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24章

關燈
第24章

凜冬悄然而至, 幾株虬枝老樹佇立在山腳下,勁風掠過樹梢,帶起了漫天飄雪, 雪落枝頭,發出窸窸窣窣的沙啞聲響。

一夜之間,天地蒼茫, 萬物雕零。

顧蘭枝往手掌心裏呵出一口氣,深一腳淺一腳, 緩慢行走在山林間。

一天一夜了,她又餓又冷, 很想停下來休息一會兒。

可是她不能停,要是停下來被抓住,那個撿來的男人就要死了。

小小的身影憑借意志, 硬是往前多走了一裏地,來到了一處山谷。

兩面環山, 溪流環繞,只是隆冬時節,溪流結了冰, 她連喝口水都難。

顧蘭枝頹然跌倒, 凍得通紅的小手緊握成拳,一下一下捶打在冰面上。

再快一點, 再快一點……

顧蘭枝不記得捶打了多少次,直到指節擦破了皮,寒冰將血液凝固成青藍色。

好在功夫不負有心人,總算砸出了一道口子。

她不顧手上的傷, 奮力挖掘,指尖觸及冰面下緩緩的水流, 面上大喜。

“有水了、有水了!”

她捧起一捧水連滾帶爬,只是還沒走多遠,水流便化作冰碴,淅瀝瀝掉了一地。

顧蘭枝不死心,用水囊裝起,揣在懷裏捂熱,飛快往山洞跑去。

她沒有火折子,沒辦法生火,山洞裏除了雪還是雪,她一個人渴了餓了,忍著寒冷吃幾口雪倒也勉強能活,可是那個男人不行。

他馬上就要死了,沒有水,沒有食物,他大抵是熬不過今夜了。

顧蘭枝來到男人身邊,用水囊小心翼翼為男人餵了兩口,興許是和溪水太冷,剛灌進去,男人就吐了出來。

“喝呀,你倒是喝點呀……”

顧蘭枝急紅了眼睛。

男人半點察覺不到,只是一個勁兒的哆嗦,顫抖著。

“冷……好冷……”

他不自覺往顧蘭枝懷裏靠,這是他唯一能感受到的溫暖。

顧蘭枝一咬牙,自己喝了口水。

是真的冷啊,不過比起吃雪,還是好很多了。

她用自己的體溫一點點捂熱,以唇度水,這次男人沒有抗拒,幹裂的唇總算恢覆一點血色。

顧蘭枝松了口氣,從香囊裏取出一粒藥丸放進嘴裏,用自己的體溫化開,再度進男人口中。

不斷重覆著這個動作。

山中條件艱苦,她一個弱女子,很難找到食物,不過有這粒藥丸,勉強能續命幾日。

興許幾日後,這場雪就化了,一切就好起來了。

顧蘭枝喜歡把一切都往好處想,只是太累了,抱著男人不知不覺合上了眼。

夜裏,男人幽幽轉醒。

眼前一片漆黑。

他知道,自己已經看不見了,他只能憑借身體的觸感去摸索,這一摸索,便察覺身旁有人。

那似有若無的蘭花香令他腦中清明。

是個女子。

付晏清訥訥收回手,輕咳兩聲。

顧蘭枝驚醒,“怎麽了?”

她四下張望,還以為狼來了,但看到面前坐起的男人,又笑了,“你醒了?有好些嗎?”

“好多了。”付晏清循聲作揖,俊顏溫和,“多謝姑娘救命之恩。”

“不客氣,舉手之勞罷了。”顧蘭枝笑靨如花,明眸彎成了小月牙。

只是可惜,男人看不見。

不過聽聲音,能想象到少女此刻明媚的笑臉。

付晏清不自覺揚起唇角,“敢問姑娘,這是哪裏?”

“燕山。”顧蘭枝不假思索地回答,隨後歪著頭,好奇問他,“你呢?你為什麽會在這裏?”

