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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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符杉睡了不知多久午覺, 只覺得昏昏沈沈，渾渾噩噩，被人輕聲叫醒的時候，睜開眼睛, 覺得眼皮微微發腫, 稍微有些難受。
捂嘴打了個哈欠, 擠出一滴生理性眼淚，突然對上玉城長公主猛然出現的臉，符杉第二個哈欠頓住了, 一時懷疑自己現在睡在哪兒？
“你這午覺都快睡到天黑了，你到底睡了幾個時辰, 你怎麽這麽能睡覺呀？”
玉城稀奇地說。
符杉轉眼一看, 自己家的床帳，懸掛香囊，自己家的家具擺設，嗯，確定了，是自己家。
她揉揉睡得有些腫, 稍微難受的眼皮, 又打了第三個哈欠。
“春困秋乏夏打盹, 睡不醒的冬三月。沒法子，夏天熱的難受, 可不就愛睡覺了。”
其實她有個毛病沒說，打小她要是情緒激動了，就好像啟動自動休眠模式, 一定會超級能睡覺來修覆能量。
眼看外頭天果然暗沈一些，都快晚飯時候了, 符杉好奇玉城怎麽這時候突然過來。
雖然說公主們自有令牌，畢竟日落黃昏就實行夜禁，沒事兒的話大家也不愛這時候串門子。
“璆兒病了，禦醫說需要吃萬壽丹，除了皇宮有，聽說你這裏也有，我想找你討要幾粒。”
璆兒是玉城長公主的兒子。她和晚輩們玩的親近，卻有些懼怕皇帝兄長和皇後嫂子，小事兒上能避免向那兩位祈求的，她就一定自行解決，不敢和那兩位多說話。
符杉叫春蕓找來玉瓶，玉城說三粒就行，符杉多送給她一粒，說以後若還要，派人過來取就行。
又詢問璆兒病的怎麽樣。
她記得那個男孩，十來歲模樣，但瘦瘦小小，看著只有七八歲模樣。平日見到母親和別的男子嬉玩，就攥緊小拳頭，皺著小眉頭能夾死一只小蚊子，氣鼓鼓苦大仇深的模樣。
平時玉城也不怎麽疼愛他，反正有奶娘侍女師傅一大堆人替她管孩子，只有在孩子生病的時候，才能激發她為數不多的母愛，叫平素快樂放/縱的她，稍微愁苦嘆氣起來。
不過侄女大方給了萬壽丹，有了靈丹妙藥，又得到她幾句真摯安慰，心寬的婦人馬上就重新快活起來。
符杉這陣子因為脖子有淤痕，躲羞一直沒出去。玉城之前以為她是怕暑熱，結果一看她還有淺淡淤痕的脖子就暧/昧的笑了。
兩人聊了一會兒閑篇。
符杉得知晉陽最近也沒出門，聽說懷孕了。
這是喜事，玉城準備過幾天，天涼快了，組織幾位相熟的公主女眷一塊去晉陽府上看望她。
一說到懷孕，玉城長公主的眼睛就滴溜溜朝符杉身上轉。
“你也二十多了，成親一年有餘了，你這麽懶懶的愛睡覺，該不是有了吧？”
“怎麽可能，絕對沒有！”
“嘿，年輕力壯的小夫妻，幹一幹不就有了，怎麽不可能？”
符杉：……
玉城就見侄女玉白的耳朵尖，臉頰，脖頸都迅速染上霞紅，紅撲撲的簡直羞惱的快要騰騰冒白煙，頓時莞爾。
“你成親都多久了，難不成都是摸著黑幹的，怎的還跟個小姑娘似得，提這個就臉紅？”
說著越看越愛，鮮紅蔻丹的手指，親昵戳了下她的額頭，又忍不住捏捏軟嘟嘟的臉頰。
“哪有你這樣當人家長輩的？不正正經經教些好的，盡對著我們胡言亂語。”
符杉惱了一會兒，扭頭不叫她捏。這麽一逗，倒是不困了。
“姑姑，我有一個朋友……”
想起眼前人是男女之事的大行家，她的小後宮中，年上年下都有，各種類型十好幾個，暗地裏還和某些官員是秘密情人關系，符杉話在嘴邊轉了幾圈，忍不住請教。
“嗯，你有一個朋友，是男的朋友嗎？”
“不是！我那朋友，是個女的，然後她認識了一個幹哥哥……”
玉城長公主正好夏天無聊，那藥已經托小廝先送回家去了，她自認為已經盡完了母愛。符杉是個最懂事的侄女，忽然拿這種奇怪的話問她，真是叫她精神一震，好奇心頓起。
“就是吧，那哥哥對她也挺好的，看起來也是正人君子。兩個人一直兄妹相稱，處的蠻好的，然後有一天，不小心都喝多了酒，就……”
“就幹啦？！”玉城湊近了看她，神情比她激動多了。
“就……親了。”
“切……喝醉了才親一下，假酒吧？”玉城一臉無語，頓時就洩氣了。
符杉：“哎呀你能別老那什麽嘛，我就是想替我朋友請教你一下，那哥哥醒來就道歉了，說喝醉酒認錯人，對妹妹沒有別的心思。你覺得，是這種情況嗎？還是……他說謊了？”
“還用問嗎，肯定是他說謊了！”
符杉：“……不是，這麽確定？”
“當然確定了。給你打個比方吧，我有十一個親哥哥，還有二三十個堂兄弟。”
玉城長公主神色肯定地說：“這麽多兄弟，我活到三十二三歲了，我們別說喝醉酒，就掉酒缸裏，撒酒瘋呢，互相扇嘴巴也絕不能親在一起呀！”
符杉：“……”
她沒有親兄弟也沒法對比，原來親兄妹的感情是……這樣的嗎？
她覺得心裏亂糟糟了。又想起厲南棠也沒有親兄弟姐妹……靠，不想了，就只想繼續趴在被窩裏睡覺。
“啊，我明白了~”
玉城鮮紅蔻丹的食指點著她，“你就是那個妹妹！”
符杉睡意一下子就飛到爪窪國了，正伸手想要捂住她嘴，對方已經先人一步，迅雷不及掩耳低聲叫了起來：
“你背著厲南棠，在外頭找了個哥哥，人家還親你了，是不是？”
一口氣差點兒沒上來。
符杉緩了緩：“……是，對，你一定要給我保密。”
