到如此狂妄,咳咳咳……”

太後是真的動了怒氣,平日健忘的人,較真起來說話都不帶停頓的,旁邊的嬤嬤嚇了一跳,忙上前給太後順氣,“太後,太後,保重身子要緊。”

姜厘也想上前安撫太後,見嬤嬤已經上前,這才收回腳步,蹙了下眉。

這下怎麽收場……

這件事情她其實並不怎麽在意,紀無因當日直接毀了婚約,於她而言,反倒還落了個痛快。而且,在煊帝的有意操控之下,外界的輿論幾乎都是倒向她的,說到底,她沒有什麽實質性的損失。

現在太後大動肝火,按紀無因那個臭脾氣,恐怕也只會咬死了不服軟……

正當姜厘胡思亂想之時,旁邊從始至終安靜聽訓的紀無因,卻彎腰行了一禮,“此事是臣之錯。”

姜厘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愕然地轉頭看他。

距離她三尺之地,少年姿態不卑不亢,垂眼拱手行禮,輪廓分明的臉雲淡風輕。他在認錯,卻依舊挺拔如松。

姜厘只覺得不可思議,回過神來時,心裏忽地又漏跳一拍。

他承認了此事是他之錯,是什麽意思?

他……後悔了嗎?

姜厘心中浮起這句話的一瞬間,又立即將它摒棄。不,紀無因不可能會回心轉意。興許這只是他面對太後詰難的時候,最先想到的權宜之計。

少女纖長的睫顫了一下,又低了下去,也不說話,白皙細膩的側臉安安靜靜,宛如精致的瓷娃娃。

太後也沒料到紀無因竟這麽快就認了錯——她還有一番訓斥的話沒說出來呢,就這樣堵在喉嚨,當真難受得慌。

太後皺了皺眉,目光落在紀無因身上,“你當真知錯?”

紀無因微笑,“當日是臣激進了。”

太後盯著他片刻,吐了口氣,終究是沒那麽氣怒,“罷了,知錯就好。此事是你對不住小厘在先,你且記著。”

“是。”

姜厘站在旁邊,還有些一楞一楞回不過神。

事情……就這麽解決了?紀無因認錯了?

今日太陽打西邊出來了嗎?

耳邊,太後的呼喚把她的思緒扯了回來,“小厘。”

“皇祖母。”姜厘立即走到太後身邊。

太後握住了她的手,放在膝蓋上拍了拍,“以後若是誰再欺負你,你就告訴皇祖母,哀家給你做主啊。”

姜厘輕聲點頭,“好。”

太後年紀高,不喜歡熱鬧,不打算前往永寧殿參加宴會,很快就打發他們離開了。

姜厘同太後告了別,轉身走出去,仍舊覺得深一腳淺一腳,仿佛踩在雲上似的,有些站不住。

身後的視線如有實質,炙烤得她身子僵硬,姜厘急匆匆地邁步準備出宮殿,然而,並沒有看清腳下的門檻,竟一腳絆了出去。

一只手立即握住了她的胳膊,把她穩穩當當地拖了起來。可她已經歪了身體,根本保持不了平衡,驚慌失措下,竟倒進了身後的胸膛裏。

有力的心跳聲“咚咚”地響在耳邊,隔著衣裳,也能清晰地感受到底下灼熱的溫度,身後那人胸膛震動,攬著她的腰把她半圈在懷裏,輕笑了一聲,“姜小姐,這是迫不及待投懷送抱了嗎?”

姜厘耳邊“轟”一聲響,手忙腳亂地推開他,倒退兩步,“紀無因,你、你……”

因為方才這一番折騰,少女雪膩的肌膚上浮起了淡淡的粉紅,一雙黑白分明的瞳眸含著嗔怒,睜大望著他,極為生動鮮活,每一道眼波都泛著水光,顧盼間勾魂奪魄,足夠吸引所有人的視線。

紀無因忽然感覺心頭竄起了不可明說的火苗。

方才攬住她腰時,那種細膩的、纖弱的觸感再次在他心中騰起,揮之不去,幾乎讓他心猿意馬。

他好整以暇地笑了下,“我救了姜小姐,姜小姐為何對我怒目而視?”

“無恥!”姜厘低嗔。

他以為她看不出來方才他想幹什麽?興許他一開始確實是給她搭了把手,可等到她站起來之後,便完全變了。她根本控制不住自己,這才順著他的力道,倒進他懷裏。

身後的知鷺心中默念看不見看不見我什麽都看不見,做足了心理準備,這才上前,把狼面具遞給姜厘,“小小姐……這個是夫人讓你還給紀小侯爺的……”

姜厘一楞,心中揣著惱怒,直接把狼面具拿過來,塞進了紀無因的懷裏,“拿著吧,那日我錯拿了你的面具,現在還給你,你最好也把我的還給我。”

她也沒看紀無因的神色,斟酌片刻,繼續自顧自道:“這麽久以來,我們之間的事情一直沒了斷幹凈,可今日事情既然已經在太後面前攤開說了,那我也直說,此後,婚約的事情我不再計較,此事已經了了,我們之間再沒有什麽聯系,也沒有誰欠誰了。”

“你紀小侯爺愛喜歡誰喜歡誰去,這是你的自由,我無權幹涉,只要你之後別再來煩我就是了。”

姜厘此時的思路竟前所未有的清晰,她一口氣把這些話說完,心中一直懸著的大石也終於落下,整個人輕松不少。

她彎眸輕笑,依規依據地朝他行了一禮,“宴席差不多要開始了,我先離開了。”

說完,姜厘轉身就走。

可她還沒有走出一步,下一刻,卻被突如其來的一股極大的力道扯了回去,當著眾多宮女太監的面,撲進了紀無因懷裏。

少年呼吸不穩,用力禁錮住她,眼眸裏浸著寒潭般的冷意,咬牙切齒道:“姜厘,你敢再說一遍?”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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