問話間,他註意到男人好看卻空洞無神的雙眸。

悄悄的,顧蘭枝用手在男人面前晃了晃。

付晏清眼睛一眨不眨,沒有回答她的話,只是含笑道,“我看不見,不必試探了。”

顧蘭枝頗為懊惱,“對不起啊……”

畢竟瞎了眼,被人提及難免傷心。

“沒事。”付晏清輕聲安撫她,想了想,又道,“我……迷路了。”

顧蘭枝怔楞片刻,才意識到男人是回答她前面的問題,“那怎麽辦,你家裏人知道嗎?”

她是很樂於助人,只是眼下她自身難保了,估摸著是沒法幫他回家。

付晏清面上笑容淡了些,良久,沈吟道,“我就是和家人一並入山,才迷了路。”

才瞎了眼。

想到那些人,付晏清擱在膝上的手指慢慢蜷縮,緊握成拳。

大抵是憤怒導致了氣血上湧,付晏清忍不住咳嗽起來,這一咳,嘔出一口黑血來。

顧蘭枝瞪大眸子,黑色的血,可不尋常。

她趕緊抓過付晏清的手搭上他的脈搏。

剛把人撿回來的時候,以為是凍壞了,並未仔細把過脈,但這次她卻發現了異常。

“你……你中毒了?”

付晏清抹去嘴角的血跡,微微一笑,“不礙事。”

顧蘭枝沒理會他這句話,轉頭在幾個香囊裏翻來翻去,“這毒難解,你稍等一下。”

半晌,她找出了一粒解毒丸,不過這解毒丸只能解尋常的瘴毒一類,但眼下她找不到草藥,只能用這解毒丸勉強一試。

她把藥碗送到男人嘴邊,男人問也沒問,毫不猶豫吃了下去。

“你放心,你是我撿回來的病人,我不會讓你死的。”顧蘭枝跟隨父親習醫多年,還是第一次在人前顯露醫術,正是初生牛犢不怕虎,信心滿滿的時候。

夜裏漆黑,只能借著灑在雪上的月光照明,顧蘭枝不慎掉了只香囊,正在地上摸索。

付晏清服下解毒丸,洶湧的血腥氣稍稍壓了下去,他從腰間摸出一只火折子遞過去,“用這個吧。”

他是看不見,但周圍寒意刺骨,他估計小丫頭多半是沒生火。

顧蘭枝長長呼出一口氣,似喜似嗔,“早知道你有火種,我就不跑大老遠去找水了。”

“給姑娘添麻煩了。”付晏清倒是一直很客氣,“姑娘救我一命,大恩大德來日必報,只是還沒請教姑娘芳名。”

顧蘭枝在洞裏搜集了些前人用剩的柴火,聞言動作一頓。

她是罪臣之女,四處逃亡,怎麽敢在人前說出真名。

“我……”

顧蘭枝頓了頓,有些心虛道,“我叫阿蘭,是山中的采藥女,大雪封山迷路了,正巧遇上你,所以救你只是順便,你不用報答的。”

“阿蘭,”付晏清喃喃重覆,輕笑出聲,“你記住,我叫付祁安,以後若有困難,可到城中尋我。t”

“付、祁、安?”

顧蘭枝細細品味這三個字,只覺得他名字好聽極了,“那我記下了。”

話是這麽說,心裏壓根沒想過有朝一日會去尋他幫助。

顧蘭枝簡單堆起柴火,索性天氣雖冷,卻還算幹燥,拂去上面的雪花勉強能用。

就是煙有些大。

顧蘭枝被嗆了一下,忙退開一陣咳嗽。

付晏清失笑,還真是個愛幫助人的傻姑娘。

笑著笑著,自己也被嗆了一嘴煙。

將就過了一夜。

慶幸老天爺開恩,第二日天氣晴朗,雖然依舊寒冷,卻沒了鵝毛大雪,顧蘭枝總算能出去找點吃的了。

可惜一場大雪下來,山中連野果都不剩了,顧蘭枝只能挖些能吃的野菜,順便采了幾株藥草回去。

顧蘭枝手藝很好,野草羹也能做出香氣。

付晏清也不挑了,給什麽吃什麽,如此過了三四日。

期間顧蘭枝就盯著他的眼睛看,一天忽然說道,“我想,你失明應該是因為中毒。”

正吃著野菜羹的付晏清楞了一瞬,隨即淺笑,“是治不好了嗎?”

