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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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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蜀錦城又迎來一年盛夏。

芙蓉觀外的巷道中。

梔子花掩映在深青枝葉中, 白生生胖嘟嘟, 百無忌憚的香氣洪流,卷入人鼻孔,刺辣辣的。紫紅楊梅, 鮮嫩多汁, 整齊碼放在籃子裏,誘行人上前,向攤販詢問一斤多少。

院子裏亭亭如蓋的枇杷樹下,張白鈞坐著發呆, 守觀的李大爺去公園參加老年相親角去了,他抱著李大爺養的小白狗,有一搭沒一搭地順毛, 小狗發出滿足的哼唧聲。

師妹張靈修最近和他保持了穩定的聯系,張靈修因為渚巽的事跟他冷戰了一段時間,如今兩人關系再度恢覆如常。畢竟那是張白鈞唯一的師妹,從小一起長大, 感情勝似親人, 再大的情緒也散了。

張白鈞望著天空,真想入侵某顆人造衛星, 立刻定位渚巽,或者那個叫無明魔子滄巽的人,當面問清楚真相。

他完全不知道渚巽的下落。

對方似乎拋棄了從前的一切,包括他這個老友,張白鈞想起來還是感到一陣燜燒似的怒火。

院門被吱呀一聲推開。

張白鈞頭也不擡道:“這麽快就回來了?相親角沒看上合適的?”

一個比李大爺年輕許多的聲音回答:“小兔崽子, 你師娘去後我發誓不再娶,過來接行李。”

張白鈞一下子跳了起來,身體站直,小白狗從他膝蓋上滑下去,汪汪大叫。

足足楞了三秒,張白鈞才大喊著沖過去:“師父——”

中年道人帶著點疲倦的笑容,接住撲過來的大徒弟,宛如唐三藏匯合了孫悟空,場面感人。

道人腳邊兩個行李箱,風塵仆仆,在夏日長晝的燦爛陽光中,安靜歸來。

他即是青山派掌門,在華國天師圈內赫赫有名的青鹿山人,張翼軫。

張白鈞的熊抱,將張翼軫撞得一個後仰,他訓斥連連,讓徒弟穩重點,不許鬧。

張白鈞才不管,結結實實箍住他師父的老腰,抱起來轉了三個圈圈,小白狗繞著他們歡樂地又跑又跳。

張翼軫落地後,在他大徒弟頭上不輕不重呼了一巴掌,說:“去廚房給我做點下酒菜,我先洗個澡,咱們爺倆再好好說話。”

張白鈞宛如盼父歸來的大孩子,一下子找到了主心骨,連忙點頭,戀戀不舍地目送他師父進了一間平房。

李大爺不在,廚房冰箱沒食材,張白鈞靈機一動,手機點了家最有名的老字號鹵味和涼菜,當張翼軫沖洗完一身塵土氣,清清爽爽換了汗衫後,張白鈞已經將一桌下酒菜和米酒擺好了。

屋裏空調一開,暑氣全無,張翼軫在桌邊坐下。他面目清臒,眼神很亮,長得頗為世外高人,看著不到四十,其實人已經年近六旬。

張白鈞親切地問:“老頭子,你到底在哪個旮旯神隱?不丹老撾還是斯裏蘭卡?我給你打電話你不接,法術傳音你也不回,搞得我以為你被外國妖怪綁架了。”

“不告訴你。”張翼軫夾了一筷子小米辣幹拌鹵牛肉片,有滋有味地嚼了起來。

張白鈞開始大聲數落他師父。

其實他心裏明白,張翼軫去了哪兒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為何走了那麽久,又為什麽忽然回來。

