躊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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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更漏響。
謝驚堂的哈欠打到一半, 另一半生生給他咽了下去。螣蛇鎮中的三更漏響實在是給他留下了太深的陰影，以至於讓他懊喪得有些昏昏欲睡的頭腦都清明了些。
他動了動僵硬的肩膀，輕輕地呼了一口氣, 試圖打起點精神, 對面的明鵲見他這幅模樣，話聲一頓, 過了好一會兒, 才輕聲開口繼續道：
“簡單說來，事情的疑點其實只分作三個部分。其一就是要搞清楚，那座山到底是什麽來頭, 怎麽出現在那裏的, 也就是說我們必須得親自去到山上一探；還有一點, 就是為什麽虞山上的人全都堅持稱那座‘膚山’是一直都存在的。”
“歸靈山脈各峰之間還是有一段距離的, 如果不是刻意留心, 根本不會清楚記得那三座山之間是不是存在著一座矮小山丘, 也就是說, 無論通天門使用了什麽方法, 只要居於這三山、最清楚情況的人能夠統一口徑，這座山就能夠做到無中生有、憑空立足。”
這實在是一種很可怕t的手段，利用眾地域之間的消息差異來篡改人的記憶和認知, 從而將他們的詭計神不知鬼不覺地放到眾人眼皮之下的視覺死角中，伺機而動。
“最重要的也是最後一點, 他們弄出這座‘膚山’的目的...是什麽？”
謝驚堂在此過程中，一直垂著眼默默地聽著, 時不時頷一下首, 表示自己能聽懂，直到明鵲的聲音停下超過了三個呼吸, 他才終於擡起頭，迅速地瞟了明鵲一眼，就再次不願和她對視一般，低下頭去。
“好，知道了。”他說。
這樣的回答語氣不像平時的謝驚堂，很明顯可以看出，他的心情並不好。
他從來不愛隱藏自己的情緒這一點，明鵲是知道的，只是從前他不高興的時候都像個爆竹，喜歡說些氣死人的話，力求讓氣他的人也一起不高興，可這一次，他非但沒有像從前一樣“爆炸”，反倒表現得寡言少語，仿佛把情緒都吞了進去，卡在喉嚨裏不上不下，噎得人喘不過氣來。
“......”
明鵲本想說點什麽，卻又覺得什麽都說不出來，她本就不善言辭，更何況這種情況，似乎不也應再跟他多說什麽。
她不是傻子，當然能察覺出來這份不高興是因為她方才的疏離所致。可那本就是他們應該保持的關系，不是嗎？從認識的那天起，不就已經是這樣的關系了嗎？
家族敗落的仙家貴子與聲名狼藉的五毒魔尊，如果不是因為任務強行將他們捆在一起，可能一輩子都不會有交集。他們只是暫時的同伴，暫時的保護者與被保護者的關系，就跟小蟲子是她的寵物、骨鞭是她的武器一樣，是一種既定的、不摻雜任何特殊情感的關系。
這樣才是對的。即使謝驚堂現在似乎慢慢變得跟從前不一樣了，變得不再那麽像胡鬧耍賴、天真無憂的孩子，這樣的關系也不應有任何改變。
就像從前一樣吧，也許他自己會想明白的。這是最好也是最順其自然的方法了。
隨著這樣的想法在腦海中成型，她的迷茫逐漸被堅定取代。至少，現在的時間很寶貴，不應該浪費在這種事上頭，既然是因為任務才相識，那就應該將任務善始善終才好。
“事情大概就是這樣，更多的，就等明早和雲嬈姬諺會和了再商量吧。”明鵲邊說著，邊站起身，“那我先走了，你休息吧。”
看著謝驚堂眼角因為困倦而閃出的淚光，她頓了頓，補充道：“...下次我不會再半夜找你說這些了。”
半夜來找人說這些事情，確實是有些為難人的意思，畢竟該睡覺的時辰，誰都不想多動腦子，謝驚堂跟已經可以辟谷的她不一樣，還只是個需要食物和睡眠來維持生理狀態的小弟子而已。
魔尊大人難得體諒人一回，可不知道是不是她的聲線聽上去實在太冷漠了，眼前的少年聽完，臉色卻是更差了，半掩在外袍大袖裏頭的手也緊緊蜷縮了起來，青筋畢露，可即使是這樣，他還是沒有多說什麽，只是無聲地坐在那兒，也沒有同她道晚安的意思。
明鵲瞥他一眼，抿抿唇，朝著窗邊走去。就在她擡起架子，翻上窗框的那一刻，方才一直不搭理她的謝驚堂突然出聲叫住了她：
“餵。”
她動作一頓，沒有回頭，只是“嗯”了一聲。
“你來找我，真的只是為了來找我說這些嗎？”少年的鼻音微拐，悶悶的，語調上揚，含著一點微妙的期盼的意味，“明明...”
