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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父母之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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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父母之愛子

手機忽然在褲兜裏一個勁地掙,是安童到了。

陳颯攏攏神,扭臉朝旁邊的小路望去,那位的車已經靜靜地候在那裏了,像他的人一樣低調。

安童在車裏含笑望著女友朝他走來。

女友一上車就數落起了他:“腦袋上怎麽罩個‘熨鬥’啊?”

“這是‘測謊儀’,傻子。沒看‘吉米法倫秀’嗎?”安童下意識地摸摸自己的帽子。

還熨鬥?她可真會招笑。他厚起嗓子笑。跟她在一起,就沒有無聊的時刻。

“摘了摘了,一會兒給我朋友看到,丟死人了。”她沒好氣道。

“好好。”他聽話地摘下來,見她心緒不佳,估摸是課業負擔太重,有心逗耍她一下,便把帽子罩在她的腦袋上。

“哎呀。”她嘬一下牙花子,反應很大地把帽子扯下來,往後座上一扔,“我頭皮疼,別碰。”

“咦,頭皮咋還會疼呢?”安童還笑。

“叫‘頭皮觸痛’。——行了行了,開車吧你。”

“好好。地址給我,我搜一下。”

是東約克“捂得白”沙灘邊的國民連鎖咖啡店。

“我今年五十了。”一見面,哥倫比亞大姐就爽朗自曝。

“五十?你?”陳颯難以置信地望著眼前的拉丁女人,一顰一笑盡是南美洲的熱情。可細細一打量,她的臉上確實飽經風霜,染得黃烘烘的一頭毛的盡頭,是新長出的灰白的發根。

談話一深入,陳颯很快就明白,她為什麽一臉風霜?

她的人生是以 2008 年為分界點的。

那之前,她是波哥大當地一家銀行的分行經理,嫁了個商人老公,英俊多金,生活養尊處優的,直至北美洲的那場金融海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兇猛地撲來,一夜之間席卷了她的事業和所有的投資。不等她喘口氣,又愕然發現,老公竟然一直有個秘密情人,是他多年的一位女性生意夥伴,也是因為他的生意受次貸危機的影響,才讓這事浮出水面......

還好,十年過去了,她終於可以笑著告訴陳颯:“金融危機拿走了我的一切。”豁達得像在說別人的事。

於是,失去一切、年過不惑的她,帶著一顆破碎的心,只身來到多倫多,要換個活法。

只是逢上金融危機,英文又不好,在本地銀行找到工作,是想也不敢想的事,只能先幹“累脖工”(Labour,體力勞動者)——她在北邊一家專門承辦婚慶派對的宴會中心端起了盤子。就這工作都不好找,幸虧領班自己也是南美洲同胞,勉強要了她。

“你知道,約克區的公交車,車上不賣票,車站好像有售票機,可我又不會用。大雪天的,街上又沒幾個人,盡是車。我看到遠處有個華人商場,就一路走過去問,誰知他們又聽不懂我的英文,我也聽不懂他們的英文。終於遇上個修手機的店鋪裏的華人姑娘,很熱心,告訴我,可以去附近的小便利店裏買專坐這一區公交車的車票......你不知道那天我在大雪裏深一腳淺一腳地走了多久,我永遠不會忘記那天有多冷。”哥倫比亞大姐劫後餘生地笑。

“買完票出來,我就哭了,在雪地裏。”她紅著眼圈笑。剛剛提到“金融海嘯”時,眼圈倒沒紅。

陳颯心裏本來有事,這時候不免也很難過。

大概是這份艱難,所以明明知道那份工作不合適,她還是老老實實端了兩年盤子,長期站立帶來的腰腿疼不說,小腿上也全是難看的靜脈曲張。好在兩年下來,英文提高了不少。等終於有了點積蓄,能喘口氣了,她想換份可以在電腦前坐著的工作,哪怕是為了自己的腰腿。

她早就不奢望當銀行經理了,就她這英文,還能管人?連前臺櫃面估計都管不了。

她就想找個普普通通的文員的工作,什麽行業都行。可是簡歷投出去,石沈大海。懂行的人給她分析,她的簡歷上有個兩年的端盤子的坑,雇主會想,你是銀行經理,為啥來加拿大端上盤子了?

