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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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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符杉去找厲南棠前, 其實先親自送了過節的酒菜、月餅,還有孔明燈去道觀。

平素兩不相擾就很好,但是今日中秋節,一年最大的兩個節日之一, 若還不見面, 只吩咐仆役送過去, 未免怠慢的太過分了。

遠遠看見道觀,就覺得不對。

黑天的時候,道觀外面的燈籠被當值的仆人點燃了, 照亮黑漆漆的路。道觀院子和裏面的屋舍,卻黑燈瞎火的, 一絲聲響也無, 看著像沒住人一樣。

符杉先轉頭找仆人打探。

仆人一問三不知,因為“老夫人喜歡靜”,所有伺候的人,除了需定期打掃,其餘全不得靠近道觀十丈以內。

所以也不知駙馬和老夫人說什麽了,只看見駙馬臉色不大好看, 出來後沿著竹林朝南不知去哪兒了, 老夫人則在裏面一直沒有出來。

所以, 老夫人今天心情肯定不好。

不過沒關系,反正她修煉閉口不言呢, 又不會挨罵,沒什麽好怕的。

符杉準備硬著頭皮進去,把東西送到, 請安問好後就去找厲南棠。

離道觀十丈外,春蕓等侍女從婆子手中拿過提盒和東西, 隨著符杉悄然進去。

春蕓在門外通報一聲,裏面仍舊不答言。

符杉叫她們把東西都放在門口,揮手讓人都退到十丈以外,她則提著一盞小巧琉璃繡球燈開門進去了。

這黑暗沈寂的實在有些不安,和往日的平靜不一樣。符杉有些擔憂,莫不是母子吵架了,婆母年紀大又孤身一人,別犯了什麽急病暈倒了?

進屋後,黑漆漆的屋子,叫繡球燈淡黃的光暈照亮一角。

符杉輕喚了婆母兩聲,沒有人應答,往前小心踏步,忽然腳底好像踩到什麽硬硬的尖尖的,忙把腳挪開。

往地下一照,原來是碎掉的青瓷茶盞。

符杉楞了一下,忙拿著繡球燈東照西照,忽然照出一個人影子,倒仿佛見了鬼,自己叫嚇了一跳,燈猛烈搖晃一下。

清臒的身形,五色道袍,獨自低頭坐在桌邊的,可不就是婆母?

婆母看見燈光和她,扭過頭去,空中像是滴落水珠。

符杉看她暫且沒事兒,好好活著,提著的心先放下了。可是看這一屋子沈郁混亂,還有方才一閃而過的一滴淚,心裏也是不得勁兒,知道要強的婆母,這時候絕對不想看見她。

“母親,今天中秋節,廚房做了些新鮮花樣的吃食,我給您送過來了。”

她本想說仆人們就在道觀外,如果還需要什麽,隨時吩咐,然後交代完就可以溜了。誰知道萬年不和她說話的婆母,忽然破天荒說起話來。

“是南棠叫你過來的?”聲音喑啞低沈,還帶著些微鼻音。

還真不是。現在都沒見厲南棠的影子呢。符杉想了想,若說實話,豈不是火上澆油?於是應了下來。

“是。”

婆母沈默了一會兒,忽然又問:“他回去時怎麽樣?”

符杉哪裏知道他回去後什麽樣?不過想起往日,厲南棠去洛陽看母親回來後,總是低落的模樣,估計這次也是如此。如實說了,婆母本來就沈郁,豈不是更不舒服?

“他回去後有些後悔,說自己脾氣急,惹母親生氣了,想過來道歉,又怕大節日下,母親看了他更生氣,所以不敢來,叫我過來看望母親。”

符杉覷看著她聳立的肩胛骨,似乎聽了自己這些話,沒有更加動怒,於是溫聲繼續道:

“他這個人,有時候嘴太硬了,連他自己都懊惱。

您瞧,外面那些東西,其實好多都是他親自選的,他一直念叨著,想和母親一起過節,只是怕耽誤母親清修,惹您厭煩。

他背地裏,總是想著孝順母親,怎麽見面倒不會好生說話了?”

