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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十六年的港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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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十六年的港普

電話這頭的兩人臉上的笑容頃刻凝滯,互視一眼,彼此的臉上都寫滿震驚。

陳颯聲音裏的疲憊和低沈延續著:“所以這兩天正和我媽忙他的後事呢。——珍,明天你下班以後,我想讓安童過來給我拿些衣服、電腦充電器什麽的,我得在家住些日子。到時候麻煩你陪他去 storage(儲藏室)把我那大旅行箱拿上,裝東西方便......”

蘭珍在電話這頭一個勁地答應著,掛了電話,才意識到,剛才太過於震驚,都忘了問問陳颯,那個和藹的香港老頭是怎麽突然就沒有的。

“這也太突然了。”小蝶也深有同感,“對了,安童是誰?”

“哦,好像是她的一個好朋友。”蘭珍含糊其辭,然後趕緊在三人群裏給陳颯傳了一條簡訊,“如果有什麽可以效力的地方,盡管說出來。”

小蝶在後追加了句:“我們隨叫隨到。”

半晌,她們得到陳颯一個“OK”的手勢符號。

像很多從國內移民來的中老年人一樣,陳颯爸媽對洋節也沒什麽特別感觸,這些日子口對他們的意義只是放假,然後闔家老小吃頓團圓飯。既然不鄭重其事地過節,他們的年輕一輩自然也不那麽重視,到了節日當天,可能都不著家,甚至趁著放假,趕緊和同齡人撒歡去。

要不是為了給蘭珍和先武制造獨處的機會,陳颯本來也沒打算回家。

她快有一個月沒回家了。

一進門就五心煩躁的——大大小小的“永遠年輕”的盒子四散在客廳各處,像什麽網店店主家的客廳,都沒地方下腳。就連她“閨房”的一角,也堆了一座“永遠年輕”的小山,可是面對著為傳銷拋頭顱灑熱血的媽,她又什麽話都不能說,只能憋在心裏。這就是她越來越不愛回家的原因。

女兒難得回來,媽打了個照面,就又鉆進主臥的電腦前張羅她的生意去了。

倒是爹地,一如既往地對著她噓寒問暖,還夾七夾八地告訴她,這段日子,媽為了發展下線,在阿玲的點撥下,先把周邊中國人的教堂都跑遍,把三個國內來的新移民發展成了下線,有了動力,又去跑了韓國人的教堂,誰知韓國人有自己的“永遠年輕”,叫“愛臀美”,反過來還要發展媽,媽只得鎩羽而歸......

陳颯不搭腔,板著臉把一只擋路的“永遠年輕”的盒子踢到一邊。

爹地見狀,很自覺地換了話題,用混了洋涇浜英文的洋涇浜國語問:“明天 thanksgiving(感恩節),要不要買只 turkey(火雞),做來我們吃?”

她一如既往地不耐煩道:“不要不要,turkey 的味道還不如 costco 的烤雞呢。”

爹地馬上呵呵笑著說不要緊,那明天我們吃別的。

第二天,一家三口吃了頓簡便的午飯,老頭要她們留著胃口吃全港式風味的感恩節晚餐,還跟繼女開玩笑:“要不要跟我學學怎麽煮菜?以後結婚,可以煮給老公吃。”

陳颯敷衍地笑笑:“不用。”心裏納悶:他現在怎麽也愛聒噪這些有的沒的?搞得真好像她親爹似的。

老頭呵呵笑著自己去了廚房,拿出辦年夜飯的架勢,“山珍海味”地忙活起來了,光煲湯的食材就碼了一小排,什麽冬菇、幹貝、淮山、瑤柱......

飯後,媽拿桌上抽紙揩了嘴,就回主臥忙活生意去了。

陳颯也不願在滿眼“永遠年輕”的客廳呆著,就也回房靠在被垛上玩手機,還聽了蘭珍那段花拳繡腿似的語音留言,笑得抖抖的。沒一會兒眼皮就打起了架,然後就盹過去了。迷迷糊糊中,她被廚房裏傳來的一點聲響驚了一下,像是什麽不銹鋼的東西摔在地上發出的噪聲,她在那刺耳的餘韻中皺了個眉,咂了個嘴,又盹了過去。

再次醒過來,已經快下午三點了。

她打著哈欠起了床,去上了趟廁所,然後被廚房散發出來的越來越濃的食物的香氣吸引了過去。

一拉開廚房的門,她就“啊”的一聲,喊出一嗓子血腥——

老頭半張著口,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手裏還握著一把被他稱作“芫茜”的香菜。一只腳邊是翻了個的不銹鋼洗菜盆子,另一只腳壓住了一只裝菜的塑料袋。電磁爐竈上還在“咕嘟咕嘟”小火慢燉著一砂鍋牛腩,竈邊的碗裏有洗凈切成滾刀塊的瑩白蘿蔔。

陳颯腦子裏瞬間奔忙過很多可能性:心臟病、中風......她發現“什麽都懂”的自己這時候竟然束手無策,但她知道很多突發疾病救治的頭一條,就是不能隨意挪動病人。因此,她只蹲下身,輕輕拍了老頭兩下,喚了幾聲“爹地”。

老頭毫無反應。

媽聞聲,終於也勞動大駕地從主臥裏出來了,見了這副情形,臉“唰”的一下煞白,一只青筋暴露的手死死扣住門框,像只絕望的雞爪子。她生怕一松手,自己也栽下去。須臾,她方喃喃道:“我說剛剛聽到廚房裏‘嗵’的一聲悶響。”