“哎呀，這種事兒，你放心，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也不能出賣侄女你呀！”
玉城先是認真賭咒發誓，接著就八卦之心熊熊燃起，誇讚道：
“小杉兒，你行啊，悶不吭聲能幹大事。厲南棠那麽精明厲害，那麽傲氣一個人，你敢背著他在外面找人，往日姑姑還真是小看了你呀！”
符杉：……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寬面條淚，不知道該怎麽圓了。
好麽，要讓玉城知道那哥哥是厲南棠，兩人成親一年多，才親了一下……還不如就讓她誤會是別人呢，至少沒這麽離譜炸裂。
玉城盤問一圈，都沒問出來，有些心癢難耐。但符杉嘴巴緊起來就是個扣緊了的蚌殼，她拿她沒辦法。
臨走前倒是忽然想起一事兒：“要不你偷偷叫個禦醫先看看唄，萬一真有了呢？”
符杉對她的熱心，無言以對，只能嗯嗯嗯點頭，猛不丁想起一件好奇了很久的事情，順嘴問起來。
“姑姑，你年紀也不大，這麽多年……也沒再有孩子，是有什麽秘訣嗎？”
她總覺得以玉城姑姑這種貪圖享受，喜甜怕苦的人，不大像愛喝避子湯的模樣。
“當然有呀，”玉城朝她拋了個媚/眼：“要不你告訴我，你那情哥哥是誰，我就把秘方交換給你怎麽樣啊？嗯~~~”
那算了。
符杉溫婉假笑了笑：“慢走，不送。”
玉城：“……嘿，你這丫頭，勾的我心裏癢癢的，你又不給我說了。真是小壞丫頭。除非你以後打算有了孩子就認厲南棠當爹，不然你遲早還得求在我頭上。”
問她怎麽避孕，哼哼。
“你兒子還生病呢，別在我這兒磨牙了，趕緊走吧！”
*
實話實說，今天中午的時候，符杉還很想追問厲南棠要一個說法。
她是沒經驗，這方面有些遲鈍，但是回想起當天晚上，他那種幾乎燙傷人的灼熱，他幾乎要把她/吞/吃/入/腹的熱情，越想越覺得不對勁，這麽糊塗過去了，簡直叫她意難平，覺得叫他欺負了。
可是睡了一下午覺，又聽玉城姑姑的分析，忽然間她又不想問了。
問清楚幹什麽呢？
如果他說對她沒有男女之情，那簡直就是自作多情，自討其辱。
如果他說對她有別的心思，那然後呢？他就真的能為了她不要功名權勢了？
算了，有些事說太明白也沒意思，相互之間連一點兒體面都沒有了。
左右不如離開了省心。
所以等厲南棠晚上回來，想進入公主寢堂，直接被攔在垂花門口。
守衛很為難，請駙馬千萬見諒，公主下令說不見駙馬。
憋了一肚子話的厲南棠：……
與此同時，符杉正叫小貓小狗一字排開，手裏端了盤狗糧貓糧，一邊是煮的硬硬的米飯拌豬肉末豬肝肉湯，一邊是幾條沒骨頭小魚。
這些小家夥都吃過了，但還嘴饞想要，一個個蹲坐在地上，小腦袋翹的老高，吐著小紅舌頭，蹭著裙子撒嬌要主人再餵一些。
符杉一會兒餵餵這個，一會兒餵餵那個，最後把盤子給了春杏，自己坐在藤椅上，抱著小家夥們輪流擼，正美的嘴角都翹上天的時候，忽然聽到一個驚人消息。
她的駙馬，朝毗鄰蘭月居的湖裏徑直走下去了！
——“厲南棠，你上來。”
白天映日荷花別樣紅的湖泊，如今黑黢黢一片，竟然看不見人。
湖水潮濕的涼風，吹得黃紗宮燈搖晃。
更踏馬像鬼片了。
符杉本來就膽小，雖然理智上相信厲南棠沒事兒，可畢竟聽說下水有一陣子了，如今聽不見回應，又看不見人，她不禁蹲下來，垂手摸了一下湖水，炎炎夏季卻像是秋天一樣冰涼。
該不是熱身體叫涼水一激……會水的人也可能腿抽筋，沈……沈湖？
符杉的心，霎時和湖水一樣涼。
因為心神不寧，所以很艱難的，才聽明白侍墨的話。
他們家公子，認為自己做錯事的時候，就會自己懲罰自己。所以這次的懲罰是呆在涼湖裏一夜。
他的人，誰過去，誰死。
公主的人，誰過去，誰死。
就公主一人他攔不住，想去撈他就去撈，不想撈，就回去睡覺。
符杉：……
懲罰自己，幾個字，浮現在腦海中的時候，一股緊張到想嘔吐的回憶，忽然湧上心頭。
侍墨見公主渾身發抖，臉色蒼白，怕把她嚇壞了，忙請人上船。自己搖著小船，穿過黑黢黢荷花深處，到了中間一個寬闊湖面。
符杉木然轉動腦袋，提著宮燈四處照湖面，忽然侍墨說了一句：“到了！”
船身忽然朝旁邊一歪。
一只水淋淋的腦袋嘩啦破水而出，厲南棠抹了臉上一把水，把胳膊搭在船舷上。
符杉驚叫一聲，乍見以為是水鬼，拿著宮紗燈籠就朝他頭上砸。
厲南棠胳膊一檔，輕巧的燈籠立即就打脫了手，歪著墜入湖面，蠟燭點燃燈籠罩子，燒起橘黃色的火焰，照亮符杉慘白如紙的臉。
“你別哭呀，是我！你不肯見我，我又想見你，只能出此下策。”
厲南棠忙翻身跳上船，搖晃之間，瞥了侍墨一眼，侍墨頓時輕巧跳入水中，像一條魚一樣游走了。
船上只剩下兩個人。
一眨眼功夫，燈罩被水打濕，火焰沈入湖裏。
清風徐徐的湖面又陷入黑暗，周圍的水面像是巨大的黑水晶，清輝月光灑下，波光粼粼。
符杉輕紗外衣有些泛涼，她蜷縮坐在小船上，伸出手臂環抱著自己，像一只鶴鳥想把頭藏在翅膀下，哆哆嗦嗦的，也不知是冷的，還是氣的，泫然欲泣。
冰涼的幾粒水珠濺到她手臂上，腿上，落水猛虎一樣的男人，水淋淋蹲在她旁邊，伸手想安慰她，又怕弄濕了她衣裳。
符杉帶著哭腔，指著水面說：“你下去！”
他根本一點兒事情都沒有，根本沒有抽筋，也不會淹死。
早知如此，才不管他！
厲南棠伸出的手又收回來。
“好，聽你的，我下去。”
