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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章
城墻之上。
每個人都在奮勇抗敵, 從白天一直守到黑夜，期間還同其他人換了一次班，抓緊時間吃了點東西, 然後靠在墻上瞇了一會兒，就又立馬爬起來去換別人。
刀都被砍得卷了刃, 幾乎搜有人都守到筋疲力盡, 雙目無神, 只是條件反射似的揮刀, 然而也不知是敵人的數量實在是太多了，還是敵人壓根不知疲倦，一直都有源源不斷的敵人從墻下爬上來。
越來越多的敵人越過重圍成功爬上城墻, 面對這些人, 普通的百姓根本招架不住, 只有靠趙千戶帶來的兵，還有婉寧, 黃虎，以及幾個比尋常人力氣更大的百姓才能堪堪解決。
被擡下去的傷員越來越多, 城墻上剩的人也越來越少。
但不知為何，正門處的進攻力度似是忽然變弱了。
何主簿卻在又一次勸說馮縣令, “大人, 您下去休息一會兒吧！您都一天一夜沒合眼了！”
馮縣令的手中也拿著一把刀, 他也不知自己砍了多少敵人, 手上身上沾了多少血, 他擡起頭，眼中布滿血絲, 卻只是搖了搖頭，“不必, 本官就守在這裏。”
而就在此時，從下面跑來一個衙役，焦急地道：“大人，北邊的城墻沒補好！被戎人發現了，現在正在朝那邊猛攻！”
馮縣令神情一肅，立馬聯想到了正面進攻變弱的事，當機立斷地道：“留一部分人在這裏守著，多帶些人，跟我去那邊，把前段時間砍下來的樹幹也搬過來，還有金汁，再多煮些！”
其他人趕忙應是。
得知這個消息，趙千戶點了七八個兵留在正門處，又帶了十來個人和尚有餘力的百姓們跟著馮縣令過去，黃虎與婉寧也在其中。
他們一路緊趕慢趕，還沒靠近北墻，大老遠就聽到那邊傳來震耳欲聾的聲響，墻外的敵人顯然在用什麽東西撞墻，城墻被撞得微微震動，嗆鼻的灰塵正簌簌而落，墻體最上面已經裂開了半條縫，甚至還有往繼續往下蔓延的趨勢。
城墻前，李衙役急出了一腦門的汗，一邊連聲喊人用粗壯的樹幹抵住城墻，一邊讓人把尖銳的石頭搬到城墻上去，讓上面的人往下砸，一邊轉頭急聲催促，“金汁呢？金汁怎麽還沒來？”
在得到還沒燒開，還得一會兒的回覆之後，心中更是愈發焦急了。
一轉眼看到旁邊的年輕衙役，又忍不住罵了兩聲，“昨天是怎麽跟你們說的！千萬仔細檢查，容不得出一點差錯！說了一千遍一萬遍！你們怎麽還是出了這麽大的紕漏！”
年輕衙役很委屈，小聲為自己辯解，“我檢查的是右邊，右邊那邊不是沒出問題嗎？左邊那邊是周銘負責的……”
周遭的聲音太大太雜，李衙役聽不清他說的什麽，本還想訓斥幾句，但眼下情況危機，他要忙的事太多了，況且已經這樣了，就算把他們罵得狗血淋頭也沒什麽用，於是他轉過身去忙，不再看他。
年輕衙役見狀，也默不作聲地去幫忙，任由灰塵都落在自己身上臉上，隨便抹了一把，就繼續幹活，很快搬來幾塊石頭。
而在他們不遠處，馮縣令帶著人過來，看到眼前城墻上的這條縫，心便往下一沈。
跟著他過來的人也是差不多的想法。
城墻都這樣了……這城，還守得住嗎？
而站在人群之中的周銘，此時卻是臉色發白，整個人搖搖欲墜，目光愕然地看著城墻上的那條還在不斷擴大的裂縫。
這……這不是……
忽然間，馮縣令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想法，“諸位。”
