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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男兒何不帶吳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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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男兒何不帶吳鉤

孟追歡將修剪好的臘梅花枝擺在浴堂殿的桌案上,伏下身稽首後才坐在了殿中的月樣杌子上。

李憂民笑了笑,“怎麽今日行這樣大禮?”

“在蓬萊殿的是家翁和兒媳,在浴堂殿的是天子與臣屬,自然要行大禮。”

李憂民擺弄擺弄那臘梅花枝,“你跟我說,只要用對了人,則肉湯與花瓶可兼得。你說說,我為什麽要用你家中花匠而不用旁人,你家中花匠有什麽過人之處嗎?”

“花匠上要知時令節氣,下要知護瓶擇水,可臣家中花匠,還懂《花經》

《花經》:五代時南唐的張翊所撰,將可以用於插花的七十一種花卉,按其品質高下,仿照官秩等級分為“九品九命”。

,插花如官場,九品九命,黜幽陟明。”

李憂民撫掌大笑,“朕總愛和你們這些聽得懂弦外之音的人說話。”

“那聖人的弦外之音是什麽呢?聖人若想變法,朝臣萬千,總能找到一個合適的商鞅、桑弘羊、王安石。”

孟追歡抽出一支臘梅,“找我做什麽?是覺得我名聲已經夠爛了,不介意再爛一點?還是覺得我像為了變法命都不要的人?”

“我從來都不需要商鞅、桑弘羊、王安石,”李憂民將花瓶再次遞到她手上,“商鞅鐵腕、農戶多積怨;桑弘羊政下,商賈多破產;王介甫之法,朝臣多慍怒。我要的可不是這樣一部法。”

孟追歡噗嗤一笑,“你是說,要一部農戶、商賈、官員都滿意的法,聖人莫不是在說笑話?再好的花匠都做不到。”

“可我只要一個這樣的花匠——”李憂民將花枝拍在桌案上,“諂媚阿諛的太監、筆翰如流的文人、披肝瀝膽的忠臣我都不缺,我只想要個變法的花匠罷了。”

李憂民敲了敲她的腦袋,“好生回去翻翻孔文質變法時的文書,想一想你要拿一部什麽樣的法給我。”

孟追歡抱著蠟梅花枝走出浴堂殿,想自己半輩子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竟也有拍馬屁拍到馬蹄上的時候,回去冥思苦想半夜而不得,又沈沈睡下去了。

第二日下午太陽正隆、日光曜曜,借赤茶之口,李承玠麾下人傳來了元展眉的行蹤。

孟追歡便跟著縱馬往宣陽坊中去,此地大量彩纈鋪子、裁衣繡娘比鄰而居,綾羅衣裳、滿綴珠璣;繡闥雕甍、比競豪奢。

布帛輕紗或自高高的木架,傾洩而下,或按尺寸顏色分門別類,置之高閣。

孟追歡提起裙擺尋了好些個時辰,這才看見元展眉捧著一疊梔子黃的羅布出神。

孟追歡輕輕一笑,提裙上前,“羅布輕減,用灰纈之法印上團狀花樣,比盤金繪銀更美。”

“金銀泥繪雖老氣橫秋,但勝在所費頗多,讓人一眼就能看出身份來。”

孟追歡看了看她那雙吊稍狐貍眼,“你說的最好是衣服。”

元展眉笑了笑,“說的不是衣服,難道是男人?”

孟追歡壓低了聲音,湊近她的耳朵,“告訴我眉娘,你到底想做什麽?”

元展眉卻不答話,只是衣坊的繡娘召來,“這位夫人想裁一身大袖衫穿,哪裏可以量體?”

那繡娘似是與元展眉很是相熟,引著她們入了院內專供女客飲茶選花樣的房間,又上了瓜果茶點才離去。

元展眉雙手握尺,目光在她身上逡巡,冬日穿得厚實,她便將夾襖的間裙都褪去,讓元展眉替她量體。

元展眉將尺子抵在她的腰間,“你生孩子的時候疼嗎?”