顧蘭枝忘了他是個盲人,下意識搖頭,“我能治,只是……”

付晏清以為她要談條件,語氣輕柔,“要多少診金都行。”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

如果他沒有失明,就能瞧見顧蘭枝緋紅的俏臉,“我想說的是……是……”

不是要錢?那要什麽?

要人?

付晏清內心掙紮了須臾,又如釋重負,“姑娘放心,無論能否治好,在下都欠你一個恩情,無論你要什麽,只要是在下能做到的,都會兌現。”

顧蘭枝聞言,更急了,“你誤會了,其實我的意思是,想讓你的眼睛重見光明,只要解毒即可,但你身體裏不止一種毒,如今沒發出來,只是因為一種毒克制了另一種毒。”

付晏清被這番話說得雲裏霧裏,但還是繞了過來,“你的意思是,治好了我的眼睛,另一種毒就會發作?”

總算是解釋清楚了。

顧蘭枝忙點頭,“對對,就是這個意思。”

付晏清苦笑一聲,眼中寒芒一閃而過。

這安國公府裏,想讓他死的人還真不少。

“另一種毒發作起來是何後果,姑娘但說無妨。”

他話音落下,回應他的不再是少女清脆的聲音,而是冗長的沈默。

付晏清一挑眉梢,“是很難解的毒?”

“那、那倒不是。”

顧蘭枝垂下眼簾,似鼓起了莫大的勇氣,小聲道,“就是那個毒……那個毒叫醉夢,是從西域傳來的一種稀世毒藥,千金難求。”

“喔,”付晏清雲淡風輕,“他們倒是下了血本。”

他似乎並不清楚這毒藥的作用。

顧蘭枝咬唇,“這個毒藥說白了就是……就是……媚藥!”

她閉著眼,豁出去了。

對於一個未出閣的少女而言,這話著實難以啟齒,尤其她們現在孤男寡女共處一個山洞,說起來難免羞臊。

付晏清唇邊笑意一僵,似乎也有些尷尬。

旋即輕咳一聲,“那算了,毒先不解了。”

顧蘭枝又不忍心他年紀輕輕就成一個瞎子,“你家中有妻妾嗎?要是有的話,得盡快解毒,否則拖下去,毒素侵入眼脈,你的眼睛就治不好了。”

付晏清又是一陣尷尬,“……在下尚未娶妻納妾。”

“啊?”

顧蘭枝也楞住了。

雖然面前的公子哥形容狼狽,但以顧蘭枝的見識,她知道面前的人出身不凡,不是官宦子弟就必定是家財萬貫的皇商,像他們那樣的,十六七歲時屋裏就有暖床的通房丫頭了。

這下有些難辦了。

顧蘭枝默默轉過身子,臉頰通紅,不敢再看付晏清。

付晏清也沒再說話,只是冰冷的空氣因為先前的對話,莫名變得燥熱難耐,尤其到了夜裏,他總能聞到一陣似有若無的蘭花香。

這漫漫長夜便更難熬了。

後半夜,顧蘭枝一直醒著,聽著男人翻來覆去的聲響,她也沒忍住,翻了個身,隔著跳躍的火光,能清晰看見男人俊秀的睡顏。

眉目深邃,鼻梁高挺,膚色白皙。

顧蘭枝再次咬唇。

付晏清忽然睜開了眼。

被抓包的顧蘭枝驚呼出聲,旋即才反應過來,對面的人是個瞎子啊,哪裏會發現她在看他。

付晏清神色緊張,“發生何事了?”

“沒,沒事。”顧蘭枝深吸幾口氣,穩住心神,“就是、就是夢魘嚇醒了。”

“……那就好。”付晏清松了口氣,緊蹙的眉頭舒展開來。

看得出,他是關心自己的。

顧蘭枝心頭浮起一絲莫名的甜意。

鬼差神使的,她問,“說實話,你想治好你的眼睛嗎?”