於是眾人便看見馮縣令朝他們轉過身，眼中的焦灼不知何時消失了，神情異常的平靜，他緩緩開口：“這面城墻，怕是支撐不了多久了……”
方才還只是個猜測，卻在忽然間被馮縣令說了出來，眾人心中忍不住愕然。
馮縣令繼續道：“這面墻破了，這座城也就破了，是本官無能，護不住這城中的百姓，今日城破，都是本官之過。”
“大人……”
“大人！不是……”
他剛說完這句，人群中當即便響起幾聲呼喊，已經有人察覺到了什麽。
馮縣令說罷，朝一臉凝重的趙千戶深深地彎腰作揖：“趙千戶，等會兒我會讓人把城中百姓都召集起來，然後把外面人最少的西門打開，煩請您和您的兵們，還有這幾位壯士，護著百姓們逃吧。”
此言一出，周圍頓時嘩然。
“大人！”
“大人，那您呢？”
“大人我不走！”
眾人急切的聲音紛紛響起，馮縣令卻充耳不聞，只定定地看著趙千戶。
趙千戶也看著他，嘴唇抿得死緊，一言不發，手緊緊握在刀柄上。
他在北地這麽多年，見過不少縣官，他們大多都忍受不了這邊的苦寒，要不就是找關系想法子想要被調走，要不就渾渾噩噩，只剝削百姓撈錢，若是有敵人打過來，他們都是第一個棄城逃跑的。
而像自己眼前這一個，卻是一個例外。
他還記得馮縣令剛來興安的時候，還是個頗為儒雅的中年人，可這才過去了多久，再見時，對方已經變成了這樣一幅又幹又瘦，皮膚黝黑，滿臉滄桑的模樣，若不是身上這套官服，誰能認出這是一地縣官？就算說是個老農也有人信。
而在此時此刻，縣城即將被攻破的時候，對方頭一個想到的也是百姓們。
趙千戶沈默了片刻，便點了頭，言簡意賅地應了聲：“好。”
馮縣令聞言，臉上露出一個舒緩的笑意。
這還是他在這幾天第一次笑，他頷了頷首，“那便就這樣吧。”
他轉頭看向還沒有從情形急轉直下的震驚中回過神來的何主簿，溫聲道：“何主簿，麻煩你去召集百姓們，就讓他們在西門前集合，等會兒會有人護著他們往外逃，能逃多少逃多少吧，若是有實在不願意出城逃命的，那便找個隱蔽的地方躲好，莫要被發現了。”
何主簿嘴唇顫動，半晌說不出話來，最後還是顫抖著擡起手，“下官，下官遵命。”
然後緩緩轉身，慢慢往遠處走去，隨著逐漸走遠，腳步也逐漸加快。
趙千戶深深地看了眼馮縣令，鄭重行了個禮，也帶著人離開了。
黃虎左右看看，想也不想便跟著一塊走，他得趕緊去找到鸞娘和石頭，城馬上就要破了，戎人就要進來了，他得護他們周全才行。
其他幾個百姓也沒有猶豫，轉頭就走。
婉寧在心中糾結了片刻，沒去城西，反而朝著另一個方向走去。
然而在場眾人卻沒有全都走完，還剩了幾個，不由面面相覷。
馮縣令看向李衙役，“老李，你怎麽不走？”
李衙役笑了一聲，“大人，小的家裏就我一個了，倒不如留在這兒殺幾個戎人，不管多少，都是賺的。”
“老齊，你怎麽也？”
“不想跑啦，跑不動了。”在縣學看了十來年門的齊大爺嘆了口氣，“一把老骨頭了，還費那個勁幹什麽，躺在這兒不動，說不定還能絆他們一下呢？”
這話說完，幾人頓時笑了起來。
“牛二，你呢？”
“小張？”
還有其他幾人，馮縣令一一問過去，得到了不同的回答，但都不願意離開。
也是在這個時候，這些人才發現，馮縣令居然把他們每個人的名字都記住了。
勸不動他們之後，馮縣令又看向不遠處那張年輕的面孔，頓了頓，“周銘，你還不走？我要是沒記錯，你可是你家裏的獨子，還有不少親人。”
