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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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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溫逾雨出生在一座易受梅雨侵擾的中部城市——潮市,一年一半的天,潮市的天空都是霧蒙蒙、水潤潤的,拿指尖一撚都能擰出水來。

而且雨下得毫無征兆,隨時隨地,她逐漸學會出門常備一把雨傘,以備不時之需。

包括只是往離家半公裏的便利店買瓶醬油的短暫功夫,她都依然帶著。

果然買好醬油,便利店老舊窗戶外,又是不聲不響,卻千絲萬縷的晦暗雨線,被風拍打到窗上,凝成蜿蜒曲折的水路。

光線寥落寂靜,車燈路燈LED屏濕漉漉的光亮,泥濘的道路上倒映著萬家燈火,像莫奈的油畫。

原本只是買醬油的短暫一瞬,因為這場雨多了點喘息的餘地。

果然電話馬上響起。

溫逾雨把買好的醬油放在櫃臺上,和昏昏欲睡的店員說了聲,只身走到便利店外,雨聲瀝瀝,加之汽車鳴笛,一片喧囂。她掏出手機,在最後幾秒接通。

趙逢青的聲音立即傳出來,“逾雨,你買好醬油沒?”

女聲劃破濕潤的雨幕,清清楚楚地送入到溫逾雨的耳廓,她舔了舔幹燥的唇,看著滴啦滴答落雨的屋檐,不說話。

但趙逢青也不需要任何人說,她有自己的見解。

雜亂的汽車鳴笛響起,順著溫逾雨的手機傳到趙逢青的耳朵裏,不響亮也不清脆。顯然接電話的人,正站在雨中的馬路上。

她嗓音立馬一緊,“逾雨,你怎麽回事?不會先去找個地方避雨,再接我的電話?!你是不是讀書讀傻了!讀傻了也沒見你給我考個第一名回來……”

溫逾雨斂了眉目,無波無瀾地站到便利店支起的雨棚下,任她說。

那雨棚破舊狹長一個,平日裏的作用也只是不讓便利店門口被打濕而已,所以站在下面的小姑娘很顯眼。

她有一張略顯蒼白的臉,杏眸眼尾闊開,弧度平直,睫毛又長又密,靜靜地斂著,擋住眸中的神色。唇瓣潤紅,像水墨畫暈染出來的一點。神色溫淡,神情克制,不太容易被取悅的樣子。

整個人像雨中零落的白花,仔細看是好看的,但是卻沒多少人願意去細看,因為太過於內斂,且帶著點憂郁的清冷。

不是一眼就吸引人的類型。

好不容易趙逢青說完,又舊話重提,“醬油買到了嗎?”

溫逾雨才動了,慢慢地掀開眼皮,望向櫃臺上靜悄悄矗立的深色醬油,緩聲道,“還沒有。”

趙逢青皺緊眉,剛平息一秒的責怪再次響起,“這麽點小事都做不好,以後還能指望你幹嘛……”

溫逾雨對她的話,早已經有抵抗力。

她出生的那一年,潮市迎來有史以來最漫長的梅雨季,一年到頭都是潮潤的。

而她就出生在這一年的年末,溫恭良給她取名為“逾雨”,希望潮市盡快越過雨天,迎來天晴,也祝福她日後少風少雨,盡是坦途。

只是很可惜,她出生後的第二年,乃至現在,她都很少看過一次響徹的天晴。

而且,不僅是她,連她的母親趙逢青也少有真正的高興。

“早知道你是這個德行,我就不應該放棄那麽好的工作,一門心思的陪你讀書,我真是後悔……”

耳朵聽得發繭的話卻在這個瞬間依舊直戳人心,溫逾雨眼瞼抖了抖,這通電話以來,第一次主動開口,輕輕喊了一聲“媽”,又說,“我馬上回去。”

小姑娘的聲音溫軟,混在雨幕裏,不算清晰又楚楚可憐,趙逢青沈默了一會兒,想到她一個人還困在雨天裏,終究還是變換了語氣,“……算了,醬油也不急,你還是等雨停了再回來。”

“好。”

