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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卻笑人間舉子忙(加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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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卻笑人間舉子忙(加更)

垂拱元年六月二十,聖人禦駕親臨宣政殿試制舉科,賜食舉子。

本次制舉的考題以制策文為主,在弘道、永隆年間,出題或誇耀時政、或頌揚先賢,考官也多愛文辭靡麗、錦繡浮華之作。

而本次制舉在李憂民的示意下,卻要改一改這樣的前代風氣。

斜日暉暉穿過殿前榆樹的枝葉,灑落宣政殿的青石板上,留下斑駁狹長的樹影,諸生揮毫落紙,其聲如蠶食桑葉。

而此時蓬萊殿內,孟追歡抽出一張空白的考卷,擡手便畫了一只大王八,幽幽地看著旁邊正襟危坐的李承玠,“阿玠你看,我王八畫得像不像?”

李承玠看了看這一大五小的六個圈圈,還是勾起嘴笑了笑,“歡娘畫得真像,怎麽許久不見那只小綠龜了。”

“小綠龜已經走了五年多了……”

她從小到大,養什麽什麽便活不長,活得第一長的便是孟祚新,活了近七年,活得第二長的則是那只小綠龜,活了五年多,竟因吃得太好被噎死了。

孟追歡瞪著李承玠,他提什麽不好偏提那只小綠龜,小綠龜圓寂那天,她可是哭得肝腸寸斷、不食葷腥三日。

唯一可惜的是她阿爺不許她為小綠龜戴孝服喪。

坐在他倆對面的李承珩冷笑兩聲,非要進來插一嘴,“這幾個墨圈圈便是畫得好,二郎你別將大梁上下的畫師都慪死了。”

今日乃是制舉開科之日,悉數勳貴都入宮,只留著他們二人與李承珩在蓬萊殿中大眼瞪小眼。

“那楚王說說王八該如何畫?”

說罷孟追歡便將那張紙遞給李承珩,李承珩哼了一聲還是接下,在孟追歡所畫的烏龜之旁提筆,水墨暈染,渲染勾勒,擬態而非求真。

孟追歡對著那副畫笑了笑,“這大王八畫得真好,竟像王爺攬鏡自照一般。”

李承珩挑了挑眉,便拿話頭兌了回去,“還是小孟舍人像,不是誰都會讓王八管自己叫娘。”

孟追歡將那副畫抽走,“那我可得將我乖兒子的墨寶拿回去好好珍藏。”

李承珩被她堵得說不出話來,只睜著一雙俊眼瞪著他們二人。

日落黃昏、鐘鼓皆停,舉子已然魚貫出殿。

孟追歡和盧為光將一眾舉子的考卷收了,正準備拿回公署閱卷,卻聽聖人傳奏他二人至紫宸殿。

殿內青煙裊裊繞著跪在紫宸殿正中央的青綠官服上,楚秦二王跪坐一左一右,李承珩挑了挑眉,眼中滿是戲謔,李承玠則是手指揉著太陽穴。

只聽伍相慶聲如洪鐘,對背手而站的李憂民再頓首,“聖人明察,中書舍人孟追歡濫用制舉考策官之職,其堂兄孟追風胸無點墨,孟追歡卻設法尋人代考、偷換試卷,借此替族人攘權謀官。”

李憂民冰冷的眼風掃過殿中人,這其中有同他宰割天下、追亡逐北的兒子;有他信賴寵眷、委以要職的臣子。

可是他卻不知道他們在想什麽,他們背著他想要幹什麽,他們有沒有不忠不孝、不臣不服之心。

李憂民瞇了瞇眼睛,“伍寺丞,你可有證據?”

“臣已將孟追風從前所作之文呈於禦前,聖人只要一比對筆跡,便知是否有人替孟追風代考。”

李憂民從漢白玉的臺階走下至於孟追歡與盧為光面前,踩在孟追歡官袍的衣角上,“孟孟追風的卷子拿出來。”

孟追歡剛想與盧為光一同俯身翻卷,李憂民竟一腳擡起踩在孟追歡的手上,“讓盧侍郎找。”

李憂民未用力,但六合靴的鞋底將她的手背膈得生疼生疼,孟追歡被迫半個身子都俯趴在地上。

李承玠剛欲起身求情,便被李憂民一個眼刀掃過去,“朕沒用力。”

殿中盧為光同她一同跪在地上,翻試卷翻得大汗淋漓,“找著了,聖人,找著了。”

盧為光翻出卷子,晃眼一看,便趕緊躬身呈給李憂民。

李憂民還未松開踩著孟追歡的腳,將卷子接過掃了兩眼,這才緩緩開口,“小孟舍人,你們孟氏也是詩禮傳家、累世冠裳,竟出了孟追風這個傻頭傻腦的狗鼠輩。”

李憂民將腳擡起,孟追歡卻仍俯趴在地上不敢起身,“臣回去一定敦促堂兄好生讀書,勤勉作學。”

李憂民走至伍相慶面前,一手便拉起他的衣領,掐上他的脖頸,那頁紙一抖便在伍相慶面前展開,“伍寺丞,這便是你說的攘權謀官嗎,這兩只大王八,也需要尋人代考才能畫得出嗎?”

伍相慶被李憂民掐得吐不出完整的句子來,盧為光忙跪爬上去抱住李憂民的大腿,“聖人息怒,聖人息怒啊!”

李憂民將盧為光、伍相慶二人都一腳踹在地上,怒火沖天,“伍寺丞和朕說說,誣告朝廷命官是個什麽罪?”