撲通一下，又跳進冰冷的湖水裏，只腦袋露在外面，抹了把臉上的水。
“不是說要懲罰自己嗎？不是說要泡在湖裏一夜嗎？我祝你泡的開心，你就自個兒留在這裏餵蚊子吧！”
符杉抄起來船槳，一聲不吭自己劃船。
她也沒劃過，這船槳是木頭的，單拿起來並不重，怎麽在水裏就那麽沈呢？簡直像塊實心鐵一樣。
她費力朝前面一撥，想往前劃，誰知道船往後面飄了。
符杉：……
“你船槳劃得不對。”
“不對就不對，反正倒著也能上岸！”
雖然這麽說，其實小船在水裏慢慢轉圈，符杉已經搞不清楚方向了。
她今晚上就不該過來！連破小船都欺負她！
“怎麽把船槳扔了？不會劃船沒關系，等會兒我送你回去。”
“我需要你送？！”
符杉怒極反笑，“謝謝，很不用，你給我老實在水裏呆著，我怎麽樣用不著你管。再說，老師罰學生站的時候，允許學生說話嗎？你既然懲罰自己，你能不能懲罰到位一些，你能閉嘴嗎？”
被他騙到湖心，符杉一點兒都不想聽他說話。
“我倒是想閉嘴，可閉上嘴了，我怎麽回答你中午問我的話呀？”
符杉脾氣越壞，厲南棠倒是越溫柔。
“不用回答了，我不想聽。”
“你問我那晚上到底對你有沒有心思……”
“閉嘴！侍墨在哪裏，趕緊叫他上來送我回去！”
“我確實對你動了不該有的心思。”
這是他在痛苦中反思了一下午的答案。
這種卑劣的心思，隱秘的曾經連他自己也沒有察覺，甚至察覺後都很難面對，他以為會難以說出口……
……
嗡嗡的，符杉覺得有些耳鳴。
小船隨著流水，緩慢飄動。荷葉田田，荷花苞散發著沁人心脾的清香。知了在叫，青蛙在荷葉上跳，魚兒在水裏游泳。
他沈在黑水晶一樣的湖水中，兩只水淋淋的胳膊搭在船舷上，仰起頭，月色下水光一片。
“所以呢，你為此懲罰自己。”
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在說話，隨著自己的話語，那人水光明亮的眼睛，漸漸起了變化。
“你懲罰自己，為什麽不跑到遠一點兒的地方呢？曲江池的水不夠深嗎，城外沒有護城河嗎？你為什麽非得在我的府邸裏懲罰自己？”
“我……”
不等他說話，符杉就快速打斷。
“所以你是懲罰你自己，還是威脅我？你要是喝醉了酒，掉到外面湖裏，淹死了也和我沒關系。你偏在我府裏跳，你死了，我就得擔責任。你凍壞了身子，上面一問，我還得擔責任。”
“杉兒……我沒那個意思！”
冷冰冰的大手，倏然握住她的。
符杉猛地一甩手，掙脫開來。
“那你是什麽意思呢？”
厲南棠有些驚異的看著符杉。
月光下，她頹然坐著，慘然笑著，眼睛倔強地看著他，像是盯著仇人。
符杉瞪著水淋淋的他，“懲罰自己”的他，渾身止不住的顫抖，一股比湖水還要冰冷的記憶驀地湧上心頭。
隔得太久，早已經忘記是什麽起因了。
恐懼冰冷的記憶裏，只有穿白大褂的男人，當著幼小的她的面，一語不發，臉色青黑，忽然擡起手來，狠狠抽他自己耳光。
“叫你不會教育孩子！”
他每說一句，就抽自己一記耳光。
咬牙切齒，打得啪啪作響，特別狠，臉頰都紅了。
懵懂的小女孩頓時捂著眼睛哭起來。
“爸爸，別打了……嗚嗚，我錯了爸爸，別打你自己了……”
“啪！”
“啪！”
“啪！”
每一記抽向養父自己臉上的耳光，都更疼的打在小女孩心裏！
她惶然無措，覺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壞的小孩。那麽好的爸爸都被她氣的自己打自己了。
她已經察言觀色，她乖巧懂事，她不敢發脾氣，她不敢再犯錯……
為什麽還要懲罰自己？
為什麽又要懲罰給她看？
……
……
“錯的不是你，是我，厲南棠……我就不該跟你吵架，我就不該對著你發脾氣。”符杉神經質的說。
頭腦轟鳴，眼前模糊，淚水大顆大顆的掉下來，砸到船板上摔成幾瓣散落。
也摔在對面人驚慌的眼眸裏，一粒粒砸在他心上，引起持續不斷的刺痛。
“對不起，是我不該無理取鬧……
對不起，是我不該追根究底……
對不起，是我不該把你關在門外……
對不起，是我忘恩負義……
對不起，是我害你泡在湖裏……”
麻木的聲音飄散在空中，帶著一股自暴自棄的恨意：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對不起，全是我的錯，可以了嗎？
我是天底下最壞的人，可以了嗎？
不要再懲罰我了，行嗎？
我受不了了，我討厭這樣，不要這樣對待我，我聽得懂人話，有什麽事情就直接告訴我呀……
船身劇烈搖晃。
不停瘋狂道歉的她忽然落進一個冰涼的全是水的懷抱。
她的裙子立馬就沾濕了，接觸的地方水汽四溢，肌膚冰涼，但是符杉毫不在意，還是仰起頭，張開嘴，繼續瘋狂地說“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厲南棠心都碎了。
他只是熱切的想見到她，和她表明心意，表達歉意，他不知道為什麽事情會變成這樣？
少女每一句對不起，都像是一記耳光，狠狠甩在他臉上。
她傷害自己的行為，同時也深深傷害了他。
忽然少女柔弱的頭頸都被兇暴的抓住，冰涼卻又炙熱的唇，堵住了她的嘴。
不要再說了，不要再說了！
“明明是我錯了，不要怪自己，不要怪自己好嗎？”
他用力吻著她的唇，堵住她所有的自責和道歉，不停親吻著她的眼淚。嘗到的眼淚像是海水一樣鹹。