“他見面不好生說話應該的,因為他心裏,本來就覺得我是天底下最不好的母親!”

婆母語氣激動,又努力克制,仍然背對著符杉,瘦弱的肩胛骨在燭火下微微發抖。

“他竟然說了這麽過分的話?”

符杉驚訝至極,忙安慰道:“就算他有時候口不應心,也過分了。母親別生氣,回去我必然好好罵他,母親明明就是天底下最好的母親。”

誰知道婆母聽了不領情,冷冷懟回來:“你這話說的假了,哼,公主究竟見過我幾天,就敢斷言我是天底下最好的母親?從哪兒看出來的,為何連我自己也不知道?”

難怪兒子迷戀她,原來擅長巧言令色。

符杉聽了,真是一股熟悉的感覺湧上心頭。這勁勁兒的語氣,跟厲南棠陰陽怪氣的時候怎麽那麽像?

所以不僅沒生氣,差點兒莞爾,真不愧是親母子。

符杉忍著笑,像是哄厲南棠一樣,哄婆母。

“我是沒見過母親多久,但是我認得他呀。兒子如此出類拔萃,人中龍鳳,當母親的豈會不好?

而且人都說男孩子調皮又難帶,母親獨自一人,把他拉扯養大,很不容易吧。這麽不容易,還教養的這麽好,比別人都強,我怎麽能看不出來呢?”

縱然素心道姑對這個兒媳有敵意,一時間被她戳中心腸,竟然心裏也酸酸的。

之前和兒子吵架,有一句話能堵死他,只是自己為了自尊,也是為了免得兒子更痛苦,始終死忍著沒有說。

當年並不是她刻意要了李宣的孩子。她有自己的傲氣在,雖然發乎情,但止乎禮。李宣不能給她太子妃之位,不能和她一生一世一雙人,她就打算離開他,結束孽緣。

誰知道李宣被人暗算,中了藥,迫不得已,春風一度。女人渾渾噩噩想要避子湯,也不知是男方想要挽留她,還是那個藥不管用。

總之,等發現時已經晚了。而且接著李宣被害,全府屠戮,她腹中的竟然成了他唯一的孩子。

素心道姑懷著極覆雜的心情,最終留下了這個孩子。

她是比別的母親都狠,不狠沒有辦法。就像老鷹教小鷹飛,就是把它親手推落懸崖,不逼著他學會一身本事,怎麽能在這麽覆雜的身世下,保住性命?

因為愛李宣,也恨他,自己吃過男女不防的大虧,所以在男女之防上,她把兒子教的這麽嚴。

兒子不理解她為什麽這麽追逐功名利祿,她該怎麽跟他說呢?

為了這個兒子,遠離繁華的洛陽,避禍偏僻瘴癘的嶺南,貧寒,孤獨,痛苦。

她受夠了。

難道叫兒子也像自己一樣躲避荒僻,蹉跎一生?眼睜睜見那些遠不如他的人飛黃騰達?

她就是不甘心。

兒子不理解,其他人也不理解。

所有人都覺得她是一個嚴酷到不近人情的母親。

竟只有這個幾面之緣的公主,說她不容易。

高三娘在觀外翹著頭等待。

姑母執拗起來,誰來也不好使,眼看這黑漆漆的房屋,就知道她今天心情不愉快,也不知表嫂會在裏面受冷臉麽?

不知等到多久,忽然看見窗戶逐漸透出光來。

符杉取出琉璃燈裏的蠟燭,一一點了九盞燈,屋裏明亮起來,她又取了笆鬥,把地上破碎的瓷杯清掃幹凈。

一摸茶壺,早涼掉了,於是提起爐子上燉的水,添上熱茶。又把門外的食盒節禮一一拿進來,取出酒菜果品把方桌上擺的滿滿當當。

“東西我已經收到了,我喜歡自己一個人清清靜靜的,你快回去和……和他一起過節吧。”

素心道姑靜靜看著符杉幫她收拾擺放,淒冷的屋子,漸漸溫馨暖熱起來。

素心道姑見過很多人,有的畏她如虎,有的過於接近。

這個公主,見她冷淡,卻既不著急親近,也不惱怒疏遠。人不過來,這邊的份例卻都是上等,且從不少她的。

雖然說,公主總是借口南棠專程讓給她的,可她也知道,兒子忙於大事,哪有那麽細心。點心果品飯菜茶葉,紙張筆墨熏香絹布,用心不用心,她身處其中,怎麽感受不出來?

