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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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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厲南棠的母親閨名高靈音。

歲月斑駁的字跡, 雖然隨著樹幹成長,扭曲變形,可他依稀看到母親的風骨。

母親,一個長在洛陽, 嫁入嶺南的女子, 怎麽會在長安的東宮裏留下痕跡?

或許這一切只是巧合。天底下, 名“音”的人很多。東宮網羅天下英才,未必沒有旁人會寫古體字。

但是聯想到家鄉母親親手載種的海棠樹,自己的名字“南棠”, 和東宮南邊百年的海棠樹,冥冥之中的巧合未免太多。

厲南棠冒出一身冷汗。

燕懷太子李宣, 是個湮沒在歷史黃塵中的人物, 關於他的記載並不多。

貿然拿他質問孀居且艱辛養大自己的母親,實在太過無禮。

厲南棠只能掩人耳目,借查看史官編纂史書的進度,翻閱燕懷太子的起居註以後,立馬起身去了洛陽。

*

高靈音,是安國侯高本立的妹妹。

高本立一直覺得這個妹妹, 生不逢時, 命運多舛, 有許多的可惜。

第一個可惜,倘若她是個男孩, 以她遠超過諸位兄弟的博聞強識,錦繡文章,必然能通過科舉走出錦繡之路, 偏偏她是女孩,根本就沒有參加科舉的機會。

第二個可惜, 在兄長還是小小的肅州府折沖都尉的時候,高家並不顯赫。偏偏妹妹遭遇戰亂沖擊,流落江湖,不知所蹤一年。雖然她輕描淡說躲在山裏……怕有不堪,誰敢多問?

第三個可惜,妹妹挑中嶺南才子厲良崢下嫁於他,妹夫才華出眾,卻在科考時不堪壓力引發疾病。不如他的人,進士及第,偏偏他一無所獲,只得帶著妻兒黯然歸鄉。

第四個可惜,自然就是丈夫早死,青年孀居。妹妹帶著外甥輾轉千裏,回到洛陽,將他交托族學之後,自行在道觀帶發修行,起名素心道姑。

不過這一切的可惜,一切的坎坷,郁郁不得志,隨著外甥嶄露頭角,躋身宰輔,成為舉足輕重的人物後,終於得到回報。

素心道姑令人敬佩的地方,在於她有涵養。

雖然嚴苛教育兒子成才,然而伴隨兒子成才,炙手可熱眾人趨奉的時候,她依舊能安守本心,謝絕眾人熱切的造訪,規律清苦繼續生活。

縱使兒子一再想請她去長安,她也不去,就願意呆在洛陽西郊道觀這一畝三分地裏,每日修行,看書,澆花,下棋。

兒子每月不管多忙,必然抽出休沐時間,專程過來洛陽探望。

今晚忽然深夜到來,也不算很奇怪。

就算兒子將她請入一個密室之中,素心道姑也不動聲色,極為平靜地看著他。

“南棠,遇到什麽難題了嗎?”

*

厲南棠離開長安的那夜,符杉本以為會極為平靜的度過,誰知道竟然雞飛狗跳勸了半夜架。

玉城姑姑不顧形象,金紅華麗的袖子擼到手肘,手裏倒執雞毛撣子,一定要打死璆兒。

璆兒由著母親怒罵,小手緊緊抓著符杉的腰帶,躲在她背後。

三人在偌大的寢堂裏轉圈圈,東躲西藏,看起來頗為滑稽,簡直像老鷹捉小雞。

侍女被擠在墻角上,剛有一個想過來試圖勸架,咻地一聲呼嘯,簡直像是最淩厲的鞭子,雞毛撣子帶著殘影,打到高桌上,茶盞都跳一跳。

那聲音,要是打在身上,還不疼死?

侍女嚇得後退躲開,橘色影子嗖地從侍女裙子間飛過,原來是小貓也叫嚇得四處逃命。

一時又抽中簾幔,打到八寶架,頓時花瓶晃動,花枝搖晃,侍女又連忙扶住花瓶。

“有話好好說!”

符杉一手護著璆兒,一手擋在姑姑高舉的雞毛撣子前,忍無可忍大聲叫道:

“親姑侄明算賬,打爛我家東西都得賠!!!!!”