明明這些事情可以等到次日再說，這樣大半夜著急忙慌地跑過來，又是為了什麽呢？
他沒有聽到她的回答。
等謝驚堂終於意識到不對，再擡頭看過去的時候，窗框已經半合，那人無蹤無影，只剩下一線冷香彌漫在寂寞的夜色裏，澹澹無聲。
少年一雙晦暗的眼瞳死死地盯著無人的窗口，仿佛在與什麽東西執拗地對撞著，直到心中的輸贏落定，他終於狼狽地松開了緊攥的袖角。
袖角的梨花破了線。
他站起身，沈默地關上窗，收拾屋子裏的一片狼藉，卻在整理那沓宣紙的時候，發現了什麽，一時怔在了原地。
他的指尖撫摸過紙面上暈開的墨跡。這句詩，他記得是那一年，他同文琮一同坐在廊下抄寫書卷時寫下的，那時兩人一邊抄，一邊念念有詞、搖頭晃腦：
“...驚堂不是閑相識，讚不欣兮罵不嗔*。”
“驚堂，這句詩有你的名字呢。給你撕下來，貼你腦門兒上！”
文琮說完這句後，反而被他畫了一臉墨。
可是，明明沒有撕下來，怎麽會缺了一角...
“......”
他低聲喃喃：“明鵲...”
你在想什麽呢？
......
她的屋子外面沒有栽花種樹，孤零零的，只有遠處一叢直楞楞的茂竹，立在晦暗中，風一吹，就簌簌地發響。
明鵲挺喜歡竹子的。因為它們很好養，無論是在石縫還是在山頂，即使貧弱也能存活，無論怎樣活著，細瘦發黃，竹身總是筆直地往上長，好像不甘心地沖破了天頂才肯罷休。
這種生物會讓明鵲想起自己，當然，不敢托大什麽君子品行，不過也就“難死”一條勉強沾邊。但她的宅邸裏沒有種竹子，也沒有其他任何植物，她上輩子無聊的時候試著種過一些，但養什麽死什麽，由此還曾被蓮宓笑稱為“植物殺手”。
明鵲覺得除了自己不會養的原因之外，還要歸因於荒闕實在地如其名，實在太荒涼，發青發紫的顏色，叫人甚至無法想象它更貧瘠的樣子，能在那裏茍活的，只有一些帶刺帶毒的雜草。
她就在那個地方長大。
從知事時，就立足那樣的土地之上，跟那裏每一株茍活又瀕死的植物一樣，自生自滅，任其放養。
可是，面前的這叢竹子養得很好，翠色如翡，枝葉茂密，這是因為主人家照顧得精細，也是因為，歸靈山脈，是個四季如春，山靈水秀的好地方。
人界有人說過，一方水土，養一方人。
明鵲側坐在窗牖上，亂七八糟的想法從她的腦海之中穿梭來去，她卻只是低頭盯著自己緊握的拳頭，默默不語。
慢慢地，她一根一根地松開了手指，直到手心中的那張邊角毛糙的舊青宣一角，連帶著上頭淩亂的墨色都徹底暴露在冷涼的月光下，然後一眨眼，便被夜風卷去，如離巢的白鳥一樣，毫無留戀飛向了遠方。
白鳥，飛遠點也好。
她盯著那點白色被吞沒在夜色裏，心中暗暗念了一聲：“系統？”
“在呢。”系統察覺明鵲情緒有些不對勁，連聲音都放低了，“宿主有什麽需要幫助的嗎？”
“查詢一下任務對象的數值。”
“叮——您好宿主，查詢到的數值如下：謝驚堂信任值60，好感度60。距離完成第三階段數值任務還差：信任值20，好感度20。”
“任務對象數值漲幅可觀，請宿主再接再厲！”
官方的聲音播放完，系統小心翼翼的聲音又響了起來：“怎麽了嗎？方才我休眠的時候，你們兩個鬧不開心了？之前不是還好好的嗎？”
明鵲沒有回答它的問題，反而莫名其妙問了一句：“好感值上升代表什麽意思？是指他會慢慢喜歡上我嗎？”
“額...”系統也許是沒想到她會這樣問，沈思了一會，很有眼色道，“也不一定吧，好感是分很多種的，可能是指友情啊...親情啊...”