日久見人心,這麽文靜貼心,難怪南棠喜歡她。

符杉臨走前,還留下了孔明燈原材料,說可以寫幾行字,聊表感情,或者對天空許願。

素心道姑點點頭,不言語,她就自覺出去了。

提著燈走出道觀外,高三娘小兔子一樣跳了過來,十分欣喜。

符杉拉著她的手,又走出一段距離,確保說話道觀聽不見了,才容許她說話。

三娘高高興興道:“嫂子,嚇死我了。看來姑母喜歡你呢。”

符杉訝異看她:“是嗎?”

“當然是啦,肯定沒錯!因為姑母發脾氣的時候,向來誰也拗不過來。

她若不中意,就算王母娘娘的蟠桃擱在眼前,也決計不要的。漆黑的屋子你能叫她點上燈,又把東西全順利送進屋裏,她竟然能聽你的,可不就是喜歡你嗎?你可真厲害。”

也難怪。高三娘心想,嫂子雖然是公主,卻對誰都不拿捏做派,反而為人細心又厚道,跟她相處,受她妥帖照顧,心裏熨帖,長久下來,怎麽會不喜歡呢?

“行,借你吉言。你餓了吧,先回去吃東西吧。”

“哎,那嫂子你不和我們一起回去?你去哪兒?”

符杉叫春蕓給她的燈籠換了個更亮的蠟燭,把三娘對著寢堂位置的岔路口一推,笑了一下,一字一句道:

“找,你,表,哥。”

*

臨近子時,寢堂這邊紛紛放起孔明燈的時候,道觀那邊,也悠然升起一盞絹紅的燈籠。

素心道姑心裏憋的難受,該死的李宣一死了之,留下她拉扯孩子平白吃了那麽多苦,心裏氣不過,寫幾個只有自己懂的字,放孔明燈到遙遠的天空中罵罵他。

符杉和三娘笑鬧間,忽然看見了那個方向的燈籠,在漫天升起的紅燈籠前,格外孤寂。

符杉忙拉著厲南棠看。

厲南棠擡起頭,明滅的火光落在他的眸子中,他沈靜地看著道觀處冉冉升起的燈籠。

寂然無言,很久以後,嘆了口氣。

“你去看我母親了?給她留的孔明燈?”

“是啊。母親放的燈籠好高呀。”符杉笑瞇瞇地說。

良久之後,他又漫不經心地問:“母親神色如何,和你說話了嗎?”

“母親神色……開始有點兒傷心,說自己脾氣急,和你大節日裏吵架了。

其實她心裏不是這麽想的,就是當母親的磨不過面子。

她也知道你很辛苦,整日那麽多公事,叫我讓你看在母親年紀大的份上,別生她氣了,多吃點兒好吃的,高高興興過個節。”

奶奶的,今天謊話說的有點兒超標了,難不成她真是個天生的騙子?

“我知道你是騙我的。”

厲南棠低下頭,微微笑了。

母親的性格他了解,就是砍了她的頭,也別想讓她低聲下氣認個錯。

其實他也不是想氣死母親,只是話趕話,就忍不住。

他也記得自己小時候生病,是誰三更半夜背著他去找醫師。

聽說母親沒有氣的吃不下飯,如今還有心思放燈,那麽之前難堪的爭執,也算是平安過去了吧。

至少今天是月團圓,人團圓。

“我騙你了嗎?我怎麽不知道?”符杉還在那裏裝傻。

厲南棠偏過頭去,垂下眸子看她。符杉叫那洞若觀火的目光,瞧的心虛起來,不禁厚著臉皮傻笑。

“你騙我,我也喜歡。”厲南棠淡淡說。

“……”

“因為你心裏沒有我的話,又怎麽會費心來騙我呢?”

