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第五天，芝恩正在房裏折著衫、褲和長袍，好讓阿瑞拿到書房去給相公替換，雖然不知這樣的日子要過多久，但是她會等下去</p>

就在這當口，聽到有人推門進來，以為是堇芳，便繼續坐在床緣，忙著手邊的事，直到好半天都沒有動靜，這才擡起頭，發現站在眼前的卻是雲景琛</p>

“相公！”她放下長袍，起身喚道</p>

雲景琛除了唇畔和下巴多了些青色胡髭，精神看來不錯，只見他兩手背在身後，墨黑的雙眼凝聚著光芒，仿佛決定出來面對一切“你跟我來”</p>

“是”芝恩沒有問要去哪裏，無論天涯還是海角，都願意跟隨</p>

就這樣，她跟在雲景琛身後，走出寢房，正好遇到堇芳回來，看到二爺肯下樓了，不由得替主子高興</p>

“二女乃女乃……”堇芳才要問她跟二爺要上哪兒去，見主子用眼神示意，要自己別多問，便馬上把嘴巴閉上</p>

待芝恩發現他們是往西側的小門走去，猛然明白相公想做什麽，心中不禁既欣慰又感動</p>

待夫妻倆站在那扇小門前，雲景琛攤開緊握在掌中的鑰匙，開啟門上那把大鎖，鎖鏈所發出的金屬聲響，冰冷到讓午後的暑氣也跟著降溫</p>

接下來，就聽到“呀！”的一聲，小門被推開了</p>

她隨著相公踏進小門，走向那口水井，也是雲景琛內心痛苦的根源</p>

“……娘就是投進這口水井死的”他才開口，聲音因情緒波動而顯得沙啞，仿佛又回到那天早上，聽到噩耗，和大哥奔回肅雍堂，雖然大人不讓他們看，但還是想見娘最後一面，耳邊又聽著眾人的耳語，盡是在說娘的壞話，內心的難堪和憤恨從此不曾離去</p>

芝恩上前兩步，來到身旁，握住他的手，希望能替相公承擔一半的悲痛</p>

“爹在外地出了意外過世，也不過半年，有一天，下人發現娘與府裏一個姓紀的帳房私通，兩人就被押到寶善堂，祖母怒氣沖沖地質問他們是否真有此事，不過兩人都否認到底，可是目睹的下人卻說看到娘和帳房衣衫不整，還發生茍且之事，祖母便在盛怒之下，動用家法，將那名紀姓帳房杖斃……”雲景琛從齒縫中迸出每一個字來</p>

這些就跟堇芳說的一樣，她忍不住問同樣的話“這個目睹的下人又是誰？當時究竟看到什麽？”</p>

“我記得……是祖母身邊的吳嬤嬤，正好奉了祖母之命，拿了補品到肅雍堂，這才看到，便回去告訴八姑，八姑認為茲事體大，就趕緊跟祖母稟報……”他緊閉了下眼皮，重新再去回憶當年的情景，將塵封已久的記憶打開</p>

“不過吳嬤嬤早已過世，無法再當面詢問一次”</p>

她擡頭看著雲景琛，還是納悶“如果婆母真與那名姓紀的帳房在這座院落裏頭幽會，相公和大伯又豈會毫不知情呢？”這麽做未免太大膽，也太笨了，再怎麽不聰明的女人，都知道會有被人撞見的危險</p>

雲景琛嗤哼一聲“爹的喪事辦完之後，二叔便叫我和大哥搬到他們居住的院落，想要親自監督咱們讀書識字，免得因為沒有爹管教而荒廢了，因此只有小妹住在這兒，而小妹不過六歲，什麽也不懂，所以娘才敢把對方叫到這兒來，而身邊伺候的婢女自然不敢多嘴”</p>

“相公不是也說婆母否認嗎？”芝恩想了想又問</p>

他冷笑幾聲“娘當時確實極力否認沒錯，我和大哥便相信她的話，也站在她那邊，保護她不受到祖母責打，更不會讓她被浸豬籠，因為當時就有家族長輩這麽提議，可娘最後卻自己跑去投井，不就表示她真的做出那種見不得人的醜事，覺得沒臉見人，才會尋短”說到後面，雲景琛幾乎是用吼叫的</p>

就因為他和大哥都覺得被娘背叛，他們相信娘的清白，可是娘卻用死來懲罰他們，才會無法原諒</p>

芝恩眼眶泛紅“相公……”</p>

“明明那天娘才當著祖母的面發誓，說她絕對沒有對不起爹，否則不得好死，也跟我和大哥說，她心裏只有爹一個，所以祖母才要她待在房裏反省，直到家族的長輩們決定如何處置再說，誰知不到三天，她卻投井了……”他濕紅雙眼，啞聲大吼</p>