那樣好看的一個少年郎,她不希望他做一輩子的瞎子。

付晏清沈默片刻,點了下頭。

大概是曾經見過這世間繁華,陡然陷入黑暗,他無法適應,雖然嘴上不說,心裏還是期望能夠重見光明的。

顧蘭枝明白他的意思,想了許久,“那個,要不……”

“我不想委屈姑娘。”

付晏清打斷她的話,“你是個好姑娘,不該為我犧牲。”

聽到這句話,顧蘭枝就知道,自己做的決定沒錯。

她笑了,主動往付晏清身邊靠,“談不上犧牲,是我自願的,我願意為解毒,因為……你是我的第一個病人,我想把你治好。”

她說得認真,語氣鄭重,沒有絲毫輕浮之意。

“還有就是……我心悅你。”

少女聲若銀鈴,溫暖和煦。

付晏清是她記事以來,見過最好看的男子,或許,也將是她這輩子見過的,最好看的男子,她不想錯過。

反正,以後多半也不會再見了。

想到這裏,顧蘭枝明亮的眸有了些許黯然。

付晏清渾身僵住,罕見的,俊臉浮上一抹紅暈。

說心悅他的女子不在少數,但他卻是頭一回,因為聽到這句話心跳如擂。

言語難以表達的,只能用行動表示,付晏清長臂一攬,將人抱在懷中。

“阿蘭,待我重見光明之日,必要娶你為妻。”

……

真是一場美夢。

睡夢中,顧蘭枝不自覺勾起唇角,笑容甜蜜。

付晏清摘下青玉玦,摸索著,戴在顧蘭枝脖子上。

往後的日子,她努力為付晏清醫治,慢慢的,冬去春來,雪霽天晴,顧蘭枝可以出門覓食了。

付晏清的眼睛也好轉許多,能勉強看到一點光了,憑借一點光,他幫顧蘭枝打了不少野山雞。

兩人相處多日,總算能吃上點葷腥了。

付晏清再次見識到了顧蘭枝的手藝。

可惜,溫馨的日子總是轉瞬即逝。

安國公府的人終究進了山,在顧蘭枝外出的一日清晨。

他們尋到了付晏清,為他取下眼前的紗布。

付晏清歡喜不已,然而睜眼見到的第一個人,並不是他心心念念的阿蘭。

“父親?”

付晏清臉色煞白。

沒來得留下只言片語,付晏清跟隨父親離開了燕山。

顧蘭枝回來時,望著空蕩蕩的山洞,陷入失神。

很快,錦衣衛也尋來了。

一切都好似一場夢,夢醒了,她與他都回歸了各自原本的生活。

付晏清繼續做他尊貴的世子爺,顧蘭枝繼續做她的罪臣之女,四處逃亡。

……

顧蘭枝皺眉,發出痛苦的低吟,額上冷汗涔涔。

半夏不停地擦拭,不停地換帕子。

幾個丫頭小廝端著銅盆忙進忙出,清水進屋,血水出來。

一整晚了,血怎麽也止不住,屋裏的大夫哀嘆連連,再過一刻,床榻上的少女便要香消玉殞了。

半夏再忍不住,掩面啜泣。

立在床邊的玄衣男人面色陰沈,半晌,他吩咐雲裴,“去取回魂丹。”

雲裴楞了楞,一驚,“侯爺……”

那可是世間僅此一枚的保命丹藥啊。

“快去。”魏琰打斷他,厲聲催促。

雲裴不敢忤逆,轉身去取。

去尋顧蘭枝的路上,魏琰早早讓人備下回魂丹,眼下那丹藥就在馬車裏。

雲裴取來,看著大夫把丹藥化在水碗裏,再看著半夏將水餵給顧蘭枝,一臉的心痛。

當年柔妃病重,魏琰遍尋天下名醫才求得一枚回魂丹,此藥神奇之處就在於,不管多重的傷,只要一息尚存,此藥服下便能枯木逢春,起死回生。

可惜當年沒來得及用上。

自柔妃病逝後,這枚回魂丹便一直妥善保存著,留著將來不時之需,萬萬沒想到,居然這般輕易拿出來給顧蘭枝用了。

回魂丹的確神奇,一直無法醒來的顧蘭枝,服藥不到半個時辰,便有了蘇醒的征兆。

半夏不哭了,大夫也深長脖子等待著,大氣不敢喘一下。t

“祁安……”

