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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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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魚

但是很快, 溫逾雨就回到了現實,認清了眼前的一切。

她只是剛好站在樓下,他只是剛好往樓下走。

所以造成了那麽一瞬的, 他向她走來的錯覺。

事實上,他們之間依舊相隔甚遠, 遠得甚至看不清到底有多遠。

就像一本翻不到盡頭的書, 她求知若渴地看幾眼, 提取了裏面幾個文字,奉為經典, 暗自竊喜。

但理智回籠, 她才發現, 其實從頭到尾, 她都沒看清過這本書的樣子。

連他是不是心情不好,她都如隔岸觀花, 看不清說不明。

溫逾雨捏緊書包背帶,停步, 躲在樓梯間,屏住呼吸。

耳廓裏, 他的腳步聲一點一點放大, 她的心跳聲也越來越重。

直到某一個瞬間,一切聲音都停了, 世界化為空茫的一片。

他的身影出現在她的眼簾。

依舊是她熟悉的線條,肩膀挺闊,骨骼凜冽,長腿往外邁步。

天色黑, 校園裏的路燈開著,落了幾點昏黃的痕跡在他肩膀上。他腦袋微垂, 沒回頭。

自然也不知道,有個人一直看著他的背影。

有些時刻,溫逾雨莫名有一種奇怪的感覺。

比如,與人相見是有次數的。

見一次,就少一次。

他,也是這樣。

·

她依舊不想回家,更不想面對一切,步伐自然能慢就慢。

有的時候,她很荒誕地想,要是她是一只小狗就好了,不用考慮那麽多,餓了就去找的,困了就去睡覺,沒神經沒大腦最好。

她不用覺得愧疚,不用覺得自己做得不對。

她其實,也想,溫恭良回來一趟,能開開心心的。

可是直接或間接的,因為自己,這一切都毀了。

她不可避免地,覺得愧疚,覺得自己不好。

也不可避免地,不知道該怎麽處理這一切。

理智告訴她,除了回家,又一次接受趙逢青的批判,承認自己錯了以外,她沒有任何解決事情的辦法。

可情感上,她卻極其排斥那個家,排斥家裏的一切,排斥連喘息都不給她的分分秒秒。

每一次邁步往前,她都覺得自己像一個無處可去的異類,找不到方向。

“逾雨。”忽地一聲,叫她的名字。

溫逾雨順著聲音看去,看到溫恭良的身影。

夕陽下,男人依舊穿著中午那件白襯衫,風塵仆仆的橙調,站在校門口,他一貫的削瘦,笑著叫她名字。

好像對她中午的所作所為,沒有任何感想一樣。

原本懸空的心,好像一瞬間落了點地,她竟然感受到一種,眼淚上泛的苦楚。

好像短暫地看見了一點光明。

他願意來接她,他是不是沒覺得,她不好,她不懂事。

但是又馬上反應過來,溫逾雨不相信這種好事能落在自己身上,停下腳步,側過臉,聲音發悶,“……你怎麽來了?”

溫恭良幾步走到她身邊,拍了拍她的腦袋,聲音溫和,“來接我家姑娘回家。”

這是他今天第二次拍她的腦袋,手掌熱熱的,力氣也大,導致她的頸脖不受控制地往下彎。

人的界限是個很奇怪的東西,和人生疏時,會無意識地處於防備狀態,連多一分的接近都顯得冒犯。

可是與人親近時,便會打破這個涇渭分明的界限。

在她因為他這個動作而踉t蹌的短暫瞬間裏,胸腔卻湧起一陣不為人知的暗湧。

如溫水般,把她的心泡開,化為一簇綻放的木耳,麻麻木木的,隨後是控制不住的怪異感覺。

好像,他真的沒生氣。

也還願意,親近她。

身子站定,溫逾雨指尖發木,沒能回神。

“中午吃飯沒?”溫恭良問。

溫逾雨看著溫恭良的臉,鬼使神差地說了實話,“……沒。”

“怎麽不吃飯,幹什麽都不能把身體餓壞了。萬一胃病,得去做胃鏡,還得天天吃藥,多難受啊。”

“下次不會了……”

“對了,監控那個事,我已經說你媽了,誰都需要隱私,怎麽能直接在你房裏裝監控的……”