張白鈞隱隱有個猜想。他不想破壞此時的時光,他要等張翼軫自己說。

不過,直到晚上熄燈,張翼軫也沒跟徒弟提起正事。

第二天,青鹿山人忽然一大早地叫醒了睡得稀裏糊塗的張白鈞,開車帶徒弟去了一個地方。

張白鈞在副駕駛座上打瞌睡,望見了路旁賣香燭紙錢、鮮花供果的店鋪,一下子清醒。他們抵達了伽藍陵園。

當看到墓碑上那久違的姓名和照片後,張白鈞陷入呆楞。

墓主是一個笑容淳樸的拾荒人。青鹿山人曾說他面相大善,下輩子必有大福報。

他是渚巽的養父。張白鈞從前年年都陪渚巽來吊唁。

青鹿山人張翼軫將一大束新鮮的白色龍爪菊擺在了墓碑前,上了三炷香。隨即他發現墓碑前已經有了鮮花供果,石臺一塵不染,顯是每日有人看顧。

恰好此時從遠處溜達來了一名提著掃帚的工作人員,張翼軫出聲問道:“這個墓位經常有人來打掃嗎?”

工作人員瞄了一眼,點頭:“墓主的女兒大半年前付了一筆費用,說有事要出遠門,讓我們每天供花上香,保持幹凈。”

張白鈞心情十分覆雜,安靜無言。

他們掃墓完之後,去了附近的農家樂吃飯,清清靜靜的小院子,有牽牛花、魚缸和橘貓,飯菜都是現做的,很是可口。

目光所及,青山迢迢,飯後張翼軫叫了一壺峨眉雪芽,張白鈞給師父斟茶。

“我要告訴你一點關於渚巽的陳年舊事。”張翼軫說。

張白鈞心裏咯噔一下,青鹿山人到現在才算正式提起了渚巽的名字。

他擡起眼,全神貫註看著青鹿山人。

張翼軫淡漠道:“小子,我當初沒有跟你講實話,你以為你是偶然認識渚巽的,其實自從她出生前,我就在關註她了。”

張白鈞剎那變色。

二十七年前。

張翼軫從一個交情很深的算命師那裏得到了消息。

算命師說某時某刻,某個方位某家醫院會降生一個嬰兒,為大能轉世而生。

不光是那個算命師這麽說,在他們頂尖天師的小範圍圈子裏,的的確確流傳著近日有天降異星的說法。

要是誰能把這麽個好苗子收到手裏,培養出一個正道不二天才,成就感遠比斬妖除魔一百次來得大。

當時張翼軫心高氣傲,頗想選個光耀門楣的掌門接班人,便托人找了關系,半夜就趕去了那家醫院,等在產房外。

他都想好了,等人生了後,讓那孩子寄名在青山道觀,長大點再來收徒,反正青山派在當地威望甚高,靈驗名聲在外,普通老百姓也多有青山道觀的信眾。

那一天晚上,真真是天清如水,滿月皎潔,木星在月亮不遠處,明亮悅目,像一滴碎鉆。

醫生忽然通知家屬:“產婦難產。”

事情急轉直下。夜空陰雲飄來,遮住了月光。

張翼軫以為嬰兒剖出來就沒事了,結果醫生帶來了噩耗,嬰兒猝死在了生產過程中,搶救無效。

張翼軫聽著家屬的呼天搶地聲,第一個念頭是打電話把那算命師朋友罵死。

烏雲散開,圓月高懸,只不過變成了暗紅色,成了赤月。

張翼軫的煙蒂從手裏掉到了地上,他忽然覺得事情很不對勁。

憑著一股直覺,他用法術潛入太平間,揭開了那張小小的白布。

嬰兒睜著烏溜溜的眼,手腳微微動彈,駭得張翼軫差點一張鎮邪符咒甩脫出去!

