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沁園春(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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沁園春(2)

隔日晚間,猗猗才剛卸了妝,散了雙丫髻,忽見門內有個黑影。

她嚇了一跳,令舍玉撥亮了燭光,才看清是臉色鐵青的孝瓘。

“此乃公主內寢,郎君不可無禮啊!”舍玉張臂攔在猗猗身前。

“你前日跟巡夜官說了什麽”孝瓘冷冷的問。

“他讓我滅燈……我不同意……他就走了……”

“我問你說了什麽!”孝瓘提高了聲音。

“我說……我們家……我們元氏都不滅燈……”

孝瓘推開舍玉,一把揪住猗猗的領口,狠狠道:“就因為你這句話,父王要休離家家!”

猗猗掙紮不開,卻不求饒,只是倔強的瞪著他。

“公主還是個孩子,她的話當不得真!”舍玉上前抓住孝瓘的手腕。

“我早就警告過她在府中不要亂說話!”孝瓘松了手,抓起桌上的蠟燭便往外走,“此處永不掌燈!”

“不要!……”猗猗光著腳丫追到院中,一把抱住孝瓘的腿。

“對了,忘了告訴你,從明日起,你做我的侍書,一同去東館讀書。”孝瓘的怒火已稍稍平息,他掙脫開猗猗的鉗抱,“明晨,在靜湖的桂樹下等我。”

猗猗又向前追了兩步,卻被石頭絆了一跤,只能眼睜睜的看著那一點點微茫消失在夜色中。

“不要……我怕黑!”

“不行……我真的害怕!”

“父皇,救我!”

……

在那個孤寂的暗夜裏,猗猗躲在角落中瑟瑟發抖。她的哭喊,求救,都顯得那樣的渺小而微不足道,幾乎是瞬間,便銷匿在無邊無際的黑暗中了。

那是她幼小的心靈中,第一次體會到絕望的意味。

自那以後,猗猗變得乖巧了很多。

她每日都會在靜湖的桂花樹下等候孝瓘,然後隨著他一起去東館讀書。

東館是高氏子弟的學堂,高澄請了不少士族鴻儒來這裏傳授經學儒術。

渤海的李鉉、刁柔,北平的陽絢,北海的王晞都曾當過這裏的博士,還有工書人韓毅,是專門教授孩子們書法的先生。

然而,高氏究竟出身寒微,崇尚鮮卑舊俗,又以武功角逐天下,實在不把漢家儒學放在眼裏。

東館的學堂往往形同虛設。每日都是博士正襟危坐的講,孩子們亂作一團的玩。

孝瓘也不喜歡什麽孔孟之道,他習的字大多都是從《太公兵法》上來的。

但相較那些睡大覺,玩彈弓的兄弟們,他勉強可以算得上一名好學生——至少他會一直窩在角落裏安靜的看書。

這日,刁博士命逐句背誦《詩經》中的《淇奧》篇。

孩子們不想被罰,大多暫停了手裏的玩意,慌亂的翻起書來。

刁柔陰沈著臉,環視了一圈,徑直喚延宗起來背誦。

延宗正一手拿著豬食,一手握著人便,準備攙和在一起害人,被博士猛然一喚,忙用手肘捅了捅前面的孝琬。

孝琬是元仲華的親子,出生不久便被立為世子,一向傲慢無禮,連叔輩們都不放在眼裏。

他回頭瞥見延宗手中的汙穢之物,嫌惡的把身子趴在桌上。

延宗轉向左側稍遠的孝瓘,對他又是擠眉又是弄眼,像只搖尾乞憐的小狗。

孝瓘無奈笑笑,把書往他那邊移了移。

“瞻彼淇奧……”刁柔不耐煩的幫他開了頭。

“瞻彼淇奧……”延宗一個字也不認得,只是學著博士的音念下去,“綠……竹……狗狗?”

大家頓時哄笑起來。

“不是狗狗,是猗猗!”刁柔語氣嚴厲的糾正。

大家的目光順時集中到了猗猗身上,然後笑得更歡了。

孝琬看了看猗猗,突然大聲問道:“學生不才,請博士講講這‘猗’字的含義吧,到底跟‘狗’有沒有關系?”

刁柔對於這種可以掉書袋的機會是向來不願錯過的,他嗽了嗽嗓子,道:“漢代許慎的《說文》裏有雲,猗,犗犬也,多毛曰尨,去勢曰猗……”

“博士的意思是,猗猗,就是被閹的狗唄?”孝琬看著猗猗,冷笑著打斷了博士的話。

此言又引來笑聲一片。

延宗也哈哈大笑的附和著:“看來我也沒念錯啊!”

只有猗猗跽跪在孝瓘身旁,臉因羞憤而漲得通紅。

“那是猗字本來的意思而已。”一個清脆而稚嫩的童聲響起,把大家的目光引向學堂最前排的位置——那孩子又瘦又小,卻穿著肥大的右衽襦裙,在一群窄袖胡服的高氏子弟中,顯得格外與眾不同。

“我當是誰,原來是漢婦之子。”孝琬冷冷的奚落了一句。

那孩子卻不回應,只繼續道:“後來,這個字便演變為美貌多姿了。就如這首《淇奧》詩,以綠竹來喻君子,稱讚他的美貌。先賢孔聖所作《猗蘭操》,是讚美蘭的綽約,漢代班固雲‘蘭茝發色,曄曄猗猗’,也是同樣的意思。及至近代,巨富石崇的《楚妃嘆》中說‘猗猗樊姬,體道履信’,更是褒譽無疑了。”

“你是?……“刁柔無比驚訝的望著這個年幼的孩子,禁不住鼓起了掌。

“學生殷,小字道人,乃太原公長子。”

“原來你就是趙郡李希宗的外孫,難怪難怪了!”

這堂課在渤海與趙郡的高門寒暄中結束。

然而,他們的言談話語中,逗漏出的那種對鮮卑武夫的鄙薄,引起了很多高氏子弟的不滿。

以至於刁柔罰大家抄寫《淇奧》一百遍時,延宗不鹹不淡的嘟囔著:“會背《淇奧》就了不起嗎?博士會背,為何不作三公?”

孝琬聽聞,朗聲附和道:“男兒當橫行天下,自取富貴,怎能端坐讀書當老博士呢!”

這話一下點燃了兄弟們的熱血,俱是大聲喝彩,甚至吹起了口哨。

刁柔臉色變得十分難堪,卻礙於孝琬世嫡的身份而不便發作,只得縛手搖頭走了出去。

孝瓘仍然浸在《太公兵法》中,猗猗已在幫他收拾筆墨,延宗紮著手,笑嘻嘻的喚她一聲“狗狗”,然後飛奔著出了門。

猗猗未理睬他,但看到高殷欲離開座位時,忙推了筆墨迎過去。

“謝謝……”

高殷長揖道:“公主不必客氣,我只是實話實說罷了。而且,我的姨母諱祖猗,他們的話著實難聽。”

猗猗微笑著目送他遠去,他是這府中第一個畢恭畢敬喚他作“公主”的人。

待她回過頭,卻見孝瓘正手執兵書,定定的望著她。

孝琬和延宗的刁難遠沒有結束,除了整日叫她“元狗狗”,便是想盡各種辦法欺辱。

至於孝瓘,他既不參與,也不阻止,只是在旁做自己的事。課畢,他會帶著猗猗回到靜湖邊的桂樹下,等待猗猗停止哭泣,才獨自離開。

每至此時,不知是不是落日餘暉的渲染,那一片水霧中遠去的背影,總有些溫暖的錯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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