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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實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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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實驗

實驗的目的是分析人類產生情緒時大腦的活動,需要受試者帶上腦電帽,配合回想並描述自己以往經歷中,與高興、悲傷、憤怒、恐懼四種情緒相關的事件。

在受試者講述的過程中,采集設備會同步記錄下他們的腦電活動。

每人用時大概在20-30分鐘,韓子軒先來,時奕後進行。

和之前的每一次一樣,許遠汀會強調數據只用於實驗分析,不會以任何形式洩露個人隱私。

這主要是為了向受試者擔保,並使他們接受,在自己講述經歷的時候,有一個陌生人會全程傾聽。

不過對於韓子軒就不一樣了,他講的事情基本都是許遠汀知道的。

在他填完後測問卷後,許遠汀公事公辦地說道:“實驗到此結束,被試費稍後會打到你的微信上,請叫下一位受試者進來吧。”

說完,她閑適地往椅背上一靠,趁著這個空當玩了會兒手機。

再擡頭時,面前站的人已經變成了時奕。

許遠汀指了指自己對面的椅子:“坐吧。”

尚顯料峭的春風從未關緊的窗戶鉆進屋子,拂過時奕蓬松的發頂,帶起兩根“倔強”的呆毛。

她心裏偷偷一樂,突然就起了些逗弄的心思:“洗過頭了嗎?”

時奕明顯一呆,點點頭,又搖搖頭,認真答道:“昨晚洗的,可以嗎?”

“也行吧。”許遠汀故意這麽說,實則實驗用的是幹電極,並不需要洗頭。

她本以為自己表情控制得很好,沒想到被時奕發現了端倪。

他一面填前測問卷,一面向她求證:“你剛剛是逗我的吧?”

“啊?”許遠汀決定裝傻到底。時奕這樣就不可愛了,這話問得“韓裏韓氣”的。

時奕沒擡頭,卻仿佛對房間布置十分了解,胸有成竹地說:“這間屋子裏並沒有洗發水、水盆之類的東西。”

“你怎麽就知道,那不是因為我在招募被試的時候就特意聲明了‘實驗前必須洗頭’呢?”

他是被韓子軒硬拉來的,想必之前對實驗內容一無所知。

時奕已經填寫完所有的問題,在最後簽名處筆走龍蛇地寫下了自己的名字。他合上筆帽,平靜說道:“我確實不知道,但有一件事我是確定的。”

頓了頓,他擡眼:“韓子軒,他已經三天沒洗頭了。”

言外之意就是,前面有過不洗頭就參加實驗的先例,因此可知,洗頭並不是參與實驗的必要先決條件。

這個理由的確無懈可擊,許遠汀筋筋鼻子,韓子軒這麽不講衛生的嗎?希望他頭皮上的油不要沾到她的腦電帽。

不對,應該是擔心在他後面做實驗的時奕。想到這裏,她略帶同情地看了他一眼,攤手道:“好吧,我確實是逗你的。”

沒想到時奕“撲哧”一聲樂了:“其實我也是猜的,你如果不承認,我也拿不準。”

啊?這下換成了許遠汀整個人呆楞住,她實在無法想象,之前一直一本正經的時奕也會有同她開玩笑的時候。

那……她弱弱地問了一句:“所以,韓子軒是真的三天沒洗頭嗎?”

“騙你的,他應該和我一樣,昨晚洗過的吧。”

時奕聲音含笑,許遠汀卻有點震驚,原來“老幹部”也會說謊詐人啊,虧她剛剛還擔心他。

沒想到你是這樣的時奕。

本來抱著逗弄“小白兔”的心思,反倒把自己繞進去了。

許遠汀頗有些郁悶,清清嗓子:“好吧,那現在實驗正式開始。”

-

“迄今為止最高興的事,應該是在一次舞蹈比賽中獲獎。”