……

“所以,也就是璆兒淘氣,叫你那些相好都吃了蠶蛹……”

狂風暴雨過去,璆兒躺在小床上睡覺。符杉捧著一杯熱茶,和筋疲力盡的姑姑,一起盤坐在外間的坐榻上聊天。

其他人都出去了。門也掩上。

內室一燈如豆,外間也只她們坐的地方點了六角蓮花燈,燭火淡黃明亮。

玉城氣的什麽也不想吃,發釵歪了,幾縷頭發蓬松垂掛,像是給她帶了一頂雞毛帽子。她不雅觀的岔開腿坐著,支著頭,皺著眉毛,用食指關節不停頂著眉心。

符杉長嘆一口氣,攤開手:

“就算他們不喜歡吃蠶蛹,又毒不死,你也不用這麽朝死裏打璆兒吧?”

璆兒不喜歡母親和別的男人在一起玩鬧,聽說有一個面首,吃了蠶蛹後渾身起紅疹子,也就是過敏了,母親厭惡,立馬就把那人遠遠送走了。

璆兒見了解氣,偷偷叫廚房油燜了十斤蠶蛹,給每個面首都送去加餐。

他們過敏不過敏的暫時還不知道,玉城下午用膳時一見到處都是蠶蛹,臉色都變了,問清楚是璆兒幹的,當即就要揍他。

璆兒幹壞事有安排放風的,見母親殺來,忙從窗戶爬出去,叫小廝駕馬車逃到姐姐這裏。

“你根本不知道……這不是面首不面首的事情。”

玉城悠悠嘆口氣,有些寂寥的給符杉講了些秘聞。

有一段時間,宮裏吃蠶蛹起風疹被人發現,就是必死無疑。

太上皇當年非常忌諱這個,哪怕前一天最受他寵愛的嬪妃,只要不幸運第二天吃蠶蛹起疹子了,就立馬悄無聲息地病死。

宮裏已經有二十好幾年杜絕蠶蛹這道菜了。

“為什麽?吃蠶蛹起風疹不是傳染病,太醫應該知道呀。”

高蛋白過敏而已。如果是現代,吃點兒西替利嗪很快就好了。就算在古代,也有相應的藥方。每年春天,都有宮人得桃花廯的,其實就是花粉過敏,也會起類似的紅疹。

為什麽別的過敏,就可以。吃蠶蛹過敏,就一定得死呢?

“宮裏的事情,哪有那麽清楚呢?遇到危險避免開就行了,誰敢問那麽多。”

所以今天璆兒的行為,犯忌諱了,玉城才會一時忍耐不住,反應過度。

“你怎麽了?”

玉城看見符杉仿佛在出神。說一聲,她竟然沒聽見。又喊了一聲,符杉才回過神來。

“啊……沒什麽。說起來還真得多謝謝你呢!”

符杉擡起頭來,眼睛在燭火後面水潤潤的,一臉慶幸。

“本來提到蠶蛹,我還挺喜歡吃油燜蠶蛹的,想叫人多買回來一點兒吃。既然知道吃蠶蛹不吉利,我還是不買了吧。

姑姑,得虧你是前輩,這種事情你不告訴我,我上哪兒知道去,說不準走了死路都不得知呢,太謝謝你了!”

玉城被她緊緊抓著兩只手搖晃,感受到她的誠意,一腔郁悶也散掉了。

“不用這麽客氣。姑姑比你大十多歲,當然也不是白長的了。”

“是!姑姑比我大的每一歲,都是增長的智慧。”符杉熱切的看著她,恭維她吃的鹽比自己吃的米還要多,是一個睿智又慷慨的女性,問她還有沒有什麽不為人知的“潛規則”等註意事項可以告訴自己的。

玉城很少被人這樣誇獎,不好意思也挺高興。

而且,今天忍不住沖動,在侄女家裏大鬧了一場,冷靜下來她也覺得過意不去,想了想把自己知道的,能告訴人的零零碎碎見聞都告訴符杉,權當做今日的補償。

叫外面把緊了籬笆,再三檢查,關緊了門戶。玉城姑姑才極為小聲,和符杉說了好些不敢跟外人道的話。

“太上皇想起兄弟英年早逝就會勾起傷心事,所以絕不要在他面前提燕懷兩個字。如果在宮裏看見燕子,不要說燕子,就裝作看不到就好。連他吃燕窩,宮裏都避諱改名叫玉窩。”

