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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東風賣笑倚門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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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東風賣笑倚門時

“在想什麽呢?”

“在想等你死了,我不會要嫁給你哥吧。”

李承玠來到孟追歡房中時,她正一只手撐著下巴,對著燈花微微出神,李承玠對她還是那副老樣子,“雲珞退位為太上皇,會常住於太極宮,我們也可以時常去探望。”

俄而,李承玠身子又僵了僵,“歡娘,我們分開吧。”

孟追歡一楞,“李承玠,你這是什麽意思?”

在孟追歡將兩個孩子對換身份後,她想過李承玠質問她、詰責她、一段時間不理她,卻唯獨沒想過是這樣一句風平浪靜的“我們分開吧”。

“歡娘,我累了,你總得讓我歇歇,”李承玠沈默了半響,“我如今只想守著阿新平安長大,守著我們的秘密永遠不被人知曉。”

“那好啊,李承玠,”孟追歡吹滅燭火,她怕李承玠看到自己的淚花,漆黑一團中她緩緩說道,“從今往後,我們各自嫁娶,兩不相幹。”

供養石窟低矮,他佝僂曲身只為描摹她的臉,如今她就在黑夜中低低啜泣,他卻再也不敢看了。

李承玠將自己的虎口掐出一道道血痕,咬牙道,“某麾下都是武夫粗人,朝中各方勢力虬結,還需要夫人多加指點。”

孟追歡話中似是帶了哭腔,“長安諸事繁多,還要請王爺照拂,”

李承玠照拂、孟追歡指點,從今日起,他們可以是促膝把酒的多年老友,可以是連宗結派的朝中朋黨,就再也不是念過催妝詩、結成銅鏡鈕、飲盡合巹酒的愛人。

孟追歡昨夜蜷縮在被窩裏淚水止也止不住,今天卻要強打起精神開門迎客。

從前她姨母薛觀音得勢之時門庭若市,仕人攀附諂媚、逢迎巴結,如今門前卻鞍馬稀少、冷落淒清。

幸而薛觀音頗愛培植旁支學子,供養讀書、舉薦入仕,因此如今在朝中能說得上話的官員也有二三十數,雖都不身居高位,但在大梁官場人人都能寫折子,人人爭當諫臣的風氣下,一人一口唾沫也是能淹死人的。

孟追歡召來這些人,只說讓他們寫折子大行立長論,對李承珩多加溢美之詞。世家大族雖不會明面參與奪嫡之事,但私下為皇子招兵買馬、亦步亦趨的事兒從來只多不少。這些人受薛觀音、孟追歡恩惠頗多,自然大舉聯合同僚進言。

這麽一去二回,如今大梁官場上為著立儲一事也算是人聲鼎沸。

不久後,孟追歡竟收到了李承珩的帖子,邀她去平康坊南曲飲酒,從前都是她拿別的男人取樂,敢以她為樂的,李承珩倒是第一人,孟追歡叫來府上打手,準備好生會會李承珩。

——脂粉華妝、瑰逸艷色,平康坊是銷金窟、也是煙花地。

平康坊的假母見慣了穿胡服的娘子,待到她出示了帖子,就將她往席上引。

那是一清幽敞亮的廂房,窗印梅花、爐烹雪水、抱月琵琶,李承珩愜意地隨著樂聲哼唱。

孟追歡心裏清楚,李承珩再荒唐也不會叫她瞅見他的風月事,遺憾地嘆了一口氣。

李承珩喊她過來坐下飲酒,只說要行個酒令,他做“明府”,喊她做“律錄事”

酒令中,有威望的人當監令,負責監督整個酒令活動,大家以稱呼縣令的尊稱叫他“明府”。“明府”下面有兩個人,“律錄事”和“觥錄事”。



在酒令中,律錄事專管負責宣酒令、判對錯,一般都是名妓們的專職。

孟追歡在心中白他一眼,滿桌的名妓娘子,卻要讓她做律錄事,顯然是心存戲弄之意。

李承珩卻親自為她斟了一杯酒,由不得她不當,“便以琵琶為題做一首詩來,我們律錄事娘子乃是百代詩人冠冕孟白甫的女兒,由她評判最好不過了。”