只見他話音剛落，周銘就哭了起來，一邊流淚一邊用力搖頭，哽咽道：“大人……我不走，我也不能走，我……”
馮縣令不由皺起眉頭，其他人見狀，也忍不住勸了起來。
“趕緊走吧，你還這麽年輕，沒必要陪著我們送死。”
“可不是，你家裏人肯定還記掛你呢。”
“小周，快點兒走，再不走就要來不及了。”
“……”
周銘聽見這些話，腦海中不斷回想起養大自己的爹娘，一直都對自己很好的姑姑和姑父，還有阿玉笑著叫自己周大哥時的樣子，心中瘋狂動搖，可看到城墻上那道裂縫，他視線凝固，頓時哭得更兇了，他抱著頭蹲在地上，放聲大哭，一邊哭一邊喊，
“我不能走，我沒資格走，這裏的城是我負責檢查的，是我沒好好檢查，才會變成現在這樣，都是我的錯……”
緊接著又是一陣壓抑的嗚咽聲。
在場眾人不由面面相覷。
馮縣令也是一怔，隨即便回過神來，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溫聲道：“去吧，逃命去吧。”
周銘楞住，片刻後，他卻站起身來，用力搖了搖頭，“我不走，我該留下的。”
說罷，便不再開口了，任由其他人怎麽勸他，都只是搖頭不言。
馮縣令便不再勸了，發動起這僅剩的幾個人，拿起鋤頭和其他工具，奮力在地上挖起坑來，好在這塊地方原先無人居住，也沒鋪石板，都是土，挖起來沒那麽費勁。
外面的砸墻聲依舊震耳欲聾，他們卻心無旁騖，熱火朝天地挖著陷阱。
除此之外，馮縣令還讓人將自己自己收藏的瓷器都拿了過來，雅致的瓷瓶被他拿在手裏，忍不住苦笑了一聲，心道自個兒這輩子就這麽一個喜好……
但動作卻毫不猶豫，“砰”的往下一摔，瓷瓶頓時成了一地碎片。
若是能幫著攔一攔敵人的步伐，能叫百姓們多逃幾步，也算是它死得其所了。
他還嫌自己動作太慢，叫了其他人來幫忙砸，清脆的聲音在周圍不斷響起，沒多久便被砸完了。
……
另一邊，何主簿帶著人穿梭在城中的大街小巷中，把馮縣令的意思大聲傳遞給百姓們，一時間，絕望的痛哭聲在各處響起，有人趕緊收拾細軟，帶著家人孩子朝西門處狂奔而去；有人不敢冒險，帶上食水躲進了自家的地窖；也有人仿徨無措，隨波逐流，被人潮裹挾著往前走……
醫館。
消息在滿室的藥味中傳來，絕望與痛苦頓時蔓延，白老大夫卻不為所動，還在幫病人包紮傷口，身邊的徒弟急得團團轉，不停地催他，“師父，快走吧，您的醫箱我都替您收拾好了，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白老大夫想也不想便搖了搖頭，擡頭看了眼不遠處那個還在替病人縫傷的身影，輕哼了一聲，“我跟老餘爭了半輩子，他不走，我也不能輸，你自個兒走吧。”
徒弟又勸了幾句，實在勸不動，重重地跺了跺腳，拿上細軟轉身就跑。
……
縣學。
書房裏傳來一陣又一陣響動，宋教諭正忙著把那些藏書從書架上拿下來放到箱子裏，卻在彎腰時不小心把頭磕在了書架上，頓時一陣暈眩，忍不住發出“嘶”了一聲痛呼。
宋夫人註意到這邊的動靜，趕忙放下手裏的書，過來看了一眼：“沒事吧？”
“沒事。”宋教諭擺擺手，又抓緊時間放書，“快來不及了。”
宋夫人瞪了他一眼，口中不停抱怨：“既然知道快來不及了，還不趕緊逃命，整天心裏就惦記著你這些書，書比人的命還重是不是？！”
然而她盡管抱怨，手下的動作卻半點沒停。