“做人寧肯無用圓滑,也不要自作聰明站錯邊。我活的這三十幾年,歷經多少次作亂了……”

“小時候澤王叛亂,就足足鬧了三四年,長安血流成河,官員十去五六。經常早晨還是什麽太尉,宰相,下午就打成罪囚,連家人也被充作奴隸……”

玉城咬了一塊千層糕,回憶到慘烈的地方,猶黯然搖頭。

“再然後,就是……當今皇太後鬥倒了之前那位,又是殺人無數,血洗長安……”

她的聲音更小了,簡直是氣音,符杉也屏住了呼吸,耳朵湊近。

“說到底呢,就是心裏害怕……

前頭那位,見燕懷太子死得慘,生怕自己兒子以後也落得這樣下場,所以對下面妃嬪,特別是有兒子的妃嬪特別狠,想要去除後患斬草除根。

我皇嫂兒子多,首當其沖,為了保命,只能朝死裏先把她鬥倒,鬥倒了又怕反撲,就得把對方母族親族朋友,所有人連根挖起來,一個不留……

其實,就算當今……和三兒,鬥得死去活來,何嘗不是因為小時候見了太多鮮血,知道輸了就得死,所以鬧得不共戴天。

咱們這些人,說起來皇親國戚,風光無限,其實站得高才摔得狠,一不小心被卷進什麽風波,就粉身碎骨,連芥草都不如了。

人家都笑話我貪戀男色,其實我也怕呀。璆兒他爹怎麽死的?你以為真是病死的?還不是倒黴,不小心沾帶了點兒前面的事情,就……

總之呢,我把你當自己人,才告訴你這些真心話。

一定要小心,再小心。

貪財貪色點兒,都沒有事兒,千萬別沾帶那種事……杉兒,我知道的忌諱,悄悄說給你。你那邊要是知道什麽忌諱,也悄悄說給我,兩個人的力量,總比一個人大,你說是不是?”

符杉點點頭,鄭重允諾:“你說的很是,多條朋友多條路,姑姑,但凡以後我知道有什麽忌諱,我一定偷偷告訴你。”

第二天,送走母子倆。

下午厲南棠就回來了。

走之前,他天天公事忙的不見人。而且以前每次去洛陽後,大約因為母親嚴苛,所以常常情緒低迷好幾天。

不過符杉今天看到他,倒是吃了一驚。

他整個人,雖然有些風塵仆仆的疲憊,看起來卻比之前輕松不少。

道觀裏桃花開的旺,他還有雅興,折了兩枝帶回來,送給符杉插在靠窗的花瓶之中。

“喲,這次去洛陽,看你臉色好多了。怎麽,母親看你有出息,誇獎你了不成?”

“也算是吧。”

厲南棠虛驚一場,其中內情不好和符杉講,便順著她的話說。

母親承認自己喜歡過燕懷太子,但只是純粹的愛慕。

當年,敵軍沖擊,她流落在外,幹脆就起了女扮男裝,恰巧入了燕懷太子的軍隊做幕僚。李宣溫文儒雅,禮賢下士,兩人頗談得來,賓主相宜。

後來有機緣,隨李宣進過東宮,年少輕狂,又喜歡那棵海棠樹,偷偷在無人處刻下兩個字。

聽厲南棠說,已經親手刮掉那兩個字,素心道姑擡起頭,眼睛盯著密室中的燭火,靜默一會兒,平靜道:

“你做的很好。這樣,我和他相識過往存在的唯一痕跡,也消失在世間了。”

“南棠,你和燕懷太子,沒有一點兒關系。雖然我和你父親並不恩愛,但你的確是厲良崢的孩子。”

“我這樣說,你可安心了?”