心跳平覆後,張翼軫才發現,嬰兒竟然“死而覆生”了,相當邪門妖異。

事權從急,張翼軫抱起嬰兒,躡手躡腳出了醫院,將嬰兒帶回了青山道觀。

嬰兒也不哭,就盯著他看,眼睛烏黑到幾乎不見眼白,張翼軫心裏發毛,卻還是讓居士們打了熱水,準備了毯子,又向山上的住戶借了奶粉,沖泡給嬰兒喝。

居士們沒有張翼軫那麽強的靈力,什麽都沒感覺出來,人人都很高興,忙前忙後照顧孩子,他們以為掌門打算領養這個抱回來的小寶寶。

張翼軫叫了兩個和自己有過命交情的友人來青山,將前因後果交待清楚。

他嚴肅道:“我不知道那個孩子身體裏究竟裝的是大能轉世,還是從地獄裏爬回來的惡鬼,你們幫我看看。”

兩個友人其中之一,正是之前的算命師,他對自己的預言出了差池表示很愕然。

一見到小寶寶,他就驚呼道:“怎麽是個女娃娃?!”

張翼軫凝重道:“你什麽意思。”

算命師:“根據我的蔔算結果,若是大能轉世,這孩子必定為男孩,長大了會成為靈力非凡的大天師,極可能是千年不世出的奇材,如今性別都不對了,絕對不是大能轉世!”

張翼軫心沈了下去。

他仔仔細細觀摩了一下那小寶寶,小寶寶吃飽了奶,含著粉嫩的小手手,扭頭看算命師,眼睛黑黝黝的。

拿著寶寶出生後的八字,算命師測算了好幾次,神情越發謹慎。

他對張翼軫斷言:“奇了,比我之前所說的生辰點卯差了兩個小時二十三分鐘,且不說這孩子魂魄來歷,她以後的命,魔性甚重,必然克周圍至親,你不能收養她。”

似乎忽然想到了什麽,算命師又拿張翼軫的八字測算,臉色瞬間鐵青,張翼軫不知怎麽回事,只見算命師用十來種不同方式重覆測算了好幾次,甚至還用了塔羅牌。

張翼軫:“……”

算命師確定了結果,長長嘆了口氣,肩膀塌下來,告訴張翼軫:“你和這個娃娃前世有大仇,化解不開,今生你不能傷害她,也不能收留她,保持平衡,方能有一線生機,否則她會成為你的災星,給你帶來滅頂之災。”

張翼軫一臉錯愕。

另外一個友人和張翼軫一樣是個道人天師,他摸著那小寶寶的骨骼和發膚,臉色微變,繼而掏出法器測了測,驚嘆道:“你們看,這孩子肉身可以直接導引靈力!這這這……太可惜了!百年難得一見!她也不排斥我的靈力,我覺她魂魄並非什麽妖魔鬼邪,青鹿啊,要不你考慮考慮,把她托給哪家福利院?”

算命師斥責他朋友道:“這孩子身體健康,頂發烏黑,相貌紅潤周正,送到福利院,很可能會被普通人家看中收養,我都說了她命道孤煞,萬一將來那家人家破人亡,豈不是平白無故地造孽?你的建議真夠糊塗!”

“那你說怎麽辦?難道你要把她扔到野外自生自滅?”道人天師眉毛一豎,胡子一吹,跟算命師吵了起來。

張翼軫陷入天人交戰中。嬰兒天賦驚人,若精心教導,長大後堪為大器,只是魂魄來歷不明,甚至有可能與邪魔相關,到底該怎麽辦?

第三個至交好友的建議起了關鍵作用。

那個好友就是晉州清涼山清涼寺的慧遠方丈。

青鹿山人特意抱著小寶寶,趕去清涼寺面見慧遠方丈,兩人秉燭夜談了一整晚。

慧遠方丈佛性深厚,他觀察良久,告訴張翼軫,這個嬰兒的確和張翼軫有宿世之業,張翼軫最好不要收留,但也不能不聞不問。

他為張翼軫想出了一個具體的折衷辦法。

張翼軫臨走前,慧遠方丈嘆道:“青鹿啊,當年你本可為我寺親傳弟子,只是我師父算出你前世有未償之孽,入佛門苦修不若逍遙問道,否則極易重蹈覆轍,我也沒有別的話送你,只叮囑你一句,萬事莫要執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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