“特別疼,感覺比死還要疼。”

元展眉將尺子放在她的肩頭,“那你為什麽還要生孩子?”

孟追歡抻著脖子想了想,“一場意外罷了,打了十有八九我也活不下去,就只有生了。”

“那你說我為什麽甘願進宮,赴這場和死一般的疼呢?”

“這世上有太多東西比死還重要了,我可說不準。”

元展眉握住孟追歡的肩頭,直勾勾地盯著她,“我陪在薛娘娘身側數十年,薛娘娘遴選女官,拔舉宮女,只為我們女子亦可有書能讀,有官能做。內廷六局二十四司,在冊女官不下百人;娘娘手握權柄之時,更有女官入紫宸殿論策主事。”

“可如今呢,女官大半四散,滿床的笏板被送進朝臣家、滿箱的典籍被納入崇文館,你讓我如何甘心?”

元展眉替孟追歡將衣裳攏住,“宇文氏馬背上的功夫了得卻不通曉宮務,我可借她之手重組六尚局,至於前朝,則還需多加籌謀。”

元展眉手心出了一層薄汗,緩緩握住她的手,“你若想做個悠閑的寡婦,我也不怨你;但你姨母的所有抱負、孔文質的所有雄心,你全都要拋之腦後嗎?”

孟追歡離了宣陽坊後,便直奔李承玠家中。秦王府仆人似是對她的長相很是熟悉,立馬就將她請到了李承玠的房內,孟追歡卻很是離奇,他一個天天卯時便演練陣法的人,竟日上三竿了還未起床。

孟追歡心想,雖和李承玠做不了情人,但拿他暖暖手卻也可以,她便將冰冷的雙手全捂在了李承玠的脖頸處,將李承玠冷得一哆嗦,轉而醒了起來。

李承玠揉揉眼睛,眼下皆是青黑,猛打了幾個哈欠才發現是孟追歡坐在床沿上一雙水盈盈的眸子望著他。

“怎麽困成這樣,和誰偷情去了?”

李承玠在心底默默嘆了一口氣,因他阿爺將孟祚新當作李雲珞安置在了太極宮,他便只能夜夜翻墻進去探望,他為這小孩尋了好些古籍,這小孩兒卻像極了孟追歡,有一萬個問題等著問他,他答不出來就只能夜夜挑燈翻書,如今竟比他在崇文館念學時還要刻苦上進,但這樣承認自己沒文化的事兒自然不能和孟追歡說。

“去龍首原狩獵了。”

“大半夜狩獵,你還不如說是去玄武門兵變了……”

李承玠猛得掙紮起身,將孟追歡的嘴捂住,“阿爺正值盛年。”

“我又沒逼你弒父,”孟追歡將手掌攤開,“我不過是想問,你願不願意和我談一樁交易?”

“若是其他事,我自然可以允你,但若涉爭儲,”李承玠輕輕將孟追歡的手拍開,“一律沒門兒。”

“不聽聽我的條件嗎?”孟追歡捏捏他的手掌,“你不想將突厥徹底趕出漠北之外嗎?”

“我不打突厥難道是因為我不想嗎?”李承玠看她一臉認真地模樣,剛想伸出手來捏捏她的肉臉,卻又縮了回去,“其中牽扯軍機要務,我不便與你詳談。”

“你少在這裏糊弄我,你們父子征突厥時的每一份戰報我都看過,”孟追歡嘆了口氣對他道,“深入漠北,突襲王帳,兩馬同行,馬歇人不歇,還不帶輜重,取食於敵。”

“他們只說你奇襲龍城、戰功彪炳;只說你生擒哈丹巴特爾、登臨瀚海;只誇你是草原上的閃電、恣意仗劍的少年將軍,可唯有看過戰報的人知悉,這是多少次和死亡擦身而過——”孟追歡說到此處,險些要落下淚來。

李承玠伸出手握住她的肩頭,“歡娘從前不是說,只願我一晌貪歡、暗約偷期嗎?為何提及我的生死,卻一副幾欲落淚的模樣?”