“她根本在說謊！全都是騙人的！”</p>

她伸臂抱住相公，也泣不成聲</p>

“如果娘真的想要改嫁，我和大哥也會想辦法說服祖母同意，而不是跟府裏的帳房私通，把事情鬧大，卻又一死了之，讓咱們兄妹成為家族的笑柄……”雲景琛仰高頭，不讓淚水流下來</p>

“所以我跟大哥就決定了，長大之後，要成為雲家的主事者，讓所有人都不敢再取笑咱們”</p>

“相公……”芝恩哭到鼻頭都紅通通的“謝謝你願意告訴我這麽多……謝謝你願意讓我分擔……”</p>

雲景深只是擄緊她，好汲取這副嬌小圓潤身子的溫暖</p>

“二嫂呢？”小跨院裏，亭玉等了半天，還是不見芝恩人影，於是站在月洞門旁探頭探腦的</p>

“二嫂怎麽還不來？”</p>

張嬤嬤語帶嘲弄“也許二女乃女乃已經厭煩，不想再照顧大姑娘了”</p>

“張嬤嬤，這話要是讓二女乃女乃聽到……”小玉面有難色</p>

她就是知道芝恩不在，才敢說的“哼！我可不怕她”想到最近二女乃女乃盯得愈來愈緊，連想偷懶一下都不成，心裏就有氣</p>

“你們在說二嫂的壞話對不對？”亭玉指著她們的鼻子，還是聽得出來她們在說誰的事“我要告訴二嫂”</p>

“誰會相信一個瘋子說的話？”張嬤嬤鄙夷地回道</p>

亭玉有些生氣了“我要去找二嫂！”</p>

“大姑娘，你別出去……”小玉想要阻攔，還是被她跑出去了</p>

“二嫂！二嫂！”亭玉跑出小跨院，不住地叫著</p>

堇芳聽見她的叫聲，趕緊從寢房裏出來“大姑娘，你怎麽跑到外頭來了？奴婢帶你回去”</p>

“我要找二嫂！”她不斷東張西望，非要找到人不可</p>

“二女乃女乃跟二爺有點事，等一下就會去找大姑娘了……”</p>

她耍起脾氣，甩開堇芳的手“二嫂……還有二哥……他們偷偷跑出去玩了是不是？亭玉也要一起去……”</p>

“他們沒有跑出去玩”堇芳握住她的手腕</p>

亭玉馬上指控“你騙我！”</p>

“奴婢沒有騙大姑娘，二爺和二女乃女乃真的沒有跑出玩，他們只是到那邊談點事情”萬不得已，堇芳便指了下西側小門</p>

“過一會兒就會出來，大姑娘再等一等，奴婢先送你回小跨院”</p>

仿佛沒有聽見堇芳的話，亭玉兩眼直勾勾地盯著西側，好像有可怕的東西在前頭等著，可是又想去找二哥和二嫂，最後還是舉步上前</p>

“大姑娘不能過去！”二爺和二女乃女乃應該是在談大太太的事，不能讓人進去打擾</p>

“大姑娘聽話！”</p>

“走開！”亭玉又甩開堇芳的手，一步一步往前走，來到敞開的小門前，原以為會出現可怕的東西，結果什麽也沒看到，不禁拍了拍胸口，給自己壓驚，然後往小門裏頭看了一眼，果然見到二哥和二嫂了</p>

她臉上一喜，才要開口叫人，可是當目光無意間瞥見那口水井，陡地露出驚恐表情，並發出尖叫</p>

“啊……”</p>

這聲淒厲叫聲讓裏頭的兩人一驚，同時望向門口，還來不及反應過來，就見亭玉沖了進去，一把將芝恩抱住</p>

“不要過去！不要過去！”她又哭又叫“快跑……”</p>

雲景琛一臉錯愕“亭玉，你怎麽了？二哥在這兒，冷靜一點！”</p>

“二哥！”亭玉哭叫一聲，用另一只手拉住他，也不知哪來的力氣，硬是要把他們都拖到外頭去“二哥也不要過去……快逃……會死掉……不要二哥死掉……也不要二嫂死掉……都不要死……”</p>

他嘗試安撫小妹“二哥不會死掉的，你二嫂也一樣……”</p>

“真的會死掉的……”她兩眼發直，像是陷在噩夢中，醒不過來，兩手還在半空中比劃“二哥和二嫂會……跟她一樣死掉的……亭玉不要你們跟她一樣死掉……不要死掉……”</p>

小妹的話讓雲景琛大惑不解“你說跟誰一樣死掉？”</p>

“跟她一樣死掉……”亭玉一臉恐懼地指著那口水井</p>

“那個人是誰？”他緊緊扣住小妹的肩頭，想到這座府第當中，死在水井裏的人也只有娘，沒聽過還有別人</p>

芝恩眼看這個舉動嚇到小泵，連忙出聲提醒“相公，有話慢慢問，這樣她才會明白你的意思……”</p>

“二哥不是故意的”雲景琛急忙松開手勁</p>

亭玉連忙躲到二嫂身後，不肯出來</p>

“二哥不是故意兇你，只是想知道你說誰死掉了？”他按捺住急躁，把嗓音放緩“是不是有人死在那口水井裏？”</p>

她偷偷瞥了水井一眼，又害怕得閉緊雙眼</p>

“亭玉如果知道，可以跟二嫂說嗎？”芝恩細聲細氣地哄道</p>

餅了片刻，亭玉才又掀開眼皮，看向那口水井，看了好久、好久，似乎在整理腦中那些雜亂不堪的黑暗記憶，好可怕、好嚇人，真的不想看到，可是二嫂說想要知道，她只好再把眼睛張開</p>