應實驗要求,每種情緒相關的事件都必須講述3-5分鐘,時奕開始填充細節,將整件事的前因後果娓娓道來。

“我是普通初中畢業的,運氣好考上了藝術類中專,身邊同學基本都是從小學舞,經歷過很正規的培訓。

“我還記得我剛入學時,在技巧組合上和其他同學差一大截,那時老師的原話是‘你基本功太差了,怎麽考進來的?’。

“這句話當時對我打擊挺大的,很長一段時間,我甚至很抗拒去練功房。”但是不練功的話只會和別人差距越來越大,因此時奕總會挑些沒人的時間段——比如淩晨四五點、晚上九點以後獨自一人加練。

不過這些與“高興”這個主題就不相幹了,也不是三兩句話能說清楚的,於是時奕自然而然地跳過這裏,繼續說道:“後來有一天,學校舉辦了一場選拔賽,在校內取得前幾名的同學可以代表學校繼續參加市裏的比賽。

“我抱著試試看的心態參加了。”

那年時奕高一,身上並沒有主角光環的他意料之內地落選了,離入選名次僅差兩名。

“可能很多人會覺得氣餒,或者可惜,但其實我沒有,我最大的感受是驚訝。我本來就是看身邊同學都報名了,想湊個熱鬧而已。

“但這件事陰差陽錯地給了我一點信心,它讓我發現,其實我也沒有那麽差,於是第二年我又報名了。

“很幸運,這次我取得了二等獎。”大約是皇天不負有心人吧,時奕想。

“當初那個說我基本功差的老師也是評委之一,在臺前他沒說什麽,但比賽結束後他找到我,對我說——

時奕在這兒稍停了一下,一直略顯平靜的語氣終於有了波瀾,他像是完全陷入了過去的回憶裏,眼睛亮晶晶的:“你有很大的進步。”

你有很大的進步。

這句話不像“你很好”、“你很棒”那種直接的讚美或誇獎,而是一種在時間跨度裏,與過去自己的比較。它昭示著一個人走出了困境,邁入全新的世界。

在之前一個多月的時間裏,許遠汀聽過太多人講自己的故事。他們往往從一個很大的點切入,為了湊時長語言匱乏而空泛,聽到最後,她已經逐漸麻木。

但時奕不是,也有她認真聽了的緣故吧,她在最後那一刻真切地被他帶動了情緒。

雖然主題是“高興”,但她莫名想哭,忍不住在時奕看不見的地方偷偷掐了自己大腿一把,許遠汀面無表情地宣布:“時間到了,下一個,悲傷。”

-

一下從高興到悲傷,情緒跨度實在太大。加之時奕之前不曾得知實驗內容,此刻需要現場回憶。

他垂下眼睫,作靜靜思考狀,沈默了十幾秒,才緩緩說道:“我想起一件小時候的事。”

“應該是八歲左右吧,我讀小學二年級。那天我媽媽過生日,我用自己攢下的零用錢,在路邊花店為她買了幾支康乃馨。”

他似乎笑了一聲:“好像是三支?記不太清了,總之真的很少,我當時確實沒有任何經濟來源。”

那年的時奕比花店櫃臺高不了多少,但他從小就一副小大人模樣,笨拙又鄭重地用手指點了點康乃馨,詢問老板多少錢一束。

老板瞥了他一眼,低頭繼續看報:“七元一支。”

他從書包口袋裏翻出零用錢——那是他攢了一個多月的、四十枚黃澄澄的五角硬幣,再次細心清點了一遍後,有些悶悶不樂地說道:“我……我只能買兩支。”

時奕小心翼翼地取走十二枚硬幣,將剩下的遞給老板。

老板從報紙裏擡起頭,扶了下老花鏡:“你一共帶了多少錢?”

說完不等時奕回答,便註意到了他尚未收起的一摞硬幣:“給你算三支吧,最後一支便宜賣給你。”

故事講到這裏,一切如常,甚至還有一絲小溫馨。媽媽的生日,陌生人微小的善意,都是會令人開心的元素。

許遠汀不解,所以,後面是有著怎樣出其不意的轉折?