他的心也像是泡在苦鹹的海水，簡直泡的皺皺巴巴，還有粗糲的砂子在摩擦。
有力的手臂死死箍著她，重重的力道弄得她很疼。
疼痛戰勝了麻木，符杉掙脫不開，心裏好酸，好難受，忽然像個受盡委屈的孩子一樣，靠在他的胸膛上，嚎啕大哭起來。
恐懼，委屈，憤怒，悲傷……她於暗夜中摟著他，又使勁打他。
這個世界上對她最好，最能給她安全感的人。是最愛護她，同時也最能傷害到她內心的人。
親著他，又使勁咬他！
他任由她肆意發洩無法言說的痛苦。
整個擁抱都是水淋淋的濕漉漉的，分不清湖水還是眼淚。
擁抱像是樹根盤旋，仿佛永不分離。
……
符杉再次睜開眼睛時，眼睛腫的幾乎要睜不開，碰到些微的光線就刺痛起來。
不過很奇異的，心裏原本堵塞著什麽不痛快的情緒，好像消失了一些。血流暢通，精神上感到疲倦而輕松。
“你醒了？”
男人的聲音發啞，卻又格外小心翼翼。
符杉轉過頭去，搖曳燭火中，看見他拉著她的右手，散著半幹的墨發，正緩緩擡起頭。
意識到對方趴在床頭，在給她守夜，符杉掙紮著慢慢爬起來，看見陌生又熟悉的床帳。
“這裏是蘭月居。”
聽符杉咳嗽兩聲，手指捂著咽喉，男人忙從圓凳上起身，不一會兒從外面端著溫茶過來了。
符杉掉了好多眼淚，缺水厲害，嗓子幹疼，一氣兒全喝光了。
厲南棠幹脆又出去把茶壺都拎過來，給她續杯，又另外給自己倒了一杯水。
溫水進肚子，暖洋洋的，補充水分後整個人也精神些了。
符杉打量他身上，換了幹爽的深衣，身上沒有湖水的氣味，看來洗過澡了。
自己身上也換了幹爽的衣物……
“我衣服……”她聲音發緊的問。
“春蕓給換的。”
符杉捂著胸口，不禁松了口氣。又揉著酸疼的頸子，問：
“我怎麽在你這兒睡了？”
“因為公主寢堂實在太遠了，怕走那麽長的路，你再凍著。”
厲南棠又不斷問她哪兒難受，眼皮腫的厲害，疼不疼，不如抹些藥膏。
符杉捏著杯子，半天噗嗤一笑。
“你不是說要懲罰自己泡一夜的嗎？天好像還沒亮，你怎麽就出來了？”
厲南棠：“……是我不好。我改了。以後有事就光明磊落直接找你，不搞這些陰謀詭計了。”
符杉捏著杯子轉圈，慢慢嗯了一聲。
當時情緒崩潰，控制不住用自虐的方式來反擊他，如今冷靜下來，符杉覺得自己也挺那什麽的。
用辱罵自己的方式，讓對方感到愧疚。這和養父打自己耳光，叫她認錯負疚，有什麽區別呢？
不愧是養父的女兒，分明是最討厭的行為，卻完美覆刻出來。真是諷刺呀。
她也知道自己因為童年創傷，多少有些心理問題。
厲南棠無意中刺激了她，但也平白承受了不該屬於他的那一份情緒垃圾。她知道她把對養父的那一份痛苦，也轉移發洩到他身上了。
“我也有不好的地方。”符杉雙手握著杯子，輕聲說。
“沒有，你一點兒不好的地方也沒有。”厲南棠斷然道。
“我……”
“我既然比你大六歲，我就該照顧好你。咱倆出了什麽事兒，你都沒錯，全都是我的錯，因為肯定是我把你帶偏了。”
他說的理所應當，理直氣壯。符杉楞楞的看著他。
他抓著她纖弱的肩膀，手指微微用力，洗腦一樣低聲對她認真說：
“我不是哄騙你，我是真的這麽想的。沒有讓年幼的為年長的擔責的道理，你說是不是？”
符杉抿了一下唇，低下頭，沒說是，也沒說不是。只是突然眼睛脹脹的，心裏酸酸的。
“別哭了，我的小祖宗。看見你掉眼淚，我心裏特別難受，真的，快忘了不開心的事情，你高興一點兒好嗎。”
他的手離開她肩膀，輕輕捏捏她冰涼的小臉。
符杉微微一躲，沒躲開，也就算了，由著他輕輕捏。
“幹嘛忽然又對我這麽好？”符杉用手指拭去幾滴眼淚，輕聲問道。
“不為什麽，就因為我喜歡你，杉兒。”他盯著她的側臉，認真地說，“你不是早就看出來了嗎？”
沒有哪個正常的哥哥，會對妹妹起不可言說的欲/望。沒有哪個正常的哥哥，會瘋狂嫉妒妹妹和別的男人在一起。
“我喜歡你”，這幾個字像是一縷清風，吹入耳中，卻引起驚雷。
符杉微微一怔，腦海中轟鳴作響，感受著旁邊搖曳的燭火，還沒有反應過來心裏什麽滋味，忽然感受到陰影逼近。
厲南棠湊過來，大手溫柔抓著她後頸，就想低頭吻下來。
“幹嘛呀你？” 符杉往後一躲。
“沒幹什麽，就是想親親你。”厲南棠有些不解她的防備，纖細手掌擋在兩人唇間，他就輕輕的一下下啄吻她細嫩的手心。
“你怎麽……我還沒同意呢！”
掌心癢癢的像是有熱熱的羽毛在騷動，符杉心裏臉上都燥熱起來，忙一把子用力推開他。
厲南棠：……
“不是你追問我喜歡不喜歡你嗎，好容易我明白了，你怎麽又……”
“你明白不明白，關我什麽事兒？”
符杉心跳如鼓，板著臉說：“我還覺得，你當我哥哥挺好的呢。我不要你和我親/嘴，不要你做我丈夫，你就做我哥哥好了，做到約定時間到，你離開公主府的那一天。”
喜歡頂什麽用呀，你遲早會追逐名利放棄我的。與其被放棄，還不如先放棄呢。
厲南棠：……
“剛才在船上，你可也沒少親我，瞧把我咬的。”——衣襟下斑斑血痕，皮都咬破了，姑娘。
“是嗎？完全不記得了呢。哎，是不是你在湖水裏泡久了，泡的有點兒神志不清啦。要不然我找大夫給你開點兒藥吧。”
厲南棠：“你這個人……你平時也不愛說睜眼說瞎話呀！”
鹹魚被子一拉，打個哈欠，優雅端莊躺好。
