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渤海主(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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渤海主(2)

“像青雀子一樣飛出來的啊。”猗猗眼中帶淚,頑皮的笑答。

孝瓘一時沒聽明白,“高陽王府護衛森嚴,你又沒有翅膀,怎麽飛出來?”

“有一天,有人用席子做了一對翅膀,那個瘋子便讓人綁上從金鳳臺上跳下去,如果僥幸生還,便可得自由。而我,幸運的得到了這個機會,並幸運的存活下來。”

孝瓘聽罷大驚,“那你……”

猗猗靠著墻,堆坐在那裏,雙腿不自然的拐向一邊。

猗猗低下頭去,用幾不可聞的聲音說道,“只怕以後都走不了路了……這裏……”她自己按了按腿,“沒感覺了。”

孝瓘心疼極了,又一把將她攬入懷中,頭抵在她頸邊,淚水濕了領口。

“四哥哥,別哭。”她捧起他的臉,拂凈那挺直鼻梁邊盈動的水光,“如果你不嫌棄,帶我走好嗎?”

“好。”孝瓘想都沒想的回答,“等我回來就帶你走。”

“你還要去哪裏?”

孝瓘摘下外氅的帽子,露出高聳的淩雲髻。

猗猗癡癡的笑了,“你綰這個倒是挺好看的。”

孝瓘苦笑道:“我現在是渤海‘公主’,將去突厥和親。”

“哦……”猗猗並未表現出詫異之色,只是略沈吟了一下,“那豈不是很危險?而且……”

孝瓘見她欲言又止,忙問:“怎麽了?”

“那年你出征,我在城門為你送行,你要我等;後來在宮中偶遇,你又要我等;現在我冒死逃出鄴城,又歷經千辛萬苦來到這裏,你卻依舊要我等……”

“可我身為高氏男兒,戍土守邊,是我的責任。我不能眼睜睜的瞧著突厥犯我邊境,辱我百姓。”

“你以天下為己任,卻不知這天下都已被人竊了!”

“猗猗,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這麽多年,你不是一直在追查你父親的死因嗎?我覺得你現在有必要知道。”

“你知道是誰殺害了我父皇?”

“你想過嗎?東柏堂中,有人死,有人傷,有人逃。死者忠勇護主,奮力禦敵,而家眷僅得布帛;生者棄主逃遁,不恥匿於茅廁,卻自此顯達,成了新朝重臣!”

孝瓘低頭默然,他怎麽沒想過?這簡直成了他心中的一個結。

高澄在東柏密謀代禪,身邊有三位朝臣和兩名庫直。舍命護主的庫直紇奚舍樂和散騎常侍陳元康,僅得到一些布帛作為嘉賞;受傷未死的庫直阿那肱經此事後擢升為皇帝親隨武衛將軍;至於奪門而逃的楊愔和崔季舒更是高官厚祿,平步青雲。

“你究竟想說什麽?”孝瓘擡起頭,鄭重其事的問道。

“那年中元夜,我曾與道人親眼目睹他母親李氏被你父口口之事,次日他修書遠在鄴城的父親,得到了‘奪妻之恨,白刃見紅’的回覆。是故在高陽王府,那禽/獸烝你嫡母,又說出那樣的話來,也並非全是色令智昏,更多的是在發洩積郁多年的怨氣。”

孝瓘的眼中已積滿淚水,可他竭力凝著,不讓它們滑落下來。

“不久之後,我去廚下尋食,恰巧碰到你父強抱廚奴蘭京,蘭京不從,還提出南歸,被連甩數個耳光。你父走後,道人來了,蘭京不認得他,只道是個偷食的小奴,隨手給他一碗粗飯,他就邊吃邊給蘭京講了苻堅孌囚慕容沖的故事……”

“此事當真?”孝瓘低著頭,猗猗看不清他表情,“你為何不早告訴我?”

“我恨你父親,我詛咒過他。”

“那為何現在告訴我?”

“因為我愛你,我不能眼睜睜的看著你為你的殺父仇人去送死!”話既出口,猗猗便覺不妥。

果然,孝瓘低聲追問了一句:“你知道他在九原城?”

猗猗冷然一笑,“他在城裏嗎?那便再好不過了!”

孝瓘擡眼望著猗猗,他的眼睛布滿了血絲,緊握的雙拳在她的掌心中微微顫抖。

“你引突厥入城吧!然後田園山林,我們做一對平凡的夫妻。”

許久,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氣,道:“猗猗,我把你送到安全的地方,你在那裏等我打完這場仗,我們一起歸隱,好不好?”

猗猗果斷的搖了搖頭。

二人就這般對視著,再無只言片語。

天空不知何時變為銹紅色,細雨如絲飄散,空氣卻執拗的悶燥著。

“你既不肯……我也該回去了……”猗猗伸手在空中,她望著高處的蠟燭,“你能幫我把那個拿下來嗎?”