絮絮叨叨的聲音,卻莫名讓她不覺得難受壓抑,相反覺得鼻酸。

她走後,他沒有聽信趙逢青的一面之詞。

而是,了解真相。告訴她,她沒錯,錯的是趙逢青。

所以他沒認為,她是個不懂事的孩子,也願意親近她。

一瞬間,所有的委屈和難受如浪潮般湧上來。

那些無數次難受積累起來的,從來沒人願意相信她的瞬間,在胸腔裏泛濫成河。

把她浸泡在裏面。

她好像習慣了,不被人原諒,不被人信任,不被人理解。

可是,溫恭良卻告訴她,真相也是能被人看到的。

·

監控一如溫恭良所說,被拆掉了。

而且不知道是她的錯覺,家裏的氣氛好像變了點。

有溫恭良在,趙逢青連發脾氣的次數都少了點,也不會在溫恭良的視線裏,隨意闖進她的臥室。

雖然在暗地裏,她仍對她很不滿,會認為,她有人撐腰,越來越不像話了。

但是溫逾雨卻因為這難得平和的時刻,覺得滿足,甚至不覺得這個家是布滿雷的龍潭虎穴,還是有短暫的,一方凈土。

·

期中考試也隨之到來。

這次雖然不是三校聯考,但規模同樣不小。

他們照例地進行了大掃除,照例地把所有的書搬到了辦公室,照例地在課桌邊角貼上座位表。

一切準備就緒,考試如期到來。

溫逾雨和慕纖纖一樣,都在9班考試。

告別了慕纖纖,她走到座位。這次她剛好坐在窗邊,雨後香樟樹,隱隱綽綽地探進教室,一片難得的青綠。

第一節考試照例是語文。

就算她已經把要背的古詩句背得如火純青,在等待監考老師到來的這段時間裏,仍把小冊子拿在手裏,一字一句地背著。

“東臨碣石,以觀滄海。水何……”

某個瞬間,她前方座位的凳子忽地被一只大手拉開。

那手冷白削瘦,骨節分明,衛衣的袖口擋住手背,虎口處嵌了一顆小痣,這一切應該是一閃而過的。可是在她眼裏,卻莫名其妙地以極慢的速度,一寸寸地拓引下來。

要出口的詩句悄無聲息地梗在嗓子裏,再也不能出口半個字。

“你坐這兒?”

有人問,聲音耳熟。

“嗯。”

是他在回覆。

窸窸窣窣的聲音,是他坐下了。

他腿長,座位容不下,背脊便抵得後,衛衣與她的桌邊僅縫隙之間。

他的體溫、他的氣息,清晰可聞。

從未沒有這麽近過,仿佛她只要一伸手,就能觸摸到他,溫逾雨捏著小冊子的手不自覺地收緊,紙張揉亂。

懊惱於,自己為什麽不看看,前後左右的座位表。

所以導致,這一切發生得這麽突然,讓她沒有一點思想準備。

視線前方,他摸了摸口袋,似乎沒找到想要的東西,朝他身邊站著的那人說話。

“有筆麽?”

那人擡起頭,是江潮生,“哇去,不會吧,考試你筆都不帶。”

“忘了。”

“服了你,不過我也沒有,出來找你,哪裏還記得帶筆。”

談嶼辭頓了兩秒,站起身,“走吧。去趟便利店。”

“快考試了,沒時間去了。”江潮生往周圍望了一圈,看到她,眼睛忽地一亮,“這不是你們班同學嗎?她應該有,你找她借。”

突如其來的一句話,原來離話題中心很遠的她,一瞬間成了話題中心。

溫逾雨不知道江潮生怎麽會知道她是他同班同學的。

更不知道在他側眸看過來的目光裏,該如何反應。

談嶼辭撩起眼皮,看了她一會兒,低聲詢。

“可以借支筆麽?”

“可、可以。”

溫逾雨大腦一片空白,連最基本的都不記得,在筆盒裏抓起所有的筆,一把舉到他跟前。

意為都在這裏,隨他選。

但是很快,她就發現自己做了一件蠢事,因為江潮生指著她,笑得直不起身。

“你在幹嘛啊,他要借一支,你給他一把,選妃呢……”

耳廓通紅 ,她舉著筆的手不穩。

明明只需要,挑選一支合適的筆,遞給他就夠了。

她卻弄成這樣,笨拙得不成樣子。

正著急收回筆,他卻伸手,指尖點上她舉得快天女散花的筆,以一種不太重,卻讓她無意識屏息的力道抽出一支。

“就這支。謝了。”

“…不客氣。”

他轉過身,那支筆,被他隨意地放在右手邊,江潮生低下身不知道和他說了什麽,他臉上多了幾分極淡的笑意。

一切已經結束了,她的心卻依舊跳得分明。

因為江潮生時不時看她兩眼,她一方面覺得難熬,想逃離,一方面卻豎起耳朵,想知道他是不是在說她。

畢竟,江潮生曾親眼看過,她在人群裏偷看談嶼辭的背影。

但還好,江潮生很快就收回了視線,和談嶼辭道了別。

“中午見。”

這是他的聲音,和剛剛沒什麽區別。

分不清,江潮生到底對他說了什麽。

監考老師到來,原本還有人聲的教室安靜下來。

在等待發卷的,空閑時間裏,她盯著筆盒裏的筆,一支一支的和記憶對比,他借走了哪支。

應該是支最普通的,一元一支的,黑色水性筆。

她有很多支這樣的。

又無意識地和他經常用的那種,對比。

慕纖纖和她說過,他雖然看著低調,但用的東西其實都矜貴。

包括只是用來寫字的筆。

她不知道她借給他的筆,他會不會用得慣。也不知道,她是不是要趁著考試還沒開始前,給他換一支好些的。

可只是一支筆而已。

他什麽都沒說。

她卻大費周章地和他換,太刻意。

亂麻擰在心中,一會兒東一會兒西,好在試卷很快被發下來,考試鈴聲敲響。

在沙沙的書寫聲裏,溫逾雨收了心,一筆一劃往下寫,寫到古詩句那裏。

正好是她背的那句“東臨碣石,以觀滄海。水何澹澹,山島竦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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