“她們……抓著她……”她開始描述“看到”的片段畫面“一直走……走到這裏……然後她們就這樣子……”</p>

亭玉從二嫂身後出來，兩眼眨也不眨，如作夢般走到水井旁，接著比了個推倒的動作“她就掉下去，死掉了……”</p>

雲景琛厲聲問：“掉下去的那個人是誰？”</p>

“她死掉了……”她兩手緊握在胸前，全身不斷地發抖“亭玉要躲起來，不能讓她們看到……”</p>

他心想小妹口中掉下水井的那個人，若真的是娘，那麽就有可能是被人給推下去，而不是自己投井</p>

“亭玉，告訴二哥，那個人是被推下去的嗎？”雲景琛想確認清楚</p>

芝恩攬著她的肩“亭玉不怕，慢慢的想，二嫂在這兒陪你……”</p>

“她們把她推下去了……”她歪著頭，也想起那些人臉上詭譎殘酷的笑意</p>

“還一直低頭看著井裏……臉上在笑……嘿嘿……就像鬼一樣……”</p>

聞言，芝恩打從心頭發冷，看向臉色慘白的雲景琛“相公？相公？”</p>

雲景琛猛地回過神“什麽？”</p>

“相公怎麽看？”芝恩有種不好的想法，但不敢說出來</p>

“亭玉說得不清不楚，我也無法肯定被人推下井的是不是……是不是娘”他抹了把臉，努力保持理智“更何況誰會做出這種事……”</p>

說完，雲景琛不禁楞住，因為整個雲家，只有一個人有權力這麽做“不可能！祖母既然讓娘回房反省，又怎會滿著所有人動用私刑？”</p>

看著偎在身旁的亭玉，芝恩大膽猜測“如果小泵說的是真的，當時她才不過六歲，親眼看到婆母被人推下井，會不會因驚嚇過度，才……變成這副樣子？”</p>

“你說得沒錯，一定是這樣的……”雲景琛從來沒有把小妹的瘋病和娘的死聯想在一起，如今把兩者兜籠起來，確實有這個可能，否則原本一個好端端的孩子，怎會突然生病了，而且還病到發瘋</p>

亭玉攥著二嫂的袖子，臉上心有餘悸“不要待在這裏……”</p>

“告訴二哥，是誰把那個人推下去的？”他急切地問</p>

她用力地搖頭“不知道……不知道……”</p>

“相公，不要再問了，還是先出去再說”於是，芝恩攪著喃喃自語的小泵往外走，堇芳就在門外等著，兩人一起攙著亭玉回小跨院</p>

待芝恩哄小泵上床，坐在床緣，看著亭玉有些不太安穩的睡容，想到方才說的那些話，如果是真實發生過的事，簡直令人毛骨悚然</p>

“二女乃女乃臉色不太好，也回房歇著吧！”堇芳說</p>

芝恩額了下首，起身離開</p>

直到步出小跨院，堇芳才吞吞吐吐地問道：“奴婢剛剛在小門外都聽到了，大姑娘說的……該不會是真的？”</p>

“我也不敢確定，就算是真的，也不會有人相信她所說的”芝恩相信小泵不是瘋言瘋語，而是真的親眼所見，才有可能描述得那般真實，可是旁人不會當真，只會當笑話來看</p>

堇芳嘆了口氣“說得也是，就算二爺跑去找太夫人，想要問個清楚，她現在不只意識不清，又口不能言，問了也沒用”</p>

“那麽八姑呢？”芝恩馬上想到另一個人“她伺候太夫人三十多年，府裏大小事應該都很清楚”</p>

她馬上否決這個可能性“二女乃女乃有所不知，八姑是太夫人的心月覆，也是身邊最信任的人，是不可能會說真話，尤其是不利太夫人的話”</p>

“那麽還有誰知情？”芝恩攢眉苦思</p>

思索一個晚上，翌日辰時，雲景琛獨自來到寶善堂</p>

“二爺來了！”八姑福身見禮</p>

他目光諱莫如深地瞅著面前的八姑“嗯，祖母還在睡嗎？”</p>

“太夫人剛醒，奴婢正準備餵她喝湯藥……”說著，她便彎子，輕拍著老主子的胸口“二爺來給太夫人請安了”</p>

太夫人掀開眼皮，歪著一邊的嘴巴，發出咿咿唔唔的聲音</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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