眼見最後一本書也被收到了箱子裏，夫妻倆合力把箱子都藏到了地窖，這才背上已經收拾好的包袱快步走出縣學，往城西走去，剛踏出縣學大門，宋教諭停住步子，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宋夫人扯了扯他的袖子，“還看什麽呢？快走啊！”
……
距離興安縣還有十裏的地方，一大隊人馬自遠處而來，馬蹄陣陣，腳步聲如雷，在官道上激起一陣陣煙塵，沈遇亦在其中，隨軍一路趕來，一襲青衫早已沾滿了塵土，滿臉憔悴，下巴上早已冒出了青色的胡茬，他雙手緊握韁繩，夾緊馬腹，用力抽了一鞭，馬兒吃痛，放開往前奔去。
他雙眼之中盡是血絲，唇角抿成一條直線，目光焦急地看向遠方。
快些！再快些！
……
育幼堂。
婉寧一路跑回來，沖進後院，卻發現裏面只剩下三個人。
“江姐姐！”
柳玉桂眼中閃過一抹驚喜，“蹭”地一下從原地站起來，垣哥兒和衡哥兒也跑了過來，噙著滿眼的淚水，一把抱住她的腿，“阿娘！”“江姨！”
見她居然還在這裏陪著兩個孩子，沒有自己離開，婉寧不由吃了一驚。
但情況緊急，來不及多說，她便言簡意賅地道：“城東有個破廟，阿垣，你應該知道在哪兒，那裏頭有個密室，把神像旁邊的燭臺往右邊擰兩圈就能打開密室進去。”
說罷又看向柳玉桂，“阿玉，麻煩你帶他們兩個過去藏好，等我回來。”
她的意思在場幾人都聽懂了，衡哥兒急得跳起來問：“江姨，你要去哪兒，你不跟我們一起過去嗎？”
婉寧搖搖頭，“馮縣令那邊人不多，我還得回去幫忙，放心，我一定回來。”
說著，她握住柳玉桂的手，對她歉意地笑了一下，“阿玉，對不住，沒能救下你阿娘，只帶回了她的屍首，現在應當被安置在醫館那邊了……”
驟然聽到這句話，柳玉桂人都傻了。
婉寧顧不上她的反應，說完這句，便再次扔下一句“去密室等我！”
然後果斷轉身離開。
……
城北。
婉寧匆忙趕回來時，看到的便是僅剩幾個人，卻還在竭盡全力的場景。
周銘第一個發現她，忍不住吃了一驚，“江娘子，你怎麽回來了？”
婉寧見狀，想也不想便從旁邊拿了一把鏟子，一邊幫著他們挖坑，一邊道：“我回來給你們幫忙。”
“可你家還有兩個孩子……”
“孩子們現在藏在一個安全的地方。”她打斷周銘的話，動作迅速地從坑裏把土鏟出來，她力氣大，動作快，比其他人的效率更高，就這麽一會兒功夫，挖坑的進度便往前推了一大截。
馮縣令砸完瓷器，抱著一抱樹枝和幹草過來，聞言便嘆了口氣，“江娘子，你實在不該回來的，你家郎君還在府城，想來還等著你帶著孩子同他團聚……”
婉寧動作不停，“大人您別擔心，若是支撐不住，我會走的，但在走之前，我想能幫上多少忙便幫多少忙，也算是盡上一份心力了。”
聽她這麽一說，馮縣令心中雖然仍有擔憂，但還是多多少少放了點兒心。
等他們挖好陷阱，把樹枝和幹草都蓋上去，還沒來得及松口氣，一聲異響忽然從前方傳來，所有人下意識看過去。
神情逐漸變了。
只見那道裂縫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長變寬，伴隨著自城外傳來的高呼聲，在他們的註視下，半邊墻轟然倒塌，瘋狂的敵人們爭先恐後地往裏面擠。
