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菩薩蠻(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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菩薩蠻(2)

“春艷桃花水……秋度桂枝風……”

秋風不僅送來桂香, 亦送來夏言的挽歌,漢女在這似曾相識的詞句中悠悠醒轉,她張開眼, 望著夜幕中皎白的月, 不自覺的吟出後兩句:“遂使叢臺夜,明月滿床空……”

詩即出口, 心中難免震驚。

“你是誰?”她對著月輝中的人影問, “怎會這首詩?”

“貧僧惠琳。”沙門頓了一頓, 沈聲道, “俗家……姓孫。”

“你……你是……孫先生?!”女子霍然起身。

“沒想到你竟認得我……”惠琳輕嘆道, “可惜我並不記得你的名字了。”

“父諱元德,妾字清操,不知先生是否還有印象?”

惠琳強遏住發顫的聲音, 含淚笑道:“那年梨花樹下, 艷度抱著小侄女跳白索, 被搖索的小童絆了一跤, 侄女無事,自己卻磕破了腿……”

清操亦含淚點了點頭。

“先生怎知我自滎陽來?”

“你容貌像極了你姑母, 而且那日聽到你唱起《同心髻》, 正是我當年教她的龜茲小調……但畢竟時隔多年,我來此也不過碰碰運氣。”

“我聽姑母提起過先生。”

“我還以為她早已將我忘了……”惠琳滄桑的面容略過淺淺的笑意。

“姑母說先生在軍中作譯官, 後因戰亂失去了消息。”

“我執念愈深, 俗世於我就愈苦。我修證佛法,不想入輪回之苦,更是不想再遇到她。可身逢亂世, 又哪得清凈之所?我被庫頭虜至突厥,便以沙門惠琳的身份度化夷狄。”他忽然想起什麽, 上下打量著清操,“那你呢?鄭門貴重,你怎會出現在這邊陲之所?難道……真的為了救你夫君?”

“夫君赤心事上,捐軀濟難……”清操閉了眼,卻無法含住淚珠。

“你夫君是?”

“文襄帝四子,他喬扮齊姬,行刺狄首。”

“我親見他孤膽無懼,勇謀過人,以絕倫劍法制住突厥可汗,從容脅迫他退避三舍。卻萬沒想到他的身份竟如此尊貴……”惠琳面露景仰之色,“你勿信白鴻的話,我聽那探子的意思,他只是被俟斤擒了,興許尚有一線生機。”

庫頭帶著他的族人在黃河沿岸逡巡,並不敢往草原深處走。而他們的糧草本就有限,即便加上沿途搶掠的,也很難支撐下去。

兵士們開始不安分起來,沒有人願意為只能供給樹皮泥土的主人打仗,這無關忠誠。

有謀臣建議庫頭向大可汗求和,萬不得已還可以白鴻相挾,卻被庫頭一口否定。他再清楚不過,莫說白鴻一介女子,便是他擒了小可汗大邏便,俟斤也一樣會發兵將他的部族吞並——悍野金狼才能在草原上生存下去,喪家之犬就只有死路一條。

這幾日,庫頭已將馬匹殺了分與眾將,而他自己只飲一碗菜粥,誦一品經文。

惠琳待庫頭誦罷經文,畢恭畢敬的將一部《凈名經》呈進上來。

“這就是你前陣去中原帶回來的?”庫頭接過來,隨手翻了翻。

“正是。除此經外,還有《涅槃》、《華嚴》兩部。”

“嗯。本王定會為你建一座珈藍……”他說著一頓,必是想到眼下窘困不堪的處境,哪裏還有心力去建什麽寺廟。

惠琳微微一笑,“大王,貧僧聽聞前日軍中抓到幾個齊國百姓,說是要救什麽四皇子?”

“是啊,一群愚民而已,說是什麽文襄帝的四皇子被突厥劫走了。他們也不想想,高洋逃了,會把那幫養尊處優的皇子近臣留在邊陲?再說,我們又遭遇齊國援軍,連頭牛都沒搶到,還劫什麽皇子……”

“大王可還記得,齊使曾說他們進獻的公主乃文襄帝的女兒?”

“你的意思是……那刺客就是……”庫頭一楞,“有這個可能嗎?”

“當初,貧僧用五十斛瑟瑟從武衛將軍那裏換得齊主將赴九原城的消息,也順便問了他肆州的主官,他說,肆州無刺史,由文襄帝的四皇子以散騎侍郎的職官代行其事。”

“若真如此,本王倒對齊國宗室刮目相看了。”庫頭若有所思道,“不知他是否還活著……”

“大王倒可以遣人再去打探打探。”

“那你呢?”庫頭饒有興趣的望著惠琳。

“貧僧會將這個好消息告知武衛將軍。”

“他會願意幫這個忙嗎?”

“貧僧幼年家貧,從祖在精舍禪室修行,便寄養在那裏混口飯吃,如此得以與武衛將軍相識。若非如此關系,恐怕五十斛瑟瑟換不來齊主的消息。”惠琳嗤嗤一笑,“更何況若能換得皇子歸齊,與他亦是功勞一件。”

庫頭點點頭,心下稍安。

“倘四皇子尚在,大王欲以何計將其救出?”惠琳問道。

“我們兵困馬乏,哪有什麽計策,只好用白鴻與之交換,就看我那大兄是更恨那刺客,還是更愛這個女兒了。”

“大王肯舍白鴻這保命符?”