孟追歡面色如常,只當無事,卻私底下伸出手到李承珩袖管裏,狠狠掐了一大口,他竟也不動,就任由她掐。

孟追歡右側坐了一滿頭玳瑁簪的貌美女子,那人對著李承珩微微頷首便舉起酒杯道,“往昔恩情最難忘,淑妃猶憐膝上弦。恩隆寵眷今在側,不見舊時枕邊人。

南北朝馮淑妃:北齊後主高緯的嬪妃,擅長彈琵琶,史書上的知名禍國妖妃。亡國後被賜予代王宇文達,仍然很受寵幸,馮小憐便寫了《感琵琶弦》:雖蒙今日寵,猶憶昔時憐。欲知心斷絕,應看膝上弦。



李承珩看著那吟詩的女子,“玳瑁,你說說看作何解?”

“連馮小憐這樣做得出造橋觀戰、玉體橫陳的禍國之人,都會感念從前丈夫的恩情,”那叫玳瑁的女子望了一眼她,“可惜我朝女子多薄幸,連妖妃都不如。”

孟追歡將行酒令的竹籌向她一丟,“你這詩意不好,飲酒吧。”

“馮淑妃當真是一笑相傾國便亡嗎,若如此,那還打什麽突厥,喊些平康坊名妓往斡難河畔笑一笑,突厥不就潰亡了?玉體橫陳之典不知玳瑁娘子是從哪本史書上看來,還是將杜撰的稗官野史當了真,在酒桌上添些笑話出來。”

玳瑁喝盡了杯中酒,用手肘兌了兌旁邊那梳著螺髻的女子,那螺髻女子便開口吟道,“潯陽琵琶成名詩,江州司馬淚沾襟。五陵往事拋耳後,獨餘切切錯雜彈。”

“海螺鬥膽以白樂天之詩為題,白樂天詩中所載之琵琶女,年少時容色傾城、追歡逐笑,被五陵輕薄男兒追捧;等年齡漸長容顏老去,便只能‘老大嫁與商人婦’了……”海螺卻低低笑道,“聽說孟娘子年少時,昔日曾被趙王韓王同時求娶,不知怎麽卻最後嫁給行均輸平準之法,以官行商的荊國公了呢?”

“你這詩做得不錯,”孟追歡握著酒杯淺斟道,“但人倒是不行,卻對桌上人口出譏諷之語。”

“桌上姐妹,誰不是教坊人?誰不是琵琶妓?誰不怕將來有‘夢啼妝淚紅闌幹’的一天?還是該喝。”

海螺還欲再辯,卻見桌上女子皆憤恨地盯著她,只能飲了杯中酒。

卻又到了李承珩旁邊一名叫貝兒的女子,她舉起酒杯便道,“略無百金賄延壽,天南地北萬裏隔。失身胡虜無限恨,淒淒琵琶不得語。”

“王昭君失身於呼韓邪,甚至呼韓邪身死後還要嫁給呼韓邪之子……”貝娘還強逼出一滴淚來,“侍奉鮮卑這樣沒倫理綱常之人,當真是可憐至極。”

李承珩斜睨了她一眼,“貝娘啊,呼韓邪是匈奴人,可不是鮮卑人。”

“貝娘說錯了,孟娘子,貝娘自罰一杯。”說罷便開始飲酒。

孟追歡輕笑道,“昭君出塞

昭君出塞:王昭君入宮後不肯賄賂宮廷畫師毛延壽,毛延壽將昭君畫得不美,得不到皇帝臨幸。漢元帝將其嫁給了呼韓邪,又在其死後因為收繼婚制,再嫁呼韓邪的兒子。

,是因漢廷軟弱,無將可用,無軍可征,只能以女子和親換取安寧,昭君出疆,茍利社稷,怎麽就成了娘子口中的失身胡虜為無限之恨?娘子確實該喝。”

孟追歡說完便不再言語,只因她既不以失身胡虜為無限之恨,也不肯如王介甫詩所說的“彈看飛鴻勸胡酒”,她做不了以身殉國忠烈女子,也不肯埋下頭顱侍奉新主。

可惜她琵琶彈得不好,卻無法將此中情感宣之於外,也彈不出一首明妃怨來。

桌上酒令行過,孟追歡一一將她們駁倒,已然醉得不醒人事,她又將手伸進李承珩的袖管用水蔥似得指甲掐他,“李承珩,她們是賣笑人,我亦是賣笑人,你也是賣笑人,賣笑人何苦為難賣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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