孝瓘蹙了蹙眉,“猗猗……是誰幫你放上去的?”他說著站起身,去取那蠟燭。

“這很重要嘛……”猗猗的聲音一滯。

孝瓘低頭,見她正將一柄短匕狠狠的刺入自己的胸膛——而他,已然來不及阻止。

“猗猗!”他大驚之下死死握住她手,觸手一片濕/粘,“你……”

“你一定在猜測——是誰送我來此地?又是誰幫我把蠟燭放上去?”空中利閃如刀,照亮了猗猗虛弱的笑容,“四哥哥……那件事,我沒有證據,但我願以性命起誓,你一定要信我!”

“你為什麽要這樣?!”孝瓘發瘋般抱起她,“……我帶你去找醫官!”

此時狂風呼嘯起來,裹挾著雨絲抽打在臉上,孝瓘腳下一滑,在摔倒的一瞬間,他仍緊緊的將猗猗護在懷中。

“我一直想不通,你是六鎮高氏,我是元魏嫡女,命定的舛馳,怎會有相藉的因緣?……現在我懂了,上天從不曾厚待於我,微茫為了永夜,而短暫的相聚是為了更為長久的別離……”黑暗中傳來猗的嘶啞的聲音,“我今生註定無法成為你的妻子了……那支青雀子,我們各留一股吧,以為來生相認的信物好嗎?”

“不!不要!……”孝瓘瘋狂的否定,“你為何不肯等我?海角天涯,我不姓高,你也不姓元啊……”

“亦如你不肯信我……可是這次,信我,好嗎……”她的聲音漸漸低弱下去。

猗猗突然出現在這即臨大戰的邊陲,言語間逗漏的許多不該為她所知的信息,的確引起過孝瓘的警覺與懷疑,然而,這並不是他不肯與她遠走天涯的原因。

“猗猗,我願意相信你說的每一個字。可是……百姓何辜?”

風停了,雨傾盆而下,孝瓘在雨中抱著猗猗,冰冷的手掌撫過她同樣冰冷的額頭……

天邊的殘星淡了,浸血的紅霞濃了,乳白色的晨霧簇籠著孝瓘孤寂的背影。

厙狄敬伏一步步走到他身邊,按住他微顫的肩膀。

“北虜的人來了。”

孝瓘低著頭,仿佛沒有聽到。

“那個女人想要看看你……”

孝瓘這才緩緩擡了頭,他的眼中盡是悲痛與絕望。

他撫著手中的殘了一半的青雀釵,想著她方才的分釵之約——分明只有這一股,來世何以為憑?

“幫我把她……還有這一股釵子葬在這裏吧……”他推開敬伏過來攙扶的手,自己搖搖晃晃的站起身,步履蹣跚的向前走去。

“這位是?”長樂公主輕瞥了一眼站在帳外迎接她的人,故意用突厥語問。

那人一襲魚鱗甲胄,右手扶在腰間明晃短劍上,目光凜冽,厚唇緊抿,本就棱角分明的臉廓更顯得肅然。

譯官忙上前解釋道:“這位是齊國的直閣將軍厙狄敬伏。”

長樂公主微笑著走進大帳,箕踞上座,厙狄敬伏依舊挺身而立,既不寒暄,也不見禮。

長樂公主抖了抖氈裙,輕蔑的用夏言道:“我聽說過你父親,就是那個穿錐‘幹’嘛……”

厙狄敬伏的父親厙狄幹不識字,甚至連自己的名字“幹”都從下往上倒著筆畫寫,所以時人戲言他這寫法是“穿錐”。

“倒不知你這名字是哪兩個字,可會寫得?”

“我叫敬伏,對老子敬若神明的‘敬’,打得你伏地求饒的‘伏’!”厙狄敬伏目光一凜,想都沒想就答道。

長樂公主被他噎得滿臉通紅,想要發作,又念及此番前來的目的,便生生壓下了火氣,道:“聽聞齊主送來公主乞和,我奉汗王的敕命來此相迎。”

厙狄敬伏嘴角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笑紋,回道:“渤海公主才剛睡下了!”

“大白天睡覺?這人也太懶了。”長樂公主掩袖輕嗤。

“公主偶感風寒。”

“既如此說,我更要探看了。”

厙狄敬伏繃著臉,想了想,才道:“也好。”

長樂公主跟著敬伏轉至後帳,正想入帳,卻被敬伏伸手攔下,他挑起帳簾,一點帳內的軟榻。

長樂公主向內張望,見榻上被褥淩亂,渤海公主的臉朝內側,並不見面容。長樂頓時疑竇叢生——既說要進獻給汗王,為何以生病推托不見?既答應了我探看,又為何不讓見真容?

巧手畫工畫出的天仙而已,想以此來脅迫我說服大汗退兵,也太低估了我的頭腦吧——她更加堅信了自己的猜測。

“厙狄將軍,齊國若有誠意,公主怎能稱病不見?”

“你也看到了,渤海公主就是睡著了,我等下臣怎敢犯上?你既奉王命迎接公主,不如今日就宿在這營中,待她身體稍好,再一同覲見可汗。”

長樂本就假傳敕令,如今怎能留宿齊營?

這時,正巧有名小婢端了藥碗過來,長樂見之大喜,卻聽厙狄敬伏亦攔了那婢子,呵斥道:“公主才剛睡下,喝的什麽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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