直到母親確切說出這句話,厲南棠才稍微松了口氣。

這段時間,他的心一直煎熬不已。

他不願意相信母親一直欺騙自己。

如果連親生父親也認錯,那實在太可悲了。

嚴苛的母親,對他似乎只有冰冷規訓,很少有溫情的時刻。相反,脾氣溫和的父親,在身體好的時候,會偷偷帶他下河玩,折了嫩柳枝給他吹哨子,他們感情很深。

而且,倘若真和燕懷太子有關……

二十多年前,燕懷太子被滅滿門。李重登基時,沒少做出兄弟情深的模樣,甚至重金尋找兄長有沒有流落民間的子嗣。

然後呢?所有送上門來的所謂遺孤,一個沒留,全都消失在世間。

李景琮現在如此信任他,但若以為他和燕懷太子有瓜葛,早晨知道這個消息,等不得明天,下午就得派人殺了他全族。

無論是為了父子親情,還是為了身家性命……

幸而沒有關系。

為避免日後有人拿這個做文章,厲南棠和母親商議,派人將老家的海棠樹和這裏的海棠樹,都砍了,或者遷移到遠方。

以前沒朝這方面想,就沒什麽。現在知道了,就覺得海棠樹的方位,和東宮的實在有些相像。

還是避諱一些為好。

厲南棠焦灼了這麽長時間,今日放下一塊大石,正想著好好溫存。

可夜半無人時,符杉悄然告訴他的話,卻讓一切激動都凝固了。

“宮裏不能吃蠶蛹,會死人?”

符杉見他怔住,忙點頭,和他頭湊在一起,認真說悄悄話。

“你不要告訴別人,據我得到的可靠消息,可能這條潛規則,和燕懷太子有關……聽說他幼時吃蠶蛹起風疹……”

燕懷太子的記錄曾被澤王付之一炬,如今殘留下來的史料,並不齊全。

所以他查遍燕懷太子起居註,也沒有發現這一條。

厲南棠又仿佛看到樹上刻字的那一瞬間。

像是忽然掉進冰窟窿裏,渾身徹骨冰涼。

……

“你怎麽了?哪兒不舒服嗎?”

一只小手在眼前搖搖晃晃,厲南棠眨眨眼,終於從極寒的地方被拉了回來。

“沒事兒,杉兒,我忽然想起來,還有點兒公事沒有處理。”

“哎?你……”

“對不起,叫我一個人待會兒好嗎,我先出去了,等我忙完這一陣,一定好好陪你。”

*

中風的太上皇,和文太後,準備去氣候更加宜人的洛陽行宮長住。

厲南棠為了不引人註意,按捺好幾天,才重新來到洛陽。

密室裏,他和母親爆發了前所未有激烈的爭吵。父母吃蠶蛹都不起風疹,唯獨他會起風疹,這件事敷衍不掉。

素心道姑承認了。

“是。因為你長得像我,不像他,所以我千辛萬苦養大了你,放你出去闖蕩。”

厲南棠如果長得像李宣,娘倆早就暴露了。

“你嫌我對厲良崢無情?對,我跟他只是交易。他生病,我花錢給他治病。

他體弱沒有兒子,我白給他一個兒子。叫他後繼有人,沒有被世人恥笑!

我沒有瞞過厲良崢,他心知肚明,所以你很不用為他鳴不平!”

——原來,這就是父親墳墓塌陷,她都無動於衷,不肯叫他回嶺南的原因。

“母親,你不怕事情敗露,會讓我死嗎?”

良久,他才開口。他盯著母親的眼睛問,希望至少看到一絲痛悔。

母親直直望著他,不躲不閃不後悔,一字一句,聲音慢而沈,仿佛和石頭一樣堅硬冰冷。

“你有才華,你甘心埋沒一生嗎?與其像個老鼠一樣躲躲藏藏活著,還不如死了痛快。”

“不想把命捏在別人手裏,你就拼命活下去呀,爬到最高的位置,否則不論你我,還是你身邊的人,都只有死路一條而已。”

“你本來就是皇族,李宣不死,你可能本該就是太子!”