“誰睜眼說瞎話了。睜開你的眼睛仔細看看，我閉著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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符杉睡了不知多久午覺, 只覺得昏昏沈沈，渾渾噩噩，被人輕聲叫醒的時候，睜開眼睛, 覺得眼皮微微發腫, 稍微有些難受。
捂嘴打了個哈欠, 擠出一滴生理性眼淚，突然對上玉城長公主猛然出現的臉，符杉第二個哈欠頓住了, 一時懷疑自己現在睡在哪兒？
“你這午覺都快睡到天黑了，你到底睡了幾個時辰, 你怎麽這麽能睡覺呀？”
玉城稀奇地說。
符杉轉眼一看, 自己家的床帳，懸掛香囊，自己家的家具擺設，嗯，確定了，是自己家。
她揉揉睡得有些腫, 稍微難受的眼皮, 又打了第三個哈欠。
“春困秋乏夏打盹, 睡不醒的冬三月。沒法子，夏天熱的難受, 可不就愛睡覺了。”
其實她有個毛病沒說，打小她要是情緒激動了，就好像啟動自動休眠模式, 一定會超級能睡覺來修覆能量。
眼看外頭天果然暗沈一些，都快晚飯時候了, 符杉好奇玉城怎麽這時候突然過來。
雖然說公主們自有令牌，畢竟日落黃昏就實行夜禁，沒事兒的話大家也不愛這時候串門子。
“璆兒病了，禦醫說需要吃萬壽丹，除了皇宮有，聽說你這裏也有，我想找你討要幾粒。”
璆兒是玉城長公主的兒子。她和晚輩們玩的親近，卻有些懼怕皇帝兄長和皇後嫂子，小事兒上能避免向那兩位祈求的，她就一定自行解決，不敢和那兩位多說話。
符杉叫春蕓找來玉瓶，玉城說三粒就行，符杉多送給她一粒，說以後若還要，派人過來取就行。
又詢問璆兒病的怎麽樣。
她記得那個男孩，十來歲模樣，但瘦瘦小小，看著只有七八歲模樣。平日見到母親和別的男子嬉玩，就攥緊小拳頭，皺著小眉頭能夾死一只小蚊子，氣鼓鼓苦大仇深的模樣。
平時玉城也不怎麽疼愛他，反正有奶娘侍女師傅一大堆人替她管孩子，只有在孩子生病的時候，才能激發她為數不多的母愛，叫平素快樂放/縱的她，稍微愁苦嘆氣起來。
不過侄女大方給了萬壽丹，有了靈丹妙藥，又得到她幾句真摯安慰，心寬的婦人馬上就重新快活起來。
符杉這陣子因為脖子有淤痕，躲羞一直沒出去。玉城之前以為她是怕暑熱，結果一看她還有淺淡淤痕的脖子就暧/昧的笑了。
兩人聊了一會兒閑篇。
符杉得知晉陽最近也沒出門，聽說懷孕了。
這是喜事，玉城準備過幾天，天涼快了，組織幾位相熟的公主女眷一塊去晉陽府上看望她。
一說到懷孕，玉城長公主的眼睛就滴溜溜朝符杉身上轉。
“你也二十多了，成親一年有餘了，你這麽懶懶的愛睡覺，該不是有了吧？”
“怎麽可能，絕對沒有！”
“嘿，年輕力壯的小夫妻，幹一幹不就有了，怎麽不可能？”
符杉：……
玉城就見侄女玉白的耳朵尖，臉頰，脖頸都迅速染上霞紅，紅撲撲的簡直羞惱的快要騰騰冒白煙，頓時莞爾。
“你成親都多久了，難不成都是摸著黑幹的，怎的還跟個小姑娘似得，提這個就臉紅？”
說著越看越愛，鮮紅蔻丹的手指，親昵戳了下她的額頭，又忍不住捏捏軟嘟嘟的臉頰。
“哪有你這樣當人家長輩的？不正正經經教些好的，盡對著我們胡言亂語。”
符杉惱了一會兒，扭頭不叫她捏。這麽一逗，倒是不困了。
“姑姑，我有一個朋友……”
想起眼前人是男女之事的大行家，她的小後宮中，年上年下都有，各種類型十好幾個，暗地裏還和某些官員是秘密情人關系，符杉話在嘴邊轉了幾圈，忍不住請教。
“嗯，你有一個朋友，是男的朋友嗎？”
“不是！我那朋友，是個女的，然後她認識了一個幹哥哥……”
玉城長公主正好夏天無聊，那藥已經托小廝先送回家去了，她自認為已經盡完了母愛。符杉是個最懂事的侄女，忽然拿這種奇怪的話問她，真是叫她精神一震，好奇心頓起。
“就是吧，那哥哥對她也挺好的，看起來也是正人君子。兩個人一直兄妹相稱，處的蠻好的，然後有一天，不小心都喝多了酒，就……”
“就幹啦？！”玉城湊近了看她，神情比她激動多了。
“就……親了。”
“切……喝醉了才親一下，假酒吧？”玉城一臉無語，頓時就洩氣了。
符杉：“哎呀你能別老那什麽嘛，我就是想替我朋友請教你一下，那哥哥醒來就道歉了，說喝醉酒認錯人，對妹妹沒有別的心思。你覺得，是這種情況嗎？還是……他說謊了？”
“還用問嗎，肯定是他說謊了！”
符杉：“……不是，這麽確定？”
“當然確定了。給你打個比方吧，我有十一個親哥哥，還有二三十個堂兄弟。”
玉城長公主神色肯定地說：“這麽多兄弟，我活到三十二三歲了，我們別說喝醉酒，就掉酒缸裏，撒酒瘋呢，互相扇嘴巴也絕不能親在一起呀！”
符杉：“……”
她沒有親兄弟也沒法對比，原來親兄妹的感情是……這樣的嗎？
她覺得心裏亂糟糟了。又想起厲南棠也沒有親兄弟姐妹……靠，不想了，就只想繼續趴在被窩裏睡覺。
“啊，我明白了~”
玉城鮮紅蔻丹的食指點著她，“你就是那個妹妹！”
符杉睡意一下子就飛到爪窪國了，正伸手想要捂住她嘴，對方已經先人一步，迅雷不及掩耳低聲叫了起來：
“你背著厲南棠，在外頭找了個哥哥，人家還親你了，是不是？”
一口氣差點兒沒上來。
符杉緩了緩：“……是，對，你一定要給我保密。”
“哎呀，這種事兒，你放心，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也不能出賣侄女你呀！”