陳颯叮囑了句:“媽,你把爐子關了。”便狂奔回房間,拿手機撥打 911,叫救護車。

掛了電話後,她才發現自己的一雙手,像患帕金森綜合癥似的抖得厲害。

老頭就這麽走了,摔到了後腦——應該是踏到腳底那只蘸了水的塑料袋,滑了一跤。還好走得沒什麽痛苦,這是陳颯今後無數次回想起來的唯一安慰。

從醫院回到家,已經入夜了。

陳颯身心俱疲,卻還強撐著精神頭陪護媽。

媽一整晚都木木呆呆的,得知老頭沒了,竟然一滴淚都沒有,只是一雙本就上了歲數的大眼睛,更成了兩個挖在深林裏的黑咕隆咚的山洞,睫毛成了洞前的萋萋荒草,叫人看了心裏發毛。

女兒擔心得很,生怕再次喪夫的打擊會把媽的憂郁癥給帶回來,還好媽的閨蜜兼上司阿玲也在,及時趕到醫院不說,還開車送她們回家。在國外最熱心的兩類華人——信洋教的和搞傳銷的,阿玲都占全了。

陳颯向來不喜歡阿玲,一開始是覺得她太精,而且大概太愛盤算,那份精都寫在她的舉手投足間,藏都藏不住,媽跟她走太近容易吃虧。等她不費吹灰之力地把媽拉進“永遠年輕”,陳颯更加不待見這個女人了。但是這會兒她真是感恩有阿玲在,還有她對媽那份不著調的安慰:“......你要振作起來,你現在是跨國事業女性,生意也剛有起色......”

等把媽安排上床躺下以後,阿玲把陳颯拉到客廳,小聲道:“你媽現在這個樣子,就是不能給她空間,讓她胡思亂想。等忙完你爹地的事,我帶她多去參加參加活動。”

“好,謝謝你,玲姨,麻煩你多開導開導她。”陳颯有片刻感動。

“這個你放心,包在我身上。”阿玲拍胸脯保證,“對了,下下個月我們在南加州有個‘安牛炕彎森(annual convention,傳銷周年大會)’,要不我帶她去吧?——要自己掏點錢,你媽怕你講她,但是這個working(發展人脈)的機會是很寶貴的,而且你媽也能散散心。”

陳颯知道那種周年大會,就是這類金字塔生意的上中下層人士去一個大型會場,聽已經爬上了金字塔頂層,發展了下下下下線的“銷售奇才”進行希特勒似的宣講,滿會場都跟打了雞血似的,發出納粹信徒似的狂熱。所謂“發展人脈”,就是結識場內其他志同道合的信徒。但是納粹就納粹吧,只要媽心裏還有盼頭。

去同時擁有好萊塢和矽谷、GDP 比法國一個國家都高、真正富可敵國的加州肯定不便宜,但只要能幫著媽過渡一下心情,花點錢算什麽?

“行。”她一咬牙,答得十分幹脆,“只要你能說動我媽,我沒問題。”

“好好好,那我盡力促成這個事。”阿玲一副純是為幫她忙的樣子,“那麽我先回去了,什麽事電話或是微信聯系。”

“嗯,謝謝玲姨,後面可能真的有事情要請教你。”陳颯把她送到門口。

“到底不是親生,還是養不熟,一點都不傷心。”阿玲心裏這麽感慨著往電梯走去。

她不知道,陳颯隔著門,聽著她進的電梯關上門的一剎那,腦子裏已經繃得極細的一根弦“啪”地一聲斷了,心裏轟然一片坍塌,身子也頹然地垛在門廳裏那張穿鞋的凳子上。她不願意當著著外人的面解體,還是自己心裏不待見的外人。

以後跨進這扇門,除了媽和這一屋子的“永遠年輕”,她再也不能聽到那噓寒問暖了十六年的港普了,想到這兒,一陣虛空的悲迅速在她的身體裏擴散開來。她急於給那份悲找個出口,便努力往外掙眼淚,可攢(cuán)了半天勁什麽也沒有。而且越攢勁,心裏越憋悶得厲害,簡直叫她喘不過氣來。

走投無路的時候,她拿出了兜裏的手機,毫不猶豫地按下一個號碼。

幾聲“嘟嘟”後,電話那頭傳來安童一聲略帶睡意的:“哈嘍?”

她倒一楞,聲音壓到極低,問:“還醒著呢?”她本來就是碰碰運氣,沒想到他真的接了。

“已經睡了,但是被你打醒。”他這麽說著,卻沒有一絲怪罪,而是一如既往地憨憨一笑。

“你睡覺不開靜音嗎?”

“不開,萬一誰有急事找我呢?——你一切都好嗎?”他關懷。不然怎麽半夜三更的給他打電話?

“不好。”她一向放肆高亢的聲音這一晚委屈惶然得讓他陌生,“我爹地去世了。”

他一下從床上坐了起來:“啥時候的事?”

“就今天。我好累,可是我不想睡,因為我心裏好難過,可是我又哭不出來。”她的聲音終於有了點哽咽,可是淚水只稍稍濕潤了一下眼球,就又像沒成氣候的潮水似的,還沒掀起大浪就不爭氣地退了下去。

但這對他已經足夠震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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