——城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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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個人都在奮勇抗敵, 從白天一直守到黑夜，期間還同其他人換了一次班，抓緊時間吃了點東西, 然後靠在墻上瞇了一會兒，就又立馬爬起來去換別人。
刀都被砍得卷了刃, 幾乎搜有人都守到筋疲力盡, 雙目無神, 只是條件反射似的揮刀, 然而也不知是敵人的數量實在是太多了，還是敵人壓根不知疲倦，一直都有源源不斷的敵人從墻下爬上來。
越來越多的敵人越過重圍成功爬上城墻, 面對這些人, 普通的百姓根本招架不住, 只有靠趙千戶帶來的兵，還有婉寧, 黃虎，以及幾個比尋常人力氣更大的百姓才能堪堪解決。
被擡下去的傷員越來越多, 城墻上剩的人也越來越少。
但不知為何，正門處的進攻力度似是忽然變弱了。
何主簿卻在又一次勸說馮縣令, “大人, 您下去休息一會兒吧！您都一天一夜沒合眼了！”
馮縣令的手中也拿著一把刀, 他也不知自己砍了多少敵人, 手上身上沾了多少血, 他擡起頭，眼中布滿血絲, 卻只是搖了搖頭，“不必, 本官就守在這裏。”
而就在此時，從下面跑來一個衙役，焦急地道：“大人，北邊的城墻沒補好！被戎人發現了，現在正在朝那邊猛攻！”
馮縣令神情一肅，立馬聯想到了正面進攻變弱的事，當機立斷地道：“留一部分人在這裏守著，多帶些人，跟我去那邊，把前段時間砍下來的樹幹也搬過來，還有金汁，再多煮些！”
其他人趕忙應是。
得知這個消息，趙千戶點了七八個兵留在正門處，又帶了十來個人和尚有餘力的百姓們跟著馮縣令過去，黃虎與婉寧也在其中。
他們一路緊趕慢趕，還沒靠近北墻，大老遠就聽到那邊傳來震耳欲聾的聲響，墻外的敵人顯然在用什麽東西撞墻，城墻被撞得微微震動，嗆鼻的灰塵正簌簌而落，墻體最上面已經裂開了半條縫，甚至還有往繼續往下蔓延的趨勢。
城墻前，李衙役急出了一腦門的汗，一邊連聲喊人用粗壯的樹幹抵住城墻，一邊讓人把尖銳的石頭搬到城墻上去，讓上面的人往下砸，一邊轉頭急聲催促，“金汁呢？金汁怎麽還沒來？”
在得到還沒燒開，還得一會兒的回覆之後，心中更是愈發焦急了。
一轉眼看到旁邊的年輕衙役，又忍不住罵了兩聲，“昨天是怎麽跟你們說的！千萬仔細檢查，容不得出一點差錯！說了一千遍一萬遍！你們怎麽還是出了這麽大的紕漏！”
年輕衙役很委屈，小聲為自己辯解，“我檢查的是右邊，右邊那邊不是沒出問題嗎？左邊那邊是周銘負責的……”
周遭的聲音太大太雜，李衙役聽不清他說的什麽，本還想訓斥幾句，但眼下情況危機，他要忙的事太多了，況且已經這樣了，就算把他們罵得狗血淋頭也沒什麽用，於是他轉過身去忙，不再看他。
年輕衙役見狀，也默不作聲地去幫忙，任由灰塵都落在自己身上臉上，隨便抹了一把，就繼續幹活，很快搬來幾塊石頭。
而在他們不遠處，馮縣令帶著人過來，看到眼前城墻上的這條縫，心便往下一沈。
跟著他過來的人也是差不多的想法。
城墻都這樣了……這城，還守得住嗎？
而站在人群之中的周銘，此時卻是臉色發白，整個人搖搖欲墜，目光愕然地看著城墻上的那條還在不斷擴大的裂縫。
這……這不是……
忽然間，馮縣令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想法，“諸位。”