因為新來的人,摸不著門道,要謀生啊。

可是雇主不是你朋友,連聽你這麽解釋一句的機會都不給,他們幾秒鐘掃一眼簡歷,或是用軟件直接刪選,簡歷上要沒他們找的關鍵詞,指定沒戲......

總之,兜兜轉轉,她幹了十年的“累脖工”。

現在好多了,她給一個死了老伴、兒女又不大管的白老太太當住家保姆,老太太的家就在“捂得白”沙灘邊這些漂亮的聯排屋裏的一幢。

“你看,她一輩子有錢,到老也不過這樣,她吃什麽,我也吃什麽。她住湖邊的漂亮屋子,我也住——雖然房產證上不是我的名字。收拾屋子的時候,我就當是收拾我自己的屋子。老太太開心,我也開心。大多數人每天不就追求這樣的生活嗎?我也得到了,沒遺憾。”大姐心態很好地笑,“而且我每年的工資都省下來了,存起來,聖誕節還有紅包。‘老板’也不難伺候,身體硬朗得很,還能跟朋友去‘擲冰壺’,不怎麽煩神,她其實就是要個說話的人,我也愛聊天,就陪她多說說。當她是我媽、我阿姨。”

陳颯不住點頭,違心表示讚同,只是心底實在不知該為她高興,還是淒涼。

“我很佩服你,會說世界上最重要的兩種語言:普通話和英語,而且都說得那麽好。”大姐笑讚。

“哦,你也一樣,我們都會說聯合國五大常用語言中的兩門。”陳颯謙虛。大姐的母語是西班牙語。

“你的英語是在中國學的?”

“大多數是來加拿大以後學的。我十幾歲跟我媽和繼父來的,在這裏讀了高中,然後大學。”

“哇。”大姐一臉羨慕,“如果時光能倒流,我也會早早來這裏打天下——你的父母很有遠見,你不知道,四十歲,孤身一人在異國他鄉闖蕩有多難。”

陳颯笑笑,先沒說什麽。她很少跟不太相熟的朋友談父母家事,可她今天心裏本就不暢快,大姐又對她這樣推心置腹,把生命中的痛楚都無私地分享給了她,她覺得沒理由藏私。

她望著窗外的空地,沈吟片刻,也決定以誠相待:“其實我們剛來的那幾年,也很不容易的。”

大姐有些詫異地瞅著眼前一向爽朗的中國女子,聽她緩緩打開記憶的隧道:“我是個遺腹子,還沒出生,爸爸就去世了,我媽一個人把我養大。她在中國的時候,是個中學語文老師,收入普普通通,我們家境也一般。我呢,在學校讀書的時候,比較貪玩,成績也不是特別拔尖,我媽怕我以後沒出息,活得太艱難,愁得要命。聽人家介紹,上網認識了我繼父——這邊的一個大樓的門房,然後就帶著我嫁過來了。”

大姐有些驚訝,正不知如何接話,陳颯啜口紙杯裏的薄荷茶,接著說了下去:“來了以後,我媽也有你當時的困境,英文不行,教中文的工作也不好找。辦公室工作,人家也不要她,又不能整天在家幹耗著——我繼父的工資根本支付不了三個人的開銷。就是吃救濟,也得是工作滿幾百個小時以後,才夠格。沒辦法,她只能硬著頭皮,去一家職業介紹所找了個工廠臨時工先幹著,每天累死累活,她骨子裏又傲,跟廠裏人沒幾個處得來的,搬那些箱子盒子就沒人幫她。有一天,就把胳膊扭了。”