“她哪裏是什麽保命符,催命還差不多!如今我部羸弱,若再以白鴻為質,俟斤只會加速征剿。當務之急,是與齊國通好,壯大我們自己的力量。”

九月的塞上已是孟冬。

木桿可汗對孝瓘的恨意便如這草原上的風雪一般肆虐無忌——他不準他頃刻斃命,而要啜其肉,飲其血,受盡人世淩辱。

白天,他將孝瓘縛於馬後,拖拽於起伏的草甸之間,再命人用帶了倒刺的硬鞭抽打,最後擇一處最重的傷,割下一片肉來佐酒;到了夜晚,又生生剝了血肉相連的衣衫,將他投入鹽沼之中。

鹽水浸沒傷口,無法形容的劇痛將那悠悠蕩蕩的魂魄拉回殘敗的軀殼,孝瓘望著漫天的繁星,神志從未有過的清明。

“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籠蓋四野……”這曲子在他心底輕輕淌過。

敕勒川,那是每一個高氏少年魂牽夢縈的家園:一望無垠的草原,馬蹄踏碎的夕陽,夜光杯中的明月,揮肆無忌的青春。那裏沒有朝堂的傾軋權謀,亦沒有戰場的血腥殺戮,只有胡笳拍中的夢想,以及每個人心底渴求的自由。

此時此刻,孝瓘躺在這裏,蒼天如塋,大地如棺,如瀑的繁星,仿若綠竹院裏微瑩的頸珠,抑或幽深晉水中搖曳的河燈,是誰為他點了光……照亮那條回家的路?

……

……

昏黃而模糊的光斑突然明亮成一線,越來越刺眼,他不得不伸出手來遮擋。

“將軍,莫動。”他聽到一個似曾相識的聲音,模糊的視線漸漸聚焦出一張熟悉的面孔——那彎如新月的眼中分明噙滿了淚,卻努力做出漠不關心的樣子,用一小塊氈布沾著藥,輕擦他的傷口。

“將軍受了很重的傷……”清操的聲音微哽,幾顆噙不住的淚珠垂落下來,滴在他的傷口上,涼絲絲的疼,她趕緊用氈布抹了,指了指身後的庫頭,道,“是大王好心,把將軍救到營中,你一定要把身體養好,日後報答汗王的救命之恩。”

孝瓘虛弱的點點頭,嘴角浮著一絲清冷的笑意,低聲道:“我以為可以安心離去……卻不料這裏還有這麽多牽絆……”

清操的指尖一顫。

孝瓘的傷勢終是沈重,潤了幾口水後,又很快陷入昏迷。清操依舊衣不解帶的照顧他,卻不敢流露出半點焦憂之意。

倒是庫頭,不但派軍中僅有的女子照顧孝瓘,還命巫醫早晚探查,熬制草藥,自己也會不時來帳中看望,可是孝瓘實在傷得太重,加之風寒侵骨,高熱不退,較之初來營中,情況似乎愈加嚴重起來。

“派去齊國的使臣回來了嗎?”庫頭縛手站在孝瓘床邊,滿面憂色的問道。

“還未返回。”惠琳躬身答道。

“武衛將軍那邊有消息嗎?”

惠琳看了眼雙目雖緊閉,濃眉卻微微蹙起的孝瓘,並未答話。

庫頭回頭瞥了他一眼,也未再繼續這話題,只對身畔的巫醫道:“在齊主答覆之前,本王不準這個人死!”言罷轉身走了,門外的侍衛才放清操進來。

清操又將氈布浸濕,覆在孝瓘的額上,忽覺手上一冰,低頭看去,竟是孝瓘伸出長指握住了她的手。

“你……你醒了?”清操喜道。

孝瓘微啟雙目,眸光迷離,龜裂的雙唇微動,清操將耳朵貼在他嘴邊,才依稀聽到他說:“為何……為何……要救我?”

清操四顧無人,才輕聲言道:“庫頭欲與齊修好。我已修書李阿範,她會將這裏的情況告知族中兄弟。你且安心養病,不日可歸。”

孝瓘閉目搖了搖頭,“我……我這樣的人,並不值半匹牛羊……”

清操含淚捂了他的嘴,“四郎……你不要這樣說……肆州百姓都已知道,你才是救城救民的大英雄!也是我心中的……”她急得淚珠紛落,聲音幾不可聞。

孝瓘淡而一笑,靜默良久方道:“謝謝你,為救我一定受了許多苦……”

清操驚異,不料他突然說出這樣的話來。

望著那真誠清澈的目光,她又哽得一句話也說不出口,只是輕輕撫了撫他的手,卻聽他又道:“九原城中,我臨行給你的書信,可有轉呈兄長?”

“我想你一定會回來,就沒有……”清操說著,從懷中翻出一封皺巴巴的書信——縱使危機四伏,磨難重重,她始終虔負此信,未敢離身。

“你的恩情,我無以為報,只有此信交與兄長,我想他一定會幫我妥善安置。”

清操聽他說得古怪,楞楞得看著他,輕輕拆開了信,他還想伸手阻止,她卻已瀏覽了大半,淚水漸漸模糊了雙眼,當著他的面,將那信紙團攥成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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