玉城先是認真賭咒發誓，接著就八卦之心熊熊燃起，誇讚道：
“小杉兒，你行啊，悶不吭聲能幹大事。厲南棠那麽精明厲害，那麽傲氣一個人，你敢背著他在外面找人，往日姑姑還真是小看了你呀！”
符杉：……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寬面條淚，不知道該怎麽圓了。
好麽，要讓玉城知道那哥哥是厲南棠，兩人成親一年多，才親了一下……還不如就讓她誤會是別人呢，至少沒這麽離譜炸裂。
玉城盤問一圈，都沒問出來，有些心癢難耐。但符杉嘴巴緊起來就是個扣緊了的蚌殼，她拿她沒辦法。
臨走前倒是忽然想起一事兒：“要不你偷偷叫個禦醫先看看唄，萬一真有了呢？”
符杉對她的熱心，無言以對，只能嗯嗯嗯點頭，猛不丁想起一件好奇了很久的事情，順嘴問起來。
“姑姑，你年紀也不大，這麽多年……也沒再有孩子，是有什麽秘訣嗎？”
她總覺得以玉城姑姑這種貪圖享受，喜甜怕苦的人，不大像愛喝避子湯的模樣。
“當然有呀，”玉城朝她拋了個媚/眼：“要不你告訴我，你那情哥哥是誰，我就把秘方交換給你怎麽樣啊？嗯~~~”
那算了。
符杉溫婉假笑了笑：“慢走，不送。”
玉城：“……嘿，你這丫頭，勾的我心裏癢癢的，你又不給我說了。真是小壞丫頭。除非你以後打算有了孩子就認厲南棠當爹，不然你遲早還得求在我頭上。”
問她怎麽避孕，哼哼。
“你兒子還生病呢，別在我這兒磨牙了，趕緊走吧！”
*
實話實說，今天中午的時候，符杉還很想追問厲南棠要一個說法。
她是沒經驗，這方面有些遲鈍，但是回想起當天晚上，他那種幾乎燙傷人的灼熱，他幾乎要把她/吞/吃/入/腹的熱情，越想越覺得不對勁，這麽糊塗過去了，簡直叫她意難平，覺得叫他欺負了。
可是睡了一下午覺，又聽玉城姑姑的分析，忽然間她又不想問了。
問清楚幹什麽呢？
如果他說對她沒有男女之情，那簡直就是自作多情，自討其辱。
如果他說對她有別的心思，那然後呢？他就真的能為了她不要功名權勢了？
算了，有些事說太明白也沒意思，相互之間連一點兒體面都沒有了。
左右不如離開了省心。
所以等厲南棠晚上回來，想進入公主寢堂，直接被攔在垂花門口。
守衛很為難，請駙馬千萬見諒，公主下令說不見駙馬。
憋了一肚子話的厲南棠：……
與此同時，符杉正叫小貓小狗一字排開，手裏端了盤狗糧貓糧，一邊是煮的硬硬的米飯拌豬肉末豬肝肉湯，一邊是幾條沒骨頭小魚。
這些小家夥都吃過了，但還嘴饞想要，一個個蹲坐在地上，小腦袋翹的老高，吐著小紅舌頭，蹭著裙子撒嬌要主人再餵一些。
符杉一會兒餵餵這個，一會兒餵餵那個，最後把盤子給了春杏，自己坐在藤椅上，抱著小家夥們輪流擼，正美的嘴角都翹上天的時候，忽然聽到一個驚人消息。
她的駙馬，朝毗鄰蘭月居的湖裏徑直走下去了！
——“厲南棠，你上來。”
白天映日荷花別樣紅的湖泊，如今黑黢黢一片，竟然看不見人。
湖水潮濕的涼風，吹得黃紗宮燈搖晃。
更踏馬像鬼片了。
符杉本來就膽小，雖然理智上相信厲南棠沒事兒，可畢竟聽說下水有一陣子了，如今聽不見回應，又看不見人，她不禁蹲下來，垂手摸了一下湖水，炎炎夏季卻像是秋天一樣冰涼。
該不是熱身體叫涼水一激……會水的人也可能腿抽筋，沈……沈湖？
符杉的心，霎時和湖水一樣涼。
因為心神不寧，所以很艱難的，才聽明白侍墨的話。
他們家公子，認為自己做錯事的時候，就會自己懲罰自己。所以這次的懲罰是呆在涼湖裏一夜。
他的人，誰過去，誰死。
公主的人，誰過去，誰死。
就公主一人他攔不住，想去撈他就去撈，不想撈，就回去睡覺。
符杉：……
懲罰自己，幾個字，浮現在腦海中的時候，一股緊張到想嘔吐的回憶，忽然湧上心頭。
侍墨見公主渾身發抖，臉色蒼白，怕把她嚇壞了，忙請人上船。自己搖著小船，穿過黑黢黢荷花深處，到了中間一個寬闊湖面。
符杉木然轉動腦袋，提著宮燈四處照湖面，忽然侍墨說了一句：“到了！”
船身忽然朝旁邊一歪。
一只水淋淋的腦袋嘩啦破水而出，厲南棠抹了臉上一把水，把胳膊搭在船舷上。
符杉驚叫一聲，乍見以為是水鬼，拿著宮紗燈籠就朝他頭上砸。
厲南棠胳膊一檔，輕巧的燈籠立即就打脫了手，歪著墜入湖面，蠟燭點燃燈籠罩子，燒起橘黃色的火焰，照亮符杉慘白如紙的臉。
“你別哭呀，是我！你不肯見我，我又想見你，只能出此下策。”
厲南棠忙翻身跳上船，搖晃之間，瞥了侍墨一眼，侍墨頓時輕巧跳入水中，像一條魚一樣游走了。
船上只剩下兩個人。
一眨眼功夫，燈罩被水打濕，火焰沈入湖裏。
清風徐徐的湖面又陷入黑暗，周圍的水面像是巨大的黑水晶，清輝月光灑下，波光粼粼。
符杉輕紗外衣有些泛涼，她蜷縮坐在小船上，伸出手臂環抱著自己，像一只鶴鳥想把頭藏在翅膀下，哆哆嗦嗦的，也不知是冷的，還是氣的，泫然欲泣。
冰涼的幾粒水珠濺到她手臂上，腿上，落水猛虎一樣的男人，水淋淋蹲在她旁邊，伸手想安慰她，又怕弄濕了她衣裳。
符杉帶著哭腔，指著水面說：“你下去！”
他根本一點兒事情都沒有，根本沒有抽筋，也不會淹死。
早知如此，才不管他！
厲南棠伸出的手又收回來。
“好，聽你的，我下去。”
撲通一下，又跳進冰冷的湖水裏，只腦袋露在外面，抹了把臉上的水。
“不是說要懲罰自己嗎？不是說要泡在湖裏一夜嗎？我祝你泡的開心，你就自個兒留在這裏餵蚊子吧！”