於是眾人便看見馮縣令朝他們轉過身，眼中的焦灼不知何時消失了，神情異常的平靜，他緩緩開口：“這面城墻，怕是支撐不了多久了……”
方才還只是個猜測，卻在忽然間被馮縣令說了出來，眾人心中忍不住愕然。
馮縣令繼續道：“這面墻破了，這座城也就破了，是本官無能，護不住這城中的百姓，今日城破，都是本官之過。”
“大人……”
“大人！不是……”
他剛說完這句，人群中當即便響起幾聲呼喊，已經有人察覺到了什麽。
馮縣令說罷，朝一臉凝重的趙千戶深深地彎腰作揖：“趙千戶，等會兒我會讓人把城中百姓都召集起來，然後把外面人最少的西門打開，煩請您和您的兵們，還有這幾位壯士，護著百姓們逃吧。”
此言一出，周圍頓時嘩然。
“大人！”
“大人，那您呢？”
“大人我不走！”
眾人急切的聲音紛紛響起，馮縣令卻充耳不聞，只定定地看著趙千戶。
趙千戶也看著他，嘴唇抿得死緊，一言不發，手緊緊握在刀柄上。
他在北地這麽多年，見過不少縣官，他們大多都忍受不了這邊的苦寒，要不就是找關系想法子想要被調走，要不就渾渾噩噩，只剝削百姓撈錢，若是有敵人打過來，他們都是第一個棄城逃跑的。
而像自己眼前這一個，卻是一個例外。
他還記得馮縣令剛來興安的時候，還是個頗為儒雅的中年人，可這才過去了多久，再見時，對方已經變成了這樣一幅又幹又瘦，皮膚黝黑，滿臉滄桑的模樣，若不是身上這套官服，誰能認出這是一地縣官？就算說是個老農也有人信。
而在此時此刻，縣城即將被攻破的時候，對方頭一個想到的也是百姓們。
趙千戶沈默了片刻，便點了頭，言簡意賅地應了聲：“好。”
馮縣令聞言，臉上露出一個舒緩的笑意。
這還是他在這幾天第一次笑，他頷了頷首，“那便就這樣吧。”
他轉頭看向還沒有從情形急轉直下的震驚中回過神來的何主簿，溫聲道：“何主簿，麻煩你去召集百姓們，就讓他們在西門前集合，等會兒會有人護著他們往外逃，能逃多少逃多少吧，若是有實在不願意出城逃命的，那便找個隱蔽的地方躲好，莫要被發現了。”
何主簿嘴唇顫動，半晌說不出話來，最後還是顫抖著擡起手，“下官，下官遵命。”
然後緩緩轉身，慢慢往遠處走去，隨著逐漸走遠，腳步也逐漸加快。
趙千戶深深地看了眼馮縣令，鄭重行了個禮，也帶著人離開了。
黃虎左右看看，想也不想便跟著一塊走，他得趕緊去找到鸞娘和石頭，城馬上就要破了，戎人就要進來了，他得護他們周全才行。
其他幾個百姓也沒有猶豫，轉頭就走。
婉寧在心中糾結了片刻，沒去城西，反而朝著另一個方向走去。
然而在場眾人卻沒有全都走完，還剩了幾個，不由面面相覷。
馮縣令看向李衙役，“老李，你怎麽不走？”
李衙役笑了一聲，“大人，小的家裏就我一個了，倒不如留在這兒殺幾個戎人，不管多少，都是賺的。”
“老齊，你怎麽也？”
“不想跑啦，跑不動了。”在縣學看了十來年門的齊大爺嘆了口氣，“一把老骨頭了，還費那個勁幹什麽，躺在這兒不動，說不定還能絆他們一下呢？”
這話說完，幾人頓時笑了起來。
“牛二，你呢？”
“小張？”
還有其他幾人，馮縣令一一問過去，得到了不同的回答，但都不願意離開。
也是在這個時候，這些人才發現，馮縣令居然把他們每個人的名字都記住了。
勸不動他們之後，馮縣令又看向不遠處那張年輕的面孔，頓了頓，“周銘，你還不走？我要是沒記錯，你可是你家裏的獨子，還有不少親人。”