看來她是猜對了——明鵲聽它這個飄飄乎乎的聲音就覺得不是很可信，無奈地捏了捏眉心——真是好笑，她幾乎沒經歷過束手無策的情況，近年來，在那個姓謝的身上，是第一次。
算了，再說吧。
“你把他的數值播報關了吧，完成任務的時候告訴我就好了。”明鵲決定耳不聽心不煩。
系統：“好。”
魔尊殿下用一盞茶的時間幹脆利落地解決了一樁煩心事，正要翻下窗框回到室內，卻再次被一個聲音叫住了。
她循聲望過去，瞧見不遠處回廊下頭站著的那個修長男子，想了半天不知道怎麽稱呼，只能掠過：“...你怎麽在這？”
姬諺也沒在乎稱呼不稱呼的，踱步朝她這邊走過來，簡單解釋道：“羅老先生一個時辰前派人傳我過去，說是二小姐因為雲嬈的事t情傷心得睡不著，勞煩我過去勸解兩句。”
明鵲有些啼笑皆非：“然後呢？”
“然後？然後我沒去，但是同老先生和夫人認真解釋了我對雲嬈的情分，然後奉上了幾枚安眠的丹藥。”姬諺搖搖頭，“她該有良人，不是我，既然不想有牽扯，自然不該再見面。”
既然不想有牽扯，自然不該再見面。
這句話聽得明鵲眉角一抽，無可奈何且十分狼狽地轉移了話題，半是嘲笑半是同情道：“沒辦法，自古以來姑娘大多會歡喜溫文爾雅的類型，以後這種事兒絕對不會少。你若真對雲嬈動了心，那從此以後便有的好忙了。”
只是沒想到雲嬈同他之間，感情發展得倒是自然而然、十分順利。不過，多半也是因為兩個人出身相近，性格又坦蕩大方的緣故，緣分有的時候當真是說不清的事情。
姬諺噙笑道：“那也未必，我看謝師弟這種橫眉冷對，驕傲無雙的俊俏小公子，也是挺受女孩子們歡迎的嘛。而且，我聽羅夫人說，在謝家沒出事之前，兩家人好懸要給他們定了親呢，誰想到後來發生那樣的變故。如今謝驚堂回來了，還不知道要不要履行定...”
“姬諺。”
她難得對他冷了臉，叫了他的大名——攏共聊了沒兩句，又是“不見面”又是“謝驚堂”“定親”的，明鵲實在沒辦法不懷疑姬諺過來聊天的動機就是為了調侃她。
“好啦。”姬諺靠在墻邊，頰邊掛上了溫柔了然的笑意，“我果然沒猜錯，你是因為驚堂才這副樣子的。怎麽樣，要不要同哥哥說說？”
即使明鵲因為覺得怪異從來沒叫過他“哥哥”，他仍然堅持不懈地這麽自稱著，並試圖履行哥哥的責任，全方位地對她進行關心，即使她大部分時候覺得完全沒必要。
不過，明鵲想，有的時候偶爾被關心兩句，好像也沒那麽討厭。
但她還是發自內心地搖了搖頭：“沒什麽，一點小事而已，不用太在意。”頓了頓，為了不讓自己顯得像是抵觸同他說話，她轉而道，“既然你不睡，就講講明天去膚山的計劃吧。”
姬諺聽妹妹不願多聊，也不勉強，從善如流道：“去膚山勢必要經過三山之一進行中轉，所以明早我們同羅家人拜別後，就先去虞山住一晚，後日再動身去膚山。我遇見通天門的人時，他們大約也是要離開了，我使了些手段，讓他們往上滁的方向去了，我賭他們不會再回虞山。”
如果通天門在膚山附近徘徊的話，無論去哪座山都有被撞見的危險，不如選一座他們曾經踏足過的，也許還有避開的餘地。
明鵲讚同地點點頭，疑道：“為何要在虞山再等一晚？”
“因為...”姬諺唇角露出了一個神秘的笑容，“只有我們四個過去太危險了，所以我搬了救兵過來。”
救兵？
姬諺能認識什麽救兵，無非就是——
“問逍遙也要過來？”
沒想到，姬諺卻是搖了搖頭：“等明日傍晚他們到了，你自然就知道了。”