符杉抄起來船槳，一聲不吭自己劃船。
她也沒劃過，這船槳是木頭的，單拿起來並不重，怎麽在水裏就那麽沈呢？簡直像塊實心鐵一樣。
她費力朝前面一撥，想往前劃，誰知道船往後面飄了。
符杉：……
“你船槳劃得不對。”
“不對就不對，反正倒著也能上岸！”
雖然這麽說，其實小船在水裏慢慢轉圈，符杉已經搞不清楚方向了。
她今晚上就不該過來！連破小船都欺負她！
“怎麽把船槳扔了？不會劃船沒關系，等會兒我送你回去。”
“我需要你送？！”
符杉怒極反笑，“謝謝，很不用，你給我老實在水裏呆著，我怎麽樣用不著你管。再說，老師罰學生站的時候，允許學生說話嗎？你既然懲罰自己，你能不能懲罰到位一些，你能閉嘴嗎？”
被他騙到湖心，符杉一點兒都不想聽他說話。
“我倒是想閉嘴，可閉上嘴了，我怎麽回答你中午問我的話呀？”
符杉脾氣越壞，厲南棠倒是越溫柔。
“不用回答了，我不想聽。”
“你問我那晚上到底對你有沒有心思……”
“閉嘴！侍墨在哪裏，趕緊叫他上來送我回去！”
“我確實對你動了不該有的心思。”
這是他在痛苦中反思了一下午的答案。
這種卑劣的心思，隱秘的曾經連他自己也沒有察覺，甚至察覺後都很難面對，他以為會難以說出口……
……
嗡嗡的，符杉覺得有些耳鳴。
小船隨著流水，緩慢飄動。荷葉田田，荷花苞散發著沁人心脾的清香。知了在叫，青蛙在荷葉上跳，魚兒在水裏游泳。
他沈在黑水晶一樣的湖水中，兩只水淋淋的胳膊搭在船舷上，仰起頭，月色下水光一片。
“所以呢，你為此懲罰自己。”
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在說話，隨著自己的話語，那人水光明亮的眼睛，漸漸起了變化。
“你懲罰自己，為什麽不跑到遠一點兒的地方呢？曲江池的水不夠深嗎，城外沒有護城河嗎？你為什麽非得在我的府邸裏懲罰自己？”
“我……”
不等他說話，符杉就快速打斷。
“所以你是懲罰你自己，還是威脅我？你要是喝醉了酒，掉到外面湖裏，淹死了也和我沒關系。你偏在我府裏跳，你死了，我就得擔責任。你凍壞了身子，上面一問，我還得擔責任。”
“杉兒……我沒那個意思！”
冷冰冰的大手，倏然握住她的。
符杉猛地一甩手，掙脫開來。
“那你是什麽意思呢？”
厲南棠有些驚異的看著符杉。
月光下，她頹然坐著，慘然笑著，眼睛倔強地看著他，像是盯著仇人。
符杉瞪著水淋淋的他，“懲罰自己”的他，渾身止不住的顫抖，一股比湖水還要冰冷的記憶驀地湧上心頭。
隔得太久，早已經忘記是什麽起因了。
恐懼冰冷的記憶裏，只有穿白大褂的男人，當著幼小的她的面，一語不發，臉色青黑，忽然擡起手來，狠狠抽他自己耳光。
“叫你不會教育孩子！”
他每說一句，就抽自己一記耳光。
咬牙切齒，打得啪啪作響，特別狠，臉頰都紅了。
懵懂的小女孩頓時捂著眼睛哭起來。
“爸爸，別打了……嗚嗚，我錯了爸爸，別打你自己了……”
“啪！”
“啪！”
“啪！”
每一記抽向養父自己臉上的耳光，都更疼的打在小女孩心裏！
她惶然無措，覺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壞的小孩。那麽好的爸爸都被她氣的自己打自己了。
她已經察言觀色，她乖巧懂事，她不敢發脾氣，她不敢再犯錯……
為什麽還要懲罰自己？
為什麽又要懲罰給她看？
……
……
“錯的不是你，是我，厲南棠……我就不該跟你吵架，我就不該對著你發脾氣。”符杉神經質的說。
頭腦轟鳴，眼前模糊，淚水大顆大顆的掉下來，砸到船板上摔成幾瓣散落。
也摔在對面人驚慌的眼眸裏，一粒粒砸在他心上，引起持續不斷的刺痛。
“對不起，是我不該無理取鬧……
對不起，是我不該追根究底……
對不起，是我不該把你關在門外……
對不起，是我忘恩負義……
對不起，是我害你泡在湖裏……”
麻木的聲音飄散在空中，帶著一股自暴自棄的恨意：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對不起，全是我的錯，可以了嗎？
我是天底下最壞的人，可以了嗎？
不要再懲罰我了，行嗎？
我受不了了，我討厭這樣，不要這樣對待我，我聽得懂人話，有什麽事情就直接告訴我呀……
船身劇烈搖晃。
不停瘋狂道歉的她忽然落進一個冰涼的全是水的懷抱。
她的裙子立馬就沾濕了，接觸的地方水汽四溢，肌膚冰涼，但是符杉毫不在意，還是仰起頭，張開嘴，繼續瘋狂地說“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厲南棠心都碎了。
他只是熱切的想見到她，和她表明心意，表達歉意，他不知道為什麽事情會變成這樣？
少女每一句對不起，都像是一記耳光，狠狠甩在他臉上。
她傷害自己的行為，同時也深深傷害了他。
忽然少女柔弱的頭頸都被兇暴的抓住，冰涼卻又炙熱的唇，堵住了她的嘴。
不要再說了，不要再說了！
“明明是我錯了，不要怪自己，不要怪自己好嗎？”
他用力吻著她的唇，堵住她所有的自責和道歉，不停親吻著她的眼淚。嘗到的眼淚像是海水一樣鹹。
他的心也像是泡在苦鹹的海水，簡直泡的皺皺巴巴，還有粗糲的砂子在摩擦。
有力的手臂死死箍著她，重重的力道弄得她很疼。