“哦。”大姐發出一聲同情的感慨。

“不嚴重,但是屬於工傷,她開心得不得了,馬上去醫生那兒開了單子,聲明要好好休養。因為根據安省勞保局的規定,她的休養恢覆期,如果回去工作,雇主只能變著法兒,給她安排輕松的活計。”

“哦,我聽過的。”大姐點頭。

“她的直接雇主不是工廠,是職業介紹所。所以那家介紹所沒辦法,就安排她在他們辦公室整理了幾周文件,給他們的那些獵頭、招聘人員打打下手什麽的,特別輕松。我媽是個單純的人,她以為自己殷勤一點,幾周後,‘傷’養好了,人家搞不好就願意留著她,在辦公室幹活,不用再回工廠了。”陳颯淒然一笑,“但是你知道——這樣的美事是不可能發生的。”

大姐點頭,使勁點。感同身受。

陳颯頓了一頓,眼圈鼻頭全紅了:“所以幾周後,他們通知她第二個星期一,要麽回家,要麽回工廠的時候,她就崩潰了,在人家的辦公室裏,嚎啕大哭......那天開始,她就變了,動不動就痛哭流涕,要麽就一個人坐著發呆......後來醫生診斷,說是憂郁癥,而且是重度憂郁癥。”陳颯的喉頭哽住了。

“那些日子,對你來說一定很難。”大姐說。

陳颯兩眼一熱,淚水奪眶而出。大姐忙給她遞上咖啡店裏的環保紙巾,自己也忍不住陪著流淚。

“咦,咱們倆今天是誰訪問誰呢?”緩了一會兒後,陳颯自嘲地笑。

“是啊,誰訪問誰呢?”大姐也笑。

兩人眼含殘淚,笑作一團。

“後來,她吃了兩年抗抑郁的藥,總算好了。現在就是有時候說話想問題的邏輯,有點——”陳颯字斟句酌,“奇怪。除了這個,其它都還好。”

“那就好。——介意我問問你繼父對你們好嗎?”

陳颯的臉又黯了下去:“好,比親爹還好,可惜——他去年不幸去世了。”

“哦,不。”大姐忍不住把手摁在胖乎乎的胸口,這不相幹的故事聽得她心裏作痛。片刻,又關切地問:“那你媽媽沒事吧?”

“沒事。我當時也很怕她有事,還好,她這回沒事。”

“那就好。”大姐實在不知道還能說什麽了,她心裏翻江倒海的。

“我們中國人常說:父母之愛子,必為之計深遠。中國的很多父母,為了孩子,可以犧牲他們的一切,我媽就是這樣。她完全是為了我能有個好前程,才嫁到這個國家,不然以我的學習成績、我們的家境,我在競爭激烈的中國社會很難有出路,只是沒想到加拿大並不是我們設想的那個樣子。”陳颯嘆了口氣,然後很篤定、又很有深意地說,“所以她要的東西,我也盡量去滿足。她不喜歡的,我也絕不沾染。”

大姐點點頭,表示完全地理解。

告別大姐,從咖啡店出來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三點了。

等她的這一個多小時,安童一直在沙灘邊的公園裏瞎溜達,這時候見著她,他立刻憨憨壯壯地朝她跑來,腦袋上還戴著那頂滑稽的“熨鬥”——沙灘邊風大,吹得頭冷。

還好,這回陳颯沒有那麽不待見他的“熨鬥”,剛剛跟大姐提到了爹地去世的事,她連帶著記起了去年那段艱難的歲月裏,安童完完全全就是她們母女心靈上的一盆炭火。

“這裏離‘小印度’很近,要不要吃點印度菜,然後再送你回家寫作業?”他幫她扣上羽絨服上連著的帽子,一陣溫暖立刻包圍了她。

她沒回答,而是在他臉上“吧唧”蓋了個戳,沒頭沒腦地來了句:“寶貝兒,謝謝你。”

“謝啥?”他又靦腆,又困惑。

“所有事。”

他約略知道所有事包括哪些事,心裏又感動又快活:“你這沒良心的,終於懂得感恩了。”

“別得寸進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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