“別怪我沒提醒你，大約明後日，雲嬈的親傳大師兄也會過來，他似乎不大喜歡通天門的人，你把身份藏藏好。”明鵲難得好心提醒了一句。
畢竟喜歡人家女孩子，身邊的師兄師尊之類自然還是要拉近一下關系的。
“知道啦，魔尊殿下，你也記得把自己的身份藏藏好。”姬諺站直身子，理了理衣袍，笑瞇瞇道，“做好隨時見到通天門徒的準備。”
明鵲抱著胸皺皺眉。她其實還不太想見到通天門那群遺棄她又喜歡作孽的玩意兒，不過，形式所迫，也是無奈。
“好了，小女孩家家才多大，一點小事別老皺眉頭。”姬諺見她的樣子有些失笑，“實在不想見，還有哥哥呢，哥哥擋前頭。”
他？聽他的經歷，他在通天門的處境也不太好吧？
“少逞英雄了。”明鵲撇著嘴冷笑了一聲，“...你還是想想被通天門逮回去了怎麽辦吧。”
“總會有辦法的，不要急嘛。”
姬諺笑呵呵的，一副溫吞的老好人樣子，躊躇了半晌，終於還是擡起手，輕輕地、帶著點局促地摸了一下明鵲的頭。
也不知是沒反應過來還是僵硬住了，總之明鵲沒有躲開。
“好了。”他很快將手收了回來，笑了笑，“回去休息吧，明日還要早起呢。”
明鵲僵著臉，有些不自然地“哦”了一聲，就見姬諺隨意一拱手，頗為瀟灑地轉身離開了，紺色的衣袍漸漸融在夜色裏，看得不明晰。
走到一半，他又停了下來，再次轉身叫了她。
“阿鵲。”
“嗯？”
“以後有什麽不開心的事情，可以跟哥哥說哦。”
“......”
“知道了。”
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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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動了動僵硬的肩膀，輕輕地呼了一口氣, 試圖打起點精神, 對面的明鵲見他這幅模樣，話聲一頓, 過了好一會兒, 才輕聲開口繼續道：
“簡單說來，事情的疑點其實只分作三個部分。其一就是要搞清楚，那座山到底是什麽來頭, 怎麽出現在那裏的, 也就是說我們必須得親自去到山上一探；還有一點, 就是為什麽虞山上的人全都堅持稱那座‘膚山’是一直都存在的。”
“歸靈山脈各峰之間還是有一段距離的, 如果不是刻意留心, 根本不會清楚記得那三座山之間是不是存在著一座矮小山丘, 也就是說, 無論通天門使用了什麽方法, 只要居於這三山、最清楚情況的人能夠統一口徑，這座山就能夠做到無中生有、憑空立足。”
這實在是一種很可怕t的手段，利用眾地域之間的消息差異來篡改人的記憶和認知, 從而將他們的詭計神不知鬼不覺地放到眾人眼皮之下的視覺死角中，伺機而動。
“最重要的也是最後一點, 他們弄出這座‘膚山’的目的...是什麽？”
謝驚堂在此過程中，一直垂著眼默默地聽著, 時不時頷一下首, 表示自己能聽懂，直到明鵲的聲音停下超過了三個呼吸, 他才終於擡起頭，迅速地瞟了明鵲一眼，就再次不願和她對視一般，低下頭去。
“好，知道了。”他說。
這樣的回答語氣不像平時的謝驚堂，很明顯可以看出，他的心情並不好。
他從來不愛隱藏自己的情緒這一點，明鵲是知道的，只是從前他不高興的時候都像個爆竹，喜歡說些氣死人的話，力求讓氣他的人也一起不高興，可這一次，他非但沒有像從前一樣“爆炸”，反倒表現得寡言少語，仿佛把情緒都吞了進去，卡在喉嚨裏不上不下，噎得人喘不過氣來。
“......”