伍相慶被掐得喘不過氣來,趴在地上咳嗽,不一會兒便已然暈了過去。

孟追歡上前道,“回聖人,誣人罪,依反坐之法處。考校不實,比照貢舉非其人減一等,應杖一百或交贖銅五斤

這裏依照的是唐代的《職制律》:貢舉非其人,一人徒一年,二人加一等,罪止徒三年。若考校不實,減一等。失者,各減三等。”

。”

李憂民面色陰冷,鷹眼直勾勾地盯著她,“只杖一百嗎?小孟舍人可得要仔細想想?”

孟追歡梗著頭道,“聖人可傳大理寺、刑部、禦史臺中精通律例的官員來禦前,依梁律,只能杖一百。”

“小孟舍人這官當的可真不錯。”

李憂民面若冰霜,喚來內侍擬旨,“大理寺少卿伍相慶,誣蔑命官,妄作糾彈,秋後處斬,不得贖;中書舍人孟白甫貢舉非人,徒一年;散官孟追風,褫奪官位,永世不得蔭官科考。”

孟追歡與盧為光這才抱著試卷來到中書省中,公署中其他官員已然下值,唯獨他們二人。

盧為光拿出個火折子點燃燈輪,“伍相慶無端生事、汙言詆毀,如今也是他咎由自取,小孟舍人也不必憂心。”

孟追歡輕嘆了一聲,“斷罪由乎喜怒,輕重在乎好惡。梁律於聖人而言,不過是幾頁紙罷了。”

“自古天子亦皆然兮,獨不見夫累累荒冢?”盧為光輕輕笑道,“吐哺握發不常有,梁父吟

梁父吟:君王信讒言,二桃殺三士。春秋時,公孫接、田開疆、古冶子三人是齊景公的臣子,勇武驕橫。齊相晏嬰想要除去這三人,便請景公將兩個桃子賜予他們,讓其論功取桃,結果三人都棄桃自殺。

倒是響徹古今。”

“我從前也以為晏嬰智計無雙,做天下第一陽謀,不費吹灰之力除掉公孫接、古冶子、田開疆,”孟追歡捏了捏被李憂民踩過生疼生疼的肉,“不過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孟追歡將考策的卷子收拾妥當後,才回了親仁坊中。

孟白甫已然坐在庭中等她了,他向後躺倒在逍遙椅上,手搖蒲扇納涼,時不時啜兩口酒。

孟追歡在孟白甫身邊蹲下,輕輕握住孟白甫已然長出皺眉的手,“阿爺,終究是我對不住你,我若是不頂撞聖人……”

孟白甫用蒲扇掩住了孟追歡口中未說完的話,“誰說的,能為女兒擋災,我很高興。”

孟追歡挨著孟白甫席地而坐,“我明日便去替阿爺將贖銅交了。”

“何必呢,直接以官當徒

官當,唐朝法律制度,即用奪爵位、除名籍和免官來抵罪。

便好,這官我也做膩了,”孟白甫替孟追歡扇著扇子,“我寫了半輩子詩,這一官半職還是高祖看在我是貴妃妹婿得份上賞我的,我女兒入朝不到半年,便官居五品,前程萬裏。”

孟白甫雙手合十作拜手狀,“祖宗保佑,歡娘該去祠堂裏多磕幾個頭,多燒幾註香才是。”

孟白甫見孟追歡神色郁郁,想捏捏她的臉,但又想到孩子如今大了,自己卻不好動手了。

孟白甫翹起二郎腿,神色恬然,“我也曾拜過袞冕十二旒,也曾吟幹謁詩兩千首,歡娘,阿爺這便知足了。”

孟追歡替納涼的父親蓋上被子,就依著她阿爺的意思獨自往了孟家祖宅祠堂上香。

如今祠堂已然修好,巍巍庭臺、松柏參天,堂前書著楹聯,“子孫行正路,孝悌仁信;華夏隱清風,道德文章”。

孟追歡上前正欲上香,卻聽一聲暴呵,“果然是你,你也有臉來祠堂?”

孟追歡轉頭一看,果然是孟追風趴在蒲團上,想來是被他母親懲罰在祖宗牌位前罰跪。

“我如何沒臉?無言面對列祖列宗的該是你才對吧?”

孟追風從蒲團中站起,指著她的鼻子罵道,“若不是你將我試卷偷換,我如何會遭聖人貶斥,為官無望,五叔又怎會落罪?”

“你勾結外人,天子親試也敢尋人代考?我若不換,聖人又怎會重重拿起,輕輕放下?”

孟追風冷哼一聲,“有楚王為我作保,如何會被發現?便是被發現了,楚王也應我,待他繼位,我便是三品宰輔!”

“待他繼位?他第一個殺的就是我們孟家人,你有幾斤幾兩也敢涉爭儲這樣的事?”

孟追風嗤笑,指了指祠堂中所供奉的牌位,“列祖列宗在上面看著,都知道你是個出賣親族、圖位求榮的女人,你以為你很幹凈嗎,你和李承玠偷情的艷詞早已傳遍長安裏坊!”

孟追歡抱手便反唇相譏,“列祖列宗也在上面看著,你是如何個憊懶愚鈍、好色荒淫的男人,連天子都知你做過的蠢事!”

孟追風激憤,隨手便抽起祠堂上的香爐,欲往孟追歡的頭上砸起,“既是如此,我的好堂妹,和我一起下地獄吧!”

香爐未落在孟追歡的頭上,她已然拔下頭上的金簪插入孟追風的脖頸,血流飛濺而出,孟追歡已然滿身血漬。

孟追歡平覆了平覆心神,這才伸出食指,向他鼻頭探了探,孟追風已然沒了呼吸。

風聲中傳來一個冷漠淡然的男聲,“死透沒?要不要我再幫你補一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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