她得到了夢寐以求的喘息時刻,不用和趙逢青多相處。可是溫逾雨卻沒感到輕松,相反像有個秤砣壓在胸口,重重得讓她難以呼吸。

從她出生起,趙逢青便因為照顧她放棄了她喜歡的銀行職員工作。

她不知道這是不是她的錯,但是卻每次會因為趙逢青的指責,而覺得一切都是她的錯。

雨還在下,甚至越來越大,她站的這小塊地也慢慢被雨水淹沒,溫逾雨慢慢地往門邊退了退,蹭到了一手的舊灰,耳邊趙逢青還在說,她對她總有無數的命令和希望。

“別感冒了影響學習,現在高二分班,正是關鍵期,你可不能一開始就落後。你要向你們年紀第一名談嶼辭學習……”

出乎意料的名字從手機裏傳過來,溫逾雨一楞,還沒反應過來,耳側突然傳來聲又低又沈的“借過”。

和著濃重的水霧和鋪天蓋地的黑傘陰影一起壓過來。

這人應該很高,溫逾雨腦中莫名其妙t出現這個想法,馬上又反應過來,往旁邊撤兩步,拉開點手機,擡起頭,想和這人說聲對不起。

擡眼的那一瞬間,視線卻無端被來人帶走,連電話那頭趙逢青的聲音都忘聽。

他真的很高,幾乎有187的個兒,腿長得不像話,收了傘,稍低腦袋,進了屋檐矮小的便利店,幾步就走到紅木櫃臺前。

修長冷白的指骨敲了下桌面,“咚”地一下,在雨天帶著濕吞的力道。

正打瞌睡的店員如夢初醒,睡眼朦朧地擡起臉,看清來人的面目,眼睛瞬間睜大,幾乎是瞠目結舌,“……要、要什麽?”

梅雨季的天,光線朦朦朧朧,不算清晰,男生嗓音散漫,摻著點沙啞,永遠是那副漫不經心的冷淡腔調。

“來包黃鶴樓1916。”

店員低身打開抽屜找煙的功夫,他垂下眼眸,指骨在櫃臺上隨意輕敲。

他有一雙很吸睛的手,指骨凸起明顯,指節修長分明,手背上的血管痕跡蜿蜒可見,一下又一下,幾乎敲在她的心跳上。

溫逾雨站在原地,明明一切都是正常的,卻聽不見趙逢青在說什麽,只覺耳廓一陣劇烈的轟鳴。

是他,談嶼辭。

店員遞給他煙,他指尖點進手機結賬,輕輕“嘀——”一聲。

聲音不大,卻喚起她的神智。

在心跳聲裏,溫逾雨強行收回視線,她無處可看,只好低著頭,盯著地上四散的水花。

耳廓裏卻還有店內的動靜,也可以說只有他的動靜。

輕微的衣服摩擦聲,應該是他收了煙。而後是連貫的腳步聲。

是他一步一步朝門口走來,越來越近。

一步。

兩步。

三步。

……

越來越近,隨時都要走到她身邊來。

無端的,溫逾雨屏住呼吸,連氣都不敢喘。

等待是漫長的,又是極其迅速的。

某個瞬間,她敏感地感覺到有風擦過臉頰,而後便是一道高大的陰影斜打過來,籠罩她。

她便意識到,他走到了她身邊,他們之間的距離僅在咫尺之間。

那個瞬間,時間被主觀性地強制拉慢。

餘光中,她看到他碎發浮動,半擋鋒芒眉眼,鼻梁高挺,鼻尖上有一顆小小的痣。

黑衛衣領口微松,露出的小半截冷白鎖骨平直深凹。

胸前撐傘的手被冷雨吹紅,可能是正在使力,衛衣袖口往外蜿蜒出兩條明顯的青筋痕跡,性感又莫名蠱人。

只一眼,她都不知道自己可以看到這麽多東西。

卻如獲至寶,下意識牢牢記在心間。

直到他走出她的視線,她才記起了呼吸,胸腔一起一伏,卻依舊不敢出聲,唯恐他聽見。

卻沒想到手機那頭的趙逢青蹦出句總結,“你多和你們班談嶼辭說話……”