明鵲本想說點什麽，卻又覺得什麽都說不出來，她本就不善言辭，更何況這種情況，似乎不也應再跟他多說什麽。
她不是傻子，當然能察覺出來這份不高興是因為她方才的疏離所致。可那本就是他們應該保持的關系，不是嗎？從認識的那天起，不就已經是這樣的關系了嗎？
家族敗落的仙家貴子與聲名狼藉的五毒魔尊，如果不是因為任務強行將他們捆在一起，可能一輩子都不會有交集。他們只是暫時的同伴，暫時的保護者與被保護者的關系，就跟小蟲子是她的寵物、骨鞭是她的武器一樣，是一種既定的、不摻雜任何特殊情感的關系。
這樣才是對的。即使謝驚堂現在似乎慢慢變得跟從前不一樣了，變得不再那麽像胡鬧耍賴、天真無憂的孩子，這樣的關系也不應有任何改變。
就像從前一樣吧，也許他自己會想明白的。這是最好也是最順其自然的方法了。
隨著這樣的想法在腦海中成型，她的迷茫逐漸被堅定取代。至少，現在的時間很寶貴，不應該浪費在這種事上頭，既然是因為任務才相識，那就應該將任務善始善終才好。
“事情大概就是這樣，更多的，就等明早和雲嬈姬諺會和了再商量吧。”明鵲邊說著，邊站起身，“那我先走了，你休息吧。”
看著謝驚堂眼角因為困倦而閃出的淚光，她頓了頓，補充道：“...下次我不會再半夜找你說這些了。”
半夜來找人說這些事情，確實是有些為難人的意思，畢竟該睡覺的時辰，誰都不想多動腦子，謝驚堂跟已經可以辟谷的她不一樣，還只是個需要食物和睡眠來維持生理狀態的小弟子而已。
魔尊大人難得體諒人一回，可不知道是不是她的聲線聽上去實在太冷漠了，眼前的少年聽完，臉色卻是更差了，半掩在外袍大袖裏頭的手也緊緊蜷縮了起來，青筋畢露，可即使是這樣，他還是沒有多說什麽，只是無聲地坐在那兒，也沒有同她道晚安的意思。
明鵲瞥他一眼，抿抿唇，朝著窗邊走去。就在她擡起架子，翻上窗框的那一刻，方才一直不搭理她的謝驚堂突然出聲叫住了她：
“餵。”
她動作一頓，沒有回頭，只是“嗯”了一聲。
“你來找我，真的只是為了來找我說這些嗎？”少年的鼻音微拐，悶悶的，語調上揚，含著一點微妙的期盼的意味，“明明...”
明明這些事情可以等到次日再說，這樣大半夜著急忙慌地跑過來，又是為了什麽呢？
他沒有聽到她的回答。
等謝驚堂終於意識到不對，再擡頭看過去的時候，窗框已經半合，那人無蹤無影，只剩下一線冷香彌漫在寂寞的夜色裏，澹澹無聲。
少年一雙晦暗的眼瞳死死地盯著無人的窗口，仿佛在與什麽東西執拗地對撞著，直到心中的輸贏落定，他終於狼狽地松開了緊攥的袖角。
袖角的梨花破了線。
他站起身，沈默地關上窗，收拾屋子裏的一片狼藉，卻在整理那沓宣紙的時候，發現了什麽，一時怔在了原地。
他的指尖撫摸過紙面上暈開的墨跡。這句詩，他記得是那一年，他同文琮一同坐在廊下抄寫書卷時寫下的，那時兩人一邊抄，一邊念念有詞、搖頭晃腦：
“...驚堂不是閑相識，讚不欣兮罵不嗔*。”
“驚堂，這句詩有你的名字呢。給你撕下來，貼你腦門兒上！”
文琮說完這句後，反而被他畫了一臉墨。
可是，明明沒有撕下來，怎麽會缺了一角...
“......”
他低聲喃喃：“明鵲...”
你在想什麽呢？
......