疼痛戰勝了麻木，符杉掙脫不開，心裏好酸，好難受，忽然像個受盡委屈的孩子一樣，靠在他的胸膛上，嚎啕大哭起來。
恐懼，委屈，憤怒，悲傷……她於暗夜中摟著他，又使勁打他。
這個世界上對她最好，最能給她安全感的人。是最愛護她，同時也最能傷害到她內心的人。
親著他，又使勁咬他！
他任由她肆意發洩無法言說的痛苦。
整個擁抱都是水淋淋的濕漉漉的，分不清湖水還是眼淚。
擁抱像是樹根盤旋，仿佛永不分離。
……
符杉再次睜開眼睛時，眼睛腫的幾乎要睜不開，碰到些微的光線就刺痛起來。
不過很奇異的，心裏原本堵塞著什麽不痛快的情緒，好像消失了一些。血流暢通，精神上感到疲倦而輕松。
“你醒了？”
男人的聲音發啞，卻又格外小心翼翼。
符杉轉過頭去，搖曳燭火中，看見他拉著她的右手，散著半幹的墨發，正緩緩擡起頭。
意識到對方趴在床頭，在給她守夜，符杉掙紮著慢慢爬起來，看見陌生又熟悉的床帳。
“這裏是蘭月居。”
聽符杉咳嗽兩聲，手指捂著咽喉，男人忙從圓凳上起身，不一會兒從外面端著溫茶過來了。
符杉掉了好多眼淚，缺水厲害，嗓子幹疼，一氣兒全喝光了。
厲南棠幹脆又出去把茶壺都拎過來，給她續杯，又另外給自己倒了一杯水。
溫水進肚子，暖洋洋的，補充水分後整個人也精神些了。
符杉打量他身上，換了幹爽的深衣，身上沒有湖水的氣味，看來洗過澡了。
自己身上也換了幹爽的衣物……
“我衣服……”她聲音發緊的問。
“春蕓給換的。”
符杉捂著胸口，不禁松了口氣。又揉著酸疼的頸子，問：
“我怎麽在你這兒睡了？”
“因為公主寢堂實在太遠了，怕走那麽長的路，你再凍著。”
厲南棠又不斷問她哪兒難受，眼皮腫的厲害，疼不疼，不如抹些藥膏。
符杉捏著杯子，半天噗嗤一笑。
“你不是說要懲罰自己泡一夜的嗎？天好像還沒亮，你怎麽就出來了？”
厲南棠：“……是我不好。我改了。以後有事就光明磊落直接找你，不搞這些陰謀詭計了。”
符杉捏著杯子轉圈，慢慢嗯了一聲。
當時情緒崩潰，控制不住用自虐的方式來反擊他，如今冷靜下來，符杉覺得自己也挺那什麽的。
用辱罵自己的方式，讓對方感到愧疚。這和養父打自己耳光，叫她認錯負疚，有什麽區別呢？
不愧是養父的女兒，分明是最討厭的行為，卻完美覆刻出來。真是諷刺呀。
她也知道自己因為童年創傷，多少有些心理問題。
厲南棠無意中刺激了她，但也平白承受了不該屬於他的那一份情緒垃圾。她知道她把對養父的那一份痛苦，也轉移發洩到他身上了。
“我也有不好的地方。”符杉雙手握著杯子，輕聲說。
“沒有，你一點兒不好的地方也沒有。”厲南棠斷然道。
“我……”
“我既然比你大六歲，我就該照顧好你。咱倆出了什麽事兒，你都沒錯，全都是我的錯，因為肯定是我把你帶偏了。”
他說的理所應當，理直氣壯。符杉楞楞的看著他。
他抓著她纖弱的肩膀，手指微微用力，洗腦一樣低聲對她認真說：
“我不是哄騙你，我是真的這麽想的。沒有讓年幼的為年長的擔責的道理，你說是不是？”
符杉抿了一下唇，低下頭，沒說是，也沒說不是。只是突然眼睛脹脹的，心裏酸酸的。
“別哭了，我的小祖宗。看見你掉眼淚，我心裏特別難受，真的，快忘了不開心的事情，你高興一點兒好嗎。”
他的手離開她肩膀，輕輕捏捏她冰涼的小臉。
符杉微微一躲，沒躲開，也就算了，由著他輕輕捏。
“幹嘛忽然又對我這麽好？”符杉用手指拭去幾滴眼淚，輕聲問道。
“不為什麽，就因為我喜歡你，杉兒。”他盯著她的側臉，認真地說，“你不是早就看出來了嗎？”
沒有哪個正常的哥哥，會對妹妹起不可言說的欲/望。沒有哪個正常的哥哥，會瘋狂嫉妒妹妹和別的男人在一起。
“我喜歡你”，這幾個字像是一縷清風，吹入耳中，卻引起驚雷。
符杉微微一怔，腦海中轟鳴作響，感受著旁邊搖曳的燭火，還沒有反應過來心裏什麽滋味，忽然感受到陰影逼近。
厲南棠湊過來，大手溫柔抓著她後頸，就想低頭吻下來。
“幹嘛呀你？” 符杉往後一躲。
“沒幹什麽，就是想親親你。”厲南棠有些不解她的防備，纖細手掌擋在兩人唇間，他就輕輕的一下下啄吻她細嫩的手心。
“你怎麽……我還沒同意呢！”
掌心癢癢的像是有熱熱的羽毛在騷動，符杉心裏臉上都燥熱起來，忙一把子用力推開他。
厲南棠：……
“不是你追問我喜歡不喜歡你嗎，好容易我明白了，你怎麽又……”
“你明白不明白，關我什麽事兒？”
符杉心跳如鼓，板著臉說：“我還覺得，你當我哥哥挺好的呢。我不要你和我親/嘴，不要你做我丈夫，你就做我哥哥好了，做到約定時間到，你離開公主府的那一天。”
喜歡頂什麽用呀，你遲早會追逐名利放棄我的。與其被放棄，還不如先放棄呢。
厲南棠：……
“剛才在船上，你可也沒少親我，瞧把我咬的。”——衣襟下斑斑血痕，皮都咬破了，姑娘。
“是嗎？完全不記得了呢。哎，是不是你在湖水裏泡久了，泡的有點兒神志不清啦。要不然我找大夫給你開點兒藥吧。”
厲南棠：“你這個人……你平時也不愛說睜眼說瞎話呀！”
鹹魚被子一拉，打個哈欠，優雅端莊躺好。
“誰睜眼說瞎話了。睜開你的眼睛仔細看看，我閉著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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