哥,邏輯很強大。

符杉叫他眸子看的,忍不住低頭,挽挽頭發。

飄忽不定的目光轉過頭看著天幕,後知後覺忽然意識到一個問題,頓時臉色一變,緊緊抓著厲南棠的手臂。

“咱們點的孔明燈是不是有點兒多,萬一落下來,會不會起火災呀?”

厲南棠:“……不會。”

點完了,你才擔心這個,是不是有點兒遲了?

他看過今日天色,晚上沒有強風,不會吹翻燈籠點燃燈罩。

所以燈籠飄到上空,蠟燭滅了,就會掉落。

當然,萬一真有意外,他早就在附近安排好了打更人,多賞了銀錢叫觀察天上的燈,總共這麽一小片範圍,真著火馬上就滅了。

“萬一呢?”

“萬一著火了,我就只好大公無私,把你這個罪魁禍首,抓起來問罪。”

“哼,你這麽無情呀。今晚上我不回去睡覺了,我就坐在外面守著,什麽時候天上的燈,全滅了,我才回去睡覺。”

唉,光看電視上點孔明燈好浪漫,沒想到還有這個風險。早知道就點水燈了,安全。

三娘高高興興和侍女們玩葉子牌呢,就看見表嫂有點兒不太高興坐在椅子上了,托著下巴,百無聊賴看著天空。

隱約聽著好像是哥嫂鬥嘴了。

糟糕,就表哥一以貫之的脾氣,誰敢給他甩臉子,他肯定不慣著,轉身就得走了,那嫂子豈不是難過?

“嫂……”

三娘剛想湊過去和嫂子說會兒話,表哥就從她倆中間穿過去,三娘腳步暫停,聲音戛然而止。

就見他出人意料,竟然坐在嫂子身邊,偏頭看她神色,還拉著她紅色織錦的廣袖輕輕搖了搖。

嫂子冷著臉,“啪!”的一聲,把他的手拍掉了。

三娘:……

完犢子了,表哥肯定得站起來,蔑視她一眼,蕭蕭肅冷,然後轉身就走!

三娘一邊這麽想,一邊就看見表哥拿出象牙骨的扇子,唰地一下子打開,一手搭在嫂子肩膀上,另一手環繞她背後攬著她,居然一搖一搖的給她打扇子。

三娘:……?!

“真生氣啦?……我就是逗逗你,好妹妹,我把自己關牢裏,也不會抓你呀。”

厲南棠一邊打扇子,一邊輕聲賠笑,聲音很小,只有他們兩個人能聽見。

“放心把,外面早就安排好人,專程看著天上的燈籠,絕不會著火的。說到做不到,你就拿我問罪,好嗎?”

三娘看著嫂子呱唧一下,冷著臉又拍走表哥的扇子,嫌棄他這時候扇風,是想把她凍感冒。

表哥受此冷臉怠慢居然還沒走,聽話合上扇子以後,竟然還鍥而不舍圍著她繼續哄。

不是,她忍不住看看桌子上的酒壺。

——是自己喝多了眼花,還是表哥喝多了頭暈呀?

——這還是她那冷冷淡淡生人勿近的表哥嗎?

三娘一轉頭,想問問親哥,就見親哥坐在椅子上,呆若木雞,嘴裏咬下來的那塊月餅都掉到地上了。

等表哥哄著公主一塊走了,高俊康這才轉過頭來,對著三娘驚訝萬分。

“咱哥怎麽變這樣了?”

懼內。對,那個詞兒就叫懼內。他在外頭還一如既往,雄才大略,殺伐果決,寡言冷厲,一個眼神涼涼掃過來,武將都覺得腿發抖。怎麽在裏頭,就這麽怕老婆呢?

心高氣傲上哪兒去了?威風何在?!

三娘:“……你問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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