她的屋子外面沒有栽花種樹，孤零零的，只有遠處一叢直楞楞的茂竹，立在晦暗中，風一吹，就簌簌地發響。
明鵲挺喜歡竹子的。因為它們很好養，無論是在石縫還是在山頂，即使貧弱也能存活，無論怎樣活著，細瘦發黃，竹身總是筆直地往上長，好像不甘心地沖破了天頂才肯罷休。
這種生物會讓明鵲想起自己，當然，不敢托大什麽君子品行，不過也就“難死”一條勉強沾邊。但她的宅邸裏沒有種竹子，也沒有其他任何植物，她上輩子無聊的時候試著種過一些，但養什麽死什麽，由此還曾被蓮宓笑稱為“植物殺手”。
明鵲覺得除了自己不會養的原因之外，還要歸因於荒闕實在地如其名，實在太荒涼，發青發紫的顏色，叫人甚至無法想象它更貧瘠的樣子，能在那裏茍活的，只有一些帶刺帶毒的雜草。
她就在那個地方長大。
從知事時，就立足那樣的土地之上，跟那裏每一株茍活又瀕死的植物一樣，自生自滅，任其放養。
可是，面前的這叢竹子養得很好，翠色如翡，枝葉茂密，這是因為主人家照顧得精細，也是因為，歸靈山脈，是個四季如春，山靈水秀的好地方。
人界有人說過，一方水土，養一方人。
明鵲側坐在窗牖上，亂七八糟的想法從她的腦海之中穿梭來去，她卻只是低頭盯著自己緊握的拳頭，默默不語。
慢慢地，她一根一根地松開了手指，直到手心中的那張邊角毛糙的舊青宣一角，連帶著上頭淩亂的墨色都徹底暴露在冷涼的月光下，然後一眨眼，便被夜風卷去，如離巢的白鳥一樣，毫無留戀飛向了遠方。
白鳥，飛遠點也好。
她盯著那點白色被吞沒在夜色裏，心中暗暗念了一聲：“系統？”
“在呢。”系統察覺明鵲情緒有些不對勁，連聲音都放低了，“宿主有什麽需要幫助的嗎？”
“查詢一下任務對象的數值。”
“叮——您好宿主，查詢到的數值如下：謝驚堂信任值60，好感度60。距離完成第三階段數值任務還差：信任值20，好感度20。”
“任務對象數值漲幅可觀，請宿主再接再厲！”
官方的聲音播放完，系統小心翼翼的聲音又響了起來：“怎麽了嗎？方才我休眠的時候，你們兩個鬧不開心了？之前不是還好好的嗎？”
明鵲沒有回答它的問題，反而莫名其妙問了一句：“好感值上升代表什麽意思？是指他會慢慢喜歡上我嗎？”
“額...”系統也許是沒想到她會這樣問，沈思了一會，很有眼色道，“也不一定吧，好感是分很多種的，可能是指友情啊...親情啊...”
看來她是猜對了——明鵲聽它這個飄飄乎乎的聲音就覺得不是很可信，無奈地捏了捏眉心——真是好笑，她幾乎沒經歷過束手無策的情況，近年來，在那個姓謝的身上，是第一次。
算了，再說吧。
“你把他的數值播報關了吧，完成任務的時候告訴我就好了。”明鵲決定耳不聽心不煩。
系統：“好。”
魔尊殿下用一盞茶的時間幹脆利落地解決了一樁煩心事，正要翻下窗框回到室內，卻再次被一個聲音叫住了。
她循聲望過去，瞧見不遠處回廊下頭站著的那個修長男子，想了半天不知道怎麽稱呼，只能掠過：“...你怎麽在這？”
姬諺也沒在乎稱呼不稱呼的，踱步朝她這邊走過來，簡單解釋道：“羅老先生一個時辰前派人傳我過去，說是二小姐因為雲嬈的事t情傷心得睡不著，勞煩我過去勸解兩句。”
明鵲有些啼笑皆非：“然後呢？”
“然後？然後我沒去，但是同老先生和夫人認真解釋了我對雲嬈的情分，然後奉上了幾枚安眠的丹藥。”姬諺搖搖頭，“她該有良人，不是我，既然不想有牽扯，自然不該再見面。”
既然不想有牽扯，自然不該再見面。
這句話聽得明鵲眉角一抽，無可奈何且十分狼狽地轉移了話題，半是嘲笑半是同情道：“沒辦法，自古以來姑娘大多會歡喜溫文爾雅的類型，以後這種事兒絕對不會少。你若真對雲嬈動了心，那從此以後便有的好忙了。”
只是沒想到雲嬈同他之間，感情發展得倒是自然而然、十分順利。不過，多半也是因為兩個人出身相近，性格又坦蕩大方的緣故，緣分有的時候當真是說不清的事情。
姬諺噙笑道：“那也未必，我看謝師弟這種橫眉冷對，驕傲無雙的俊俏小公子，也是挺受女孩子們歡迎的嘛。而且，我聽羅夫人說，在謝家沒出事之前，兩家人好懸要給他們定了親呢，誰想到後來發生那樣的變故。如今謝驚堂回來了，還不知道要不要履行定...”