顧蘭枝終於發出了聲音,慢慢睜開眼睛。

邊上同樣緊張的魏琰,聽到這聲呼喚,墨眸頓時一沈,轉身出去了。

整整三日,都未再踏入此處半步。

半夏給顧蘭枝餵了藥,還納悶呢。

“侯爺好生奇怪,明明救了姑娘,卻在姑娘醒來之後,看也不看就走了。”

顧蘭枝扯了扯嘴角。

她與武安侯本就不熟,人家能大發慈悲救她一命已是不易,哪裏敢奢望人家來看她。

不緊著把她抓起來就不錯了。

思及此,顧蘭枝又想到另一件事,“對了,我都忘了問,我昏睡多久了?”

“整整三個月了。”

“三個月?”

她竟昏睡了這麽久。

顧蘭枝望著窗外冒出嫩芽的枝丫靜靜出神,難怪,明明她記憶裏還是隆冬時節,怎麽轉眼,就要開春了。

那他……

不,是他們。

顧蘭枝欲言又止。

半夏看她落寞的樣子,便明白她還在想著那個男人,不由冷哼,“姑娘,他都要置您於死地了,您又何苦再念念不忘呢?”

早在三個月之前,顧蘭枝的死訊就傳開了,半夏還特意回了趟上京打探消息,結果卻得知安國公府正忙著籌備世子大婚,門口迎來送往的小廝奴仆,個個面上喜氣洋洋,好似他們的生命裏從未出現過顧蘭枝這個人。

唯一還記得顧蘭枝存在的,竟是那王家的紈絝。

只是這些話,半夏不會告訴顧蘭枝。

她希望顧蘭枝能放下一切,珍惜餘生。

“姑娘,之前奴婢攢了不少銀錢,等您病好了,我們就離開這裏吧。”

這次顧蘭枝沒有遲疑,點頭,“好。”

她試過了,努力了,也死心了,該為自己而活,為顧家而活。

又過一日,顧蘭枝身子大好,主仆收拾了行囊準備離開,臨行前,她想見魏琰一面,只是被雲裴擋了回來,說是政務繁忙,抽不開身。

顧蘭枝是真心道謝,便沖雲裴福了福身,“那就代我向侯爺道謝,大恩大德,蘭枝來日再報。”

雲裴想到自家侯爺的吩咐,側身避開,“姑娘客氣了,您要走,便快些走吧。”

明日,就是安國公世子大婚的日子了。

後半句話,雲裴沒說出口,差人準備好馬車,送顧蘭枝主仆踏上官道。

二月十二,是黃歷上宜嫁娶的好日子。

孟家舊宅歷時三月,已徹底翻新,府內外由下人們悉心妝點,房檐廊角,梅枝桂樹,皆遍布了紅綢錦色,一片喜慶奢華的紅艷。

孟蘭月今日將從這裏出嫁,通往安國公府的路上,紅錦毯一眼望不到盡頭,女使在迎親隊伍前頭撒下漫天花瓣,十裏紅妝,吹吹打打,好不熱鬧。

直至日落時分,新婦進門,夫妻對拜,前來觀禮的賓客歡呼雀躍著,在一片恭賀祝福聲中,將新婦送進了洞房。

按理說,孟老太爺逝世,孟蘭月當守孝三年方能嫁娶,不過幸得陛下垂憐,一封賜婚聖旨,促使有情人終成眷屬。

一共觀禮的還有王家人,看著面帶喜色的新郎官,王碩幾乎要捏碎了酒盞。

付晏清,果然是個冷血薄情的負心漢!

明明做出那樣的事,卻反得陛下重用,陛下甚至親自為他與另一個女人賜婚,何其諷刺,何其不公。

“這喜酒,不喝也罷!”

王碩越想越氣,幹脆揚手一擲,將酒盞重重砸在地上,起身離去。

不遠處,付晏清聽到動靜,只是掃了一眼,臉上笑意絲毫未減。

不管旁人如何猜想,起碼他對得起阿蘭,對得起她一片真心,這樣便足夠了。

除了……

除了那個已經死去的顧蘭枝。

想到她,付晏清心臟莫名一緊,壓得他險些喘不過氣。

正準備敬酒的賓客見他面色難看,忙催促他,“罷了罷了,今日這喜酒我代你喝了,你快些去見新娘子吧!”