……

厲南棠不明白,小時候考了第一,為什麽母親不像別人的母親那樣滿意。

現在,他明白了。

“母親,怪不得我當了宰輔也無法叫你滿意……”

一股來自靈魂深處的疲倦,湧上心頭,席卷全身。

他知道,落到如此境地,需要籌謀,需要做很多事情……這本就是他最擅長的事情。

可現在,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氣,他提不起那口氣,忽然覺得做什麽都沒有意義。

就這樣吧……

就這樣吧……

一點兒不想動彈。

夜雨淋在身上,沈重的,壓抑的,冰涼的。四肢百骸都泡在冰冷的雨水中。

就呆在裏面吧。他閉上眼睛,想在漫天雨水中湮沒自己。

……

符杉聽說厲南棠深夜歸來,飯也沒吃,把自己關在院子裏,誰也不叫進去。

她不放心,最近厲南棠公事之多,簡直緊繃的像是一根隨時會斷掉的弦。

想起上回他差事忙極了,就沒胃口不想吃飯,符杉叫廚房準備好飯菜,沿著廊下走到他關閉自己的院落。

“公子不叫進,說……誰進就殺了誰。”

侍墨戴著鬥笠,披著蓑衣,蹲在門口,看見符杉忙站起來。

黑色的門緊緊關閉著,符杉湊過去,裏面除了淅瀝瀝的雨聲,沒有別的聲音,好像沒有人一樣。

朝縫隙看,黑黢黢的,沒有點燈,只能看見月光下反射的水光。

符杉點點頭:“知道了,讓開。”

“這……”

“你家公子問,就說你寧死不退,是我派八個人把你硬擡走的。”

“好嘞!”門在裏面上栓,侍墨飛快用小刀一點點撥開門栓。

符杉叫侍墨先去廚房吃飯,而後接過琉璃八角手提燈,和油紙傘,自己獨自進了門。

……

“你來幹什麽?”

聲音驀地傳來,和雨絲打在手背上一樣涼,符杉嚇了一哆嗦。

院子黑漆漆,屋裏黑漆漆。

他就蹲在墻角,也沒打傘,更沒有鬥笠蓑衣。

琉璃燈在黑暗的世界發出一點兒光亮。

他的臉已經被雨水淋地發白了,黑色的眉眼,黑色的頭發,黑色的深衣,整個人濕漉漉的,雨水濕透他的身上,再不斷滴答到地上。

符杉倒吸一口涼氣,忙蹲下來把傘傾斜給他。

但其實已經沒用了。

她把燈籠擱在一邊,拿出手絹想替他擦拭,才剛擦了兩把臉,整個帕子就濕透了。

“哎,你怎麽大晚上在這兒淋雨呢?你不冷嗎?趕緊隨我進屋去!”

符杉拉著他涼透了手,想起身把他拽起來。

你不冷嗎?

冷。

他好冷。

溫暖的小手,握著他冰涼的手心的時候,一股酸澀湧上眼眶。

在他難受的時候,他想殺了全世界,誰進來就殺了誰。

除了她。

符杉被他拽的趔趄一下。

琉璃八角燈滾到一邊,撞碎了。

黑暗中,她的腰腹被人抱住,緊緊的,那兒的衣裳,一下子就被雨水浸透了。

符杉楞了一下,不知所措間,感覺他將濕漉漉的臉,越發往她身上蹭。

她不禁隨著蹲下,一手打傘,一手摟著他濕漉漉的頭。

“哥,你怎麽了,你是不是很難受?”

“……我難受。”

很久,她才聽見懷裏人壓抑忍耐的聲音。小小的,尾音帶著一點點兒顫抖。

“我……胃難受。”

“難受呀,趕緊的我幫你揉揉……我叫廚房給你熬了好吃的……吃點兒熱乎東西,會好一點兒的。”

她隔著濕透的衣裳,摩挲著他的後背,又轉過來,揉他的肚子。

厲南棠聞到濕漉漉的桂子香氣。

她在吻他的額頭,吻他冰冷的臉。她的唇是熱的,他的臉是冷的。細細密密,像是微光的火折子,在努力點燃一堆被雨水淋滅的木柴。

“跟我進屋好不好?你在外頭多久了,別淋病了……”

冷透了的世界,唯一的溫熱,在他耳邊,像是哄孩子一樣,聲音輕柔關切,怕他難過。

不好。

他什麽地方都不想去了。

厲南棠閉上眼睛,貼著世間唯一的溫熱說: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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