突然一句,點名道姓,距離還這麽近。

像本就不應該拿出來的東西,忽地被扯出來,還是用一種讓人措手不及的姿態。

身體還殘留著剛剛的解脫輕松,卻已經被切斷,溫逾雨大腦一片空白,只知道下意識擡頭。

徑直對上一雙望過來的漆黑眼眸。

光線浮沈,昏黃又濕漉的燈光,落了幾點在男生的臉上,宛如丁達爾效應,再晦暗也明亮。

他烏發朗目,冷白皮,眼眸漆黑,眼瞼長且稍揚,鼻梁高挺。

濃密的眼睫沾了點水珠。

卻沒弱化他的攻擊性。

指尖無意識地抖了抖,在他的目光下,溫逾雨大腦一陣急促的嗡鳴,試圖解釋這一切,可不知道是哪兒的老唱片機,突然傳來吱呀一聲卡頓。

是明明有話想說卻出不了口的幹澀沈悶,嗓間仿佛吞了千言萬語的遏抑。

聲音不大,卻讓她如夢初醒,看清了他的目光。

是極致的冷淡漠然,一點不關心他的名字為何會出現在她的手機裏,也毫不興趣。

但是,這才是正常的。

他本就常常出現在別人嘴裏。

她只是其中一個,毫不起眼的一個。

果然,不過半秒,他無波無瀾地收回目光。

溫逾雨摁緊手裏的手機,在苦澀中拉回放在他身上的目光,“你們那高中競爭多大啊,那孩子常年第一,一定很有學習方法,你要跟著學。只要學習方法對了,心思也在學習上,你的成績一定能上去,這樣才不枉我辭去工作……”

趙逢青依舊在說,她卻再沒有心思去聽。

因為他動了,就算溫逾雨知道自己不該去看,也不該去留意,視線卻逃脫控制,尋著他而去。

比起他的長相,她更熟悉他的背影。

他撐著黑傘,微低著頭,露出的削瘦頸脖在深色傘面的籠罩下,格外冷白,協調成最完美的交匯線。

往前,長腿邁入雨幕裏。

他腿長,一步就可以走好遠,步伐閑適又瀟灑,永遠不會為任何人停留。

越走越遠。

遠成一個她永遠也追尋不到的點。

趙逢青終於說完了,留下一句,“認清自己的身份,不該想的別想,好好學習才是正道。”

雨越來越大,世界水淋淋一片,呼吸進肺裏,又潮又悶,整個人像泡在水裏。

溫逾雨緩了兩秒,出口,“知道了。”

掛了電話,再擡眼。

雨幕中,不知何時,他側了身,朝她看來。

目光短兵相接,溫逾雨呼吸一止。

下一秒,他的聲音隔著雨幕傳過來,是一句極低的極淡的,“要傘麽?”

·

那場雨下得實在久,溫逾雨回到家時,已經到了晚上八九點,除了她自己帶出去的雨傘以外,她還有了一把黑色長柄雨傘。

是談嶼辭的。

她的怔忪,似乎被他理解成了默認。

他斂了眉目,往她這邊走來,他們的距離便被極速拉近。

而後一只腕骨分明的手慢慢越過她的肩膀。

在她的視線裏,如同慢動作般,一寸一寸往上,舉過那把黑傘,撐在她的頭頂。

頭頂上陡然之間有了遮蔽物,溫逾雨下意識順著往上看,看到黑傘遮天蔽日的陰影下,他好看得讓人心慌的眉眼。

像被燙到,她匆匆移開視線,手都不知道往哪裏放,只聽耳畔傳來捎著熱氣的兩個字,“伸手。”

這不是他和她說過的第一句話,卻是他們第一次這麽距離這麽近。

溫逾雨心跳似擂鼓,下意識伸了汗濕的手,接過了傘。

然後就看見他走出了傘下,背影在雨幕中融化成斑斕的碎片,沒一會兒,一輛低調的商務車靜靜破開雨線,停在他面前。

他上了車,身影徹底消失在她面前。

那年老失修的唱片機終於咿咿呀呀地拖出一句:“模糊地迷戀你一場,就當風雨下潮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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