只見他話音剛落，周銘就哭了起來，一邊流淚一邊用力搖頭，哽咽道：“大人……我不走，我也不能走，我……”
馮縣令不由皺起眉頭，其他人見狀，也忍不住勸了起來。
“趕緊走吧，你還這麽年輕，沒必要陪著我們送死。”
“可不是，你家裏人肯定還記掛你呢。”
“小周，快點兒走，再不走就要來不及了。”
“……”
周銘聽見這些話，腦海中不斷回想起養大自己的爹娘，一直都對自己很好的姑姑和姑父，還有阿玉笑著叫自己周大哥時的樣子，心中瘋狂動搖，可看到城墻上那道裂縫，他視線凝固，頓時哭得更兇了，他抱著頭蹲在地上，放聲大哭，一邊哭一邊喊，
“我不能走，我沒資格走，這裏的城是我負責檢查的，是我沒好好檢查，才會變成現在這樣，都是我的錯……”
緊接著又是一陣壓抑的嗚咽聲。
在場眾人不由面面相覷。
馮縣令也是一怔，隨即便回過神來，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溫聲道：“去吧，逃命去吧。”
周銘楞住，片刻後，他卻站起身來，用力搖了搖頭，“我不走，我該留下的。”
說罷，便不再開口了，任由其他人怎麽勸他，都只是搖頭不言。
馮縣令便不再勸了，發動起這僅剩的幾個人，拿起鋤頭和其他工具，奮力在地上挖起坑來，好在這塊地方原先無人居住，也沒鋪石板，都是土，挖起來沒那麽費勁。
外面的砸墻聲依舊震耳欲聾，他們卻心無旁騖，熱火朝天地挖著陷阱。
除此之外，馮縣令還讓人將自己自己收藏的瓷器都拿了過來，雅致的瓷瓶被他拿在手裏，忍不住苦笑了一聲，心道自個兒這輩子就這麽一個喜好……
但動作卻毫不猶豫，“砰”的往下一摔，瓷瓶頓時成了一地碎片。
若是能幫著攔一攔敵人的步伐，能叫百姓們多逃幾步，也算是它死得其所了。
他還嫌自己動作太慢，叫了其他人來幫忙砸，清脆的聲音在周圍不斷響起，沒多久便被砸完了。
……
另一邊，何主簿帶著人穿梭在城中的大街小巷中，把馮縣令的意思大聲傳遞給百姓們，一時間，絕望的痛哭聲在各處響起，有人趕緊收拾細軟，帶著家人孩子朝西門處狂奔而去；有人不敢冒險，帶上食水躲進了自家的地窖；也有人仿徨無措，隨波逐流，被人潮裹挾著往前走……
醫館。
消息在滿室的藥味中傳來，絕望與痛苦頓時蔓延，白老大夫卻不為所動，還在幫病人包紮傷口，身邊的徒弟急得團團轉，不停地催他，“師父，快走吧，您的醫箱我都替您收拾好了，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白老大夫想也不想便搖了搖頭，擡頭看了眼不遠處那個還在替病人縫傷的身影，輕哼了一聲，“我跟老餘爭了半輩子，他不走，我也不能輸，你自個兒走吧。”
徒弟又勸了幾句，實在勸不動，重重地跺了跺腳，拿上細軟轉身就跑。
……
縣學。
書房裏傳來一陣又一陣響動，宋教諭正忙著把那些藏書從書架上拿下來放到箱子裏，卻在彎腰時不小心把頭磕在了書架上，頓時一陣暈眩，忍不住發出“嘶”了一聲痛呼。
宋夫人註意到這邊的動靜，趕忙放下手裏的書，過來看了一眼：“沒事吧？”
“沒事。”宋教諭擺擺手，又抓緊時間放書，“快來不及了。”
宋夫人瞪了他一眼，口中不停抱怨：“既然知道快來不及了，還不趕緊逃命，整天心裏就惦記著你這些書，書比人的命還重是不是？！”
然而她盡管抱怨，手下的動作卻半點沒停。