“父母許諾那天晚上帶我去外面吃飯看電影,但我回到家之後,發現他們在吵架。”時奕似乎並未留意許遠汀註視著自己的目光,仿佛一個局外人一般,繼續平靜地敘述道。

“其實他們之前已經吵過很多次了。我父母是脾氣很像的人,針尖對麥芒,有時彼此不認同對方的觀點,卻一定要試圖說服對方,爭出個高下來。

“他們會盡量不在我面前吵架,但很不巧,那天我提前放學了,一進家門就與他們面面相覷。”

當時時奕在門口猶豫了好久,在糾結中,之前那種喜悅感早就消散了一大半,取而代之的只有深深的茫然。

他在門外偷聽,將自己的書包帶揪緊又捋平,如此重覆了幾十遍,終於聽不見爭吵聲後,才轉動鑰匙開門。

一進門,便發現父母分坐在沙發兩端,中間仿佛隔了一道無形的屏障。

看到時奕,兩人同時張了張嘴,卻沒有發出一點聲音。半晌後,母親沈默地回到臥室,父親不自然地問道:“放學了?”

在得到肯定的答覆後,又是相顧無言。沒有人提及晚上出去吃飯的事情,也沒有人註意到他手裏捧著的花。

“那天晚上,我們最終叫了外賣。”承諾好的事情落空,是會讓人感到失落,但那天讓他難過的點,不止於此。

見時間還不滿三分鐘,時奕繼續說道:“飯後我跑去媽媽的房間,將買好的禮物給她。”

都說兒子肖似母親,時奕不僅遺傳了時母美貌,清冷的氣質更是如出一轍。

時母不笑時,整個人看起來非常嚴肅,她伸手接過時奕手中的花,隨意擺在了梳妝臺上。

時奕說:“媽媽生日快樂。”

時母面無表情地“嗯”了一聲,隨後不發一言。

“幾天之後,我在樓下的垃圾堆裏發現了那三支康乃馨。”

“現在想來也很合理,畢竟鮮花很快就會枯萎,但當時的我很難過,甚至直接去問媽媽為什麽要把它們丟掉。”

講到這裏,許遠汀已經完全明白了整件事的悲傷之處。

就是那種,你很珍而重之的心意,別人棄如敝履。而且那個人還是與你血脈相連的至親,本該是這個世界上最愛你的人。

許遠汀想,假若有一天時奕送了她一件禮物,無論是什麽,她都會表現得非常高興,然後妥善保管與珍藏。

這樣好的一個人,會細致地觀察生活中每個微小細節,在相處中讓她感到如沐春風的人,她不舍得讓他傷心。

她抽空觀察了下電腦端同步記錄的數據,時奕的腦電波依然以一些低頻成分為主,這說明他情緒起伏不大,整個人仍處於一種很平靜的狀態。

也許他很擅長控制情緒,也許這件事已經過去太多年、他不再在乎,也許……他經歷過比這更悲傷的事、這件事對他來說不過九牛一毛。

許遠汀突然生出一絲心疼,正巧此時窗外陽光直射進來,為時奕的臉罩上一層柔和光影,也讓他的表情更加難以分辨。

他眨了眨眼,睫毛像是兩只受了驚的脆弱蝴蝶:“她的神情有過一瞬間的慌亂,但很快她鎮定下來,反問我期中考試考得如何。”

那段時間,時奕因為父母吵架時頻頻出現的“離婚”字眼,整個人心神不寧。因此,那次是他上學以來唯一一次沒拿滿分。

“我如實報了成績,然後我媽說‘你跟你爸一樣令人失望’。”

故事到了這裏,許遠汀已經不忍再聽。她甚至覺得,相比於時奕的母親,自己父母都算好的——至少他們因為自知對她有所虧欠,從不會對她說一句重話。

房間陷入死寂,直到時奕再次開口:“我說完了。其實我父母對我挺好,這件事還是我搜腸刮肚才想出來的。”

看得出他是想緩和氣氛,許遠汀張了張嘴,發現自己無論是多問一句他父母現在的感情狀態,抑或安慰他幾句,都顯得很沒有立場。

她想,語言無法很好地表達她當下的震驚與心疼,只有擁抱可以。

如果能擁抱就好了。

被自己突如其來的想法嚇了一跳,許遠汀“騰”地一下站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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