孟追歡神色不大自在,“追歡逐笑而已,只守著一個男人過一輩子也太無趣了些。”

只聽孟追歡卻不願談此感情之事,“秦王可願以軍中勢力為我做保,行救亡新法,革羸弱兵政,強甲弓士馬,飲馬渭川,指日可待。”

李承玠扯了扯嘴角,旁人覺得他已封秦王,爭儲有望,富貴在前,只有歡娘知道他踏破祁連山缺的抱負和胡未滅、鬢先秋的遺憾。

他既歡喜,卻又對孟追歡薄情寡義心生怨懟,只聽他嘴比腦快,指了指床榻道,“這就是孟追歡你求人的態度嗎?你不如脫了衣裳上床來說?”

孟追歡沒想到他竟會口出輕薄之語,轉身就要走,又氣不過,往他臉上就是一耳光,打得李承玠耳邊嗡嗡作痛。

水流潺湲、碧空如洗,李憂民與孟追歡二人皆是頭戴鬥笠、身披蓑衣,一齊太液池旁垂釣。

“你昨日去見了元展眉?”

小內侍遞給她漁竿魚餌,她便挨著李憂民坐下,“不過是在宣陽坊彩纈鋪中偶遇。”

“她不日就要入宮了,以後還會有劉氏、蕭氏、王氏……”李憂民擡起魚竿,又是空空如也,“你是不是偷偷在心裏罵我是個糟老頭子?”

“臣不敢罵。”

“那你說,為什麽我兩個兒子都這樣大了,還要生呢?”

“臣也不敢說。”

李憂民單手擡起鬥笠,一雙鷹眼直直地盯著她,“你盡管說,朕也不能誅你九族,頂多罰你去刷恭桶。”

“因為兩個兒子都坐不穩這張龍椅。”

李憂民卻顯然不甚讚同,“朕的大兒子自小從軍、能布百陣,以計克敵;小兒子雖長在長安、但卻是戰功赫赫、兩破胡虜的少年英雄,你卻說他們坐不穩這張龍椅?”

“他們爭得是天下共主,不是可汗的牛羊,殺人流血只能坐一時的龍椅,不能生生世世的穩坐如泰山啊——”孟追歡拉動魚竿,一條小魚上鉤,“那日蓬萊殿家宴,聖人真是在問德行嗎?聖人問的是如何讓我們李家本枝百代、傳祚無窮——可惜這兩人一個答天命、一個答愛子民,這樣的答案聖人若是滿意,今日我便不會坐在這裏垂釣了。”

“兒子不爭氣能怎麽辦,總不能丟了吧?”

孟追歡放下釣竿,“兒子不爭氣,不是還有孫子嗎?”

“阿新才六歲,也太小了些。”

“聖人還有幾十年好活,不急。”

李憂民認真地盯著她,“你這是什麽意思?”

“臣忙於變法,無暇顧及小兒,還煩勞聖人與皇後代為照顧,”孟追歡跪下去,磕了三個頭才道,“臣既是請爺爺奶奶照顧孫子,更是將臣的唯一顧慮交出,變法之中,臣不會攘權奪利、呼群結黨;不會包藏奸心、攝威擅勢。遇告訐誹謗,望聖人信臣;逢痛誣醜詆,望聖人護臣。”

李憂民搭了把手,扶她起身道,“從前變法難以推行,多有人主多疑、搖擺不定的緣故,此番變法,我定護你信你。你需記住,我撫養阿新,是爺爺帶孫子,卻不是皇帝為了拿捏臣子的軟肋。”

“你身有散官頭銜,朕會借吏部銓選許你以長安城萬年縣縣丞一職,新法先由萬年推行,若行之有效,再遍及全國。”

說罷,李憂民又將放魚的竹簍遞給她,叮囑道,“冬日冷,帶回去給阿新煨些魚湯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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