眼見最後一本書也被收到了箱子裏，夫妻倆合力把箱子都藏到了地窖，這才背上已經收拾好的包袱快步走出縣學，往城西走去，剛踏出縣學大門，宋教諭停住步子，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宋夫人扯了扯他的袖子，“還看什麽呢？快走啊！”
……
距離興安縣還有十裏的地方，一大隊人馬自遠處而來，馬蹄陣陣，腳步聲如雷，在官道上激起一陣陣煙塵，沈遇亦在其中，隨軍一路趕來，一襲青衫早已沾滿了塵土，滿臉憔悴，下巴上早已冒出了青色的胡茬，他雙手緊握韁繩，夾緊馬腹，用力抽了一鞭，馬兒吃痛，放開往前奔去。
他雙眼之中盡是血絲，唇角抿成一條直線，目光焦急地看向遠方。
快些！再快些！
……
育幼堂。
婉寧一路跑回來，沖進後院，卻發現裏面只剩下三個人。
“江姐姐！”
柳玉桂眼中閃過一抹驚喜，“蹭”地一下從原地站起來，垣哥兒和衡哥兒也跑了過來，噙著滿眼的淚水，一把抱住她的腿，“阿娘！”“江姨！”
見她居然還在這裏陪著兩個孩子，沒有自己離開，婉寧不由吃了一驚。
但情況緊急，來不及多說，她便言簡意賅地道：“城東有個破廟，阿垣，你應該知道在哪兒，那裏頭有個密室，把神像旁邊的燭臺往右邊擰兩圈就能打開密室進去。”
說罷又看向柳玉桂，“阿玉，麻煩你帶他們兩個過去藏好，等我回來。”
她的意思在場幾人都聽懂了，衡哥兒急得跳起來問：“江姨，你要去哪兒，你不跟我們一起過去嗎？”
婉寧搖搖頭，“馮縣令那邊人不多，我還得回去幫忙，放心，我一定回來。”
說著，她握住柳玉桂的手，對她歉意地笑了一下，“阿玉，對不住，沒能救下你阿娘，只帶回了她的屍首，現在應當被安置在醫館那邊了……”
驟然聽到這句話，柳玉桂人都傻了。
婉寧顧不上她的反應，說完這句，便再次扔下一句“去密室等我！”
然後果斷轉身離開。
……
城北。
婉寧匆忙趕回來時，看到的便是僅剩幾個人，卻還在竭盡全力的場景。
周銘第一個發現她，忍不住吃了一驚，“江娘子，你怎麽回來了？”
婉寧見狀，想也不想便從旁邊拿了一把鏟子，一邊幫著他們挖坑，一邊道：“我回來給你們幫忙。”
“可你家還有兩個孩子……”
“孩子們現在藏在一個安全的地方。”她打斷周銘的話，動作迅速地從坑裏把土鏟出來，她力氣大，動作快，比其他人的效率更高，就這麽一會兒功夫，挖坑的進度便往前推了一大截。
馮縣令砸完瓷器，抱著一抱樹枝和幹草過來，聞言便嘆了口氣，“江娘子，你實在不該回來的，你家郎君還在府城，想來還等著你帶著孩子同他團聚……”
婉寧動作不停，“大人您別擔心，若是支撐不住，我會走的，但在走之前，我想能幫上多少忙便幫多少忙，也算是盡上一份心力了。”
聽她這麽一說，馮縣令心中雖然仍有擔憂，但還是多多少少放了點兒心。
等他們挖好陷阱，把樹枝和幹草都蓋上去，還沒來得及松口氣，一聲異響忽然從前方傳來，所有人下意識看過去。
神情逐漸變了。
只見那道裂縫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長變寬，伴隨著自城外傳來的高呼聲，在他們的註視下，半邊墻轟然倒塌，瘋狂的敵人們爭先恐後地往裏面擠。
——城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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