“姬諺。”
她難得對他冷了臉，叫了他的大名——攏共聊了沒兩句，又是“不見面”又是“謝驚堂”“定親”的，明鵲實在沒辦法不懷疑姬諺過來聊天的動機就是為了調侃她。
“好啦。”姬諺靠在墻邊，頰邊掛上了溫柔了然的笑意，“我果然沒猜錯，你是因為驚堂才這副樣子的。怎麽樣，要不要同哥哥說說？”
即使明鵲因為覺得怪異從來沒叫過他“哥哥”，他仍然堅持不懈地這麽自稱著，並試圖履行哥哥的責任，全方位地對她進行關心，即使她大部分時候覺得完全沒必要。
不過，明鵲想，有的時候偶爾被關心兩句，好像也沒那麽討厭。
但她還是發自內心地搖了搖頭：“沒什麽，一點小事而已，不用太在意。”頓了頓，為了不讓自己顯得像是抵觸同他說話，她轉而道，“既然你不睡，就講講明天去膚山的計劃吧。”
姬諺聽妹妹不願多聊，也不勉強，從善如流道：“去膚山勢必要經過三山之一進行中轉，所以明早我們同羅家人拜別後，就先去虞山住一晚，後日再動身去膚山。我遇見通天門的人時，他們大約也是要離開了，我使了些手段，讓他們往上滁的方向去了，我賭他們不會再回虞山。”
如果通天門在膚山附近徘徊的話，無論去哪座山都有被撞見的危險，不如選一座他們曾經踏足過的，也許還有避開的餘地。
明鵲讚同地點點頭，疑道：“為何要在虞山再等一晚？”
“因為...”姬諺唇角露出了一個神秘的笑容，“只有我們四個過去太危險了，所以我搬了救兵過來。”
救兵？
姬諺能認識什麽救兵，無非就是——
“問逍遙也要過來？”
沒想到，姬諺卻是搖了搖頭：“等明日傍晚他們到了，你自然就知道了。”
“別怪我沒提醒你，大約明後日，雲嬈的親傳大師兄也會過來，他似乎不大喜歡通天門的人，你把身份藏藏好。”明鵲難得好心提醒了一句。
畢竟喜歡人家女孩子，身邊的師兄師尊之類自然還是要拉近一下關系的。
“知道啦，魔尊殿下，你也記得把自己的身份藏藏好。”姬諺站直身子，理了理衣袍，笑瞇瞇道，“做好隨時見到通天門徒的準備。”
明鵲抱著胸皺皺眉。她其實還不太想見到通天門那群遺棄她又喜歡作孽的玩意兒，不過，形式所迫，也是無奈。
“好了，小女孩家家才多大，一點小事別老皺眉頭。”姬諺見她的樣子有些失笑，“實在不想見，還有哥哥呢，哥哥擋前頭。”
他？聽他的經歷，他在通天門的處境也不太好吧？
“少逞英雄了。”明鵲撇著嘴冷笑了一聲，“...你還是想想被通天門逮回去了怎麽辦吧。”
“總會有辦法的，不要急嘛。”
姬諺笑呵呵的，一副溫吞的老好人樣子，躊躇了半晌，終於還是擡起手，輕輕地、帶著點局促地摸了一下明鵲的頭。
也不知是沒反應過來還是僵硬住了，總之明鵲沒有躲開。
“好了。”他很快將手收了回來，笑了笑，“回去休息吧，明日還要早起呢。”
明鵲僵著臉，有些不自然地“哦”了一聲，就見姬諺隨意一拱手，頗為瀟灑地轉身離開了，紺色的衣袍漸漸融在夜色裏，看得不明晰。
走到一半，他又停了下來，再次轉身叫了她。
“阿鵲。”
“嗯？”
“以後有什麽不開心的事情，可以跟哥哥說哦。”
“......”
“知道了。”
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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