有賓客起了頭,便有一群人跟著起哄,簇擁著將付晏清堵在新房門口。

一陣喧鬧,將那一點詭異的波瀾壓了下去,付晏清向眾人道謝,推門進屋,裏頭侍奉的女使識趣地退了下去。

關門落閂,隔絕了賓客的調笑喧囂。

紅燭搖曳的新房內,繡龍鳳呈祥的綢緞被面上鋪滿了棗生桂子,新娘雙手交疊,正穩穩地端坐在床榻正中央。

聽到腳步聲靠近,孟蘭月呼吸急促,心跳越來越快。

“祁安……”

她柔柔出聲,綴著南珠的喜帕撩開,露出一張柔美溫婉的臉。

看清這張臉,付晏清心頭咯噔一下。

好奇怪,為什麽他如此期盼的洞房花燭夜即將來臨時,他心頭卻掀不起半點波瀾。

是因為,他早就熟悉了她的一切,所以,沒有了新郎官初次洞房時的緊張不安?

或許是吧。

付晏清只能這樣安慰自己,強行壓下心頭的古怪。

孟蘭月並未察覺到異常,只覺跟吃了蜜一樣甜,聲音怯怯,“夫君……妾身伺候您寬衣洗漱吧。”

孟蘭月起身,可是剛觸及付晏清的衣襟,對方卻忽然閃到一邊,背對著她。

“你也累了,我自己來吧。”

孟蘭月笑容頓住,但很快重新拾起笑臉,“妾身謝夫君體恤,不過妾身不累,再者,伺候你本就是妾身的本分。”

她再度伸手為付晏清寬衣。

付晏清掙紮不得,索性任她為自己脫下外袍。

孟蘭月掛好外衣,又繞到男人面前,擡手為男人解開衣襟,隨著她的動作,寬大的袖擺滑落,露出兩截凝白皓腕。

到底是高門大戶嬌養的小姐,膚若凝脂,吹彈可破,臂彎處的守宮砂殷紅欲滴。

仿若一陣冷風吹過心坎,付晏清一個激靈,酒醒了。

整個人都醒了,徹底醒了。

他猛地抓住孟蘭月的手腕,目光死死盯著那顆守宮砂。

守宮砂,她怎麽還會有守宮砂!

孟蘭月不明所以,但看著男人逐漸猩紅的眸子,呼吸驟然停住。

“夫、夫君,你怎麽了?”

可付晏清沒有回應他。

顧蘭枝說過的每一句話,此時一齊湧入付晏清的腦海。

她說,她們曾經那樣相愛。

她說,他曾經答應過她,待他重見光明之日,便要娶她為妻。

她說,她曾在金陵,給孟蘭月做了一陣子的奴婢。

再然後,她的青玉玦不見了。

她流落揚州,在煙水閣做了三年的花魁。

她還說……

她還說了什麽?

付晏清不敢再想下去,可那些記憶仿佛有了自己的意志一般,硬是闖入他的腦海,來回翻騰,來回撕扯。

她說,他狼心狗肺,忘恩負義!

付晏清忽然就哭了。

自他懂事以後,他哭的次數屈指可數。

“她說的沒錯,是我忘恩負義,是我混賬,是我瞎了眼!瞎的時候我看不見她,為什麽好了以後,我還認不出她?為什麽?”

“為什麽!”

付晏清咆哮著,俊秀的面龐逐漸扭曲,淚水不斷地滑落。

孟蘭月終於明白大事不妙,可當她想勸慰時,付晏清一把甩開她,旋即發了瘋一般沖向偏院。

“夫君!”

孟蘭月心中大慟,怎會如此?她的大婚之夜怎會如此?

她急忙追出去,汀蘭院裏頓時亂作一團,慌不疊地都往偏院追去。

付晏清用盡了渾身氣力,一路狂奔,跌跌撞撞,總算來到偏院。

四周荒蕪,野草遍地,除了一地刺目的暗紅色血痕,哪裏還有他的顧蘭枝啊。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