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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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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弟

穆尋是在一日傍晚回來的。

沐著漫天霞光,身披黑色鋼甲,每靠近她一步,都會帶來更加濃重的硝煙與血氣。

即便他雙眸灼爍,朝她笑得純粹無邪,那股從萬千死人堆裏拼殺而出的駭人氣勢,亦揮之不去。

白瓊音不在乎這些。

她一刻未曾遲疑,抱緊他掛滿泥濘和血汙的堅硬鎧甲,懸了兩個多月的心總算得到安寧。

穆尋起初擁著她的力氣很大,肌肉緊繃,勒得白瓊音略微吃痛,忍不住發出聲呻.吟。

察覺到她的不舒適,穆尋剎那間回神,立即松了力道,笑著後退兩步:“這身甲胄太硌人,待我換身衣服,再來與姐姐說話!”

白瓊音喜極而泣,悄悄擦去眼角的淚,動手幫他卸甲。

本是件小事,穆尋卻有些難為情,只說身上臟,連連擺手,不敢讓她再靠近。

白瓊音失笑,見他愛面子,便由著他去了。

兩人久未見面,彼此都思念得緊,積攢的話如海多,真是一時也停不下。

穆尋沐浴,白瓊音就學著他以前的樣子,隔簾相坐,問他這些日子的情況。

但凡有問,穆尋必答,先是反覆跟他強調自己身體無礙,後又提及平叛之事,省去那些可怖的殺戮細節,單講整體戰況。

穆尋孤身潛入軍營,沒費多少力氣便綁了鎮江王,交由朝廷發落,真正的難題,是得到情報後殊死抵抗的王妃母族。

郭氏在隴弁城積蓄的實力,稍微超乎穆尋想象,連月來交惡纏鬥,可謂險象環生。

幸好一切都有驚無險,現如今郭氏一族已被徹底鏟平,殘餘叛軍也都競相歸順。

白瓊音不懂軍事,更沒細細思量“孤身入敵營”究竟要怎樣的身份才能全身而退。

她只是由衷替穆尋感到高興。

少時,隔簾撩動,換過新衣的穆尋神清氣爽,再度出現在她面前。

洗去風塵,英姿勃發,看得人眼前一亮。

白瓊音招手讓他坐下,拿過條沐巾,動作溫柔地幫他把頭發擦幹。

“可是數日沒合過眼了?”擦到眼尾處的水漬,白瓊音才註意到他眼裏那多到過份的紅絲,萬分心疼。

“無事,心裏想著姐姐,就日夜兼程趕回來了。”穆尋不在意地笑笑。

白瓊音感動不已,幫他輕輕揉按太陽穴,讓他閉目放松:“可見過五皇子殿下了?”

“尚未,明日去瞧也來得及。”穆尋淡聲道。

雖說這樣於禮不合,但白瓊音擔憂他操勞過度,也沒再勸,只讓他待會用過膳後早些休息,調養精神。

穆尋一言不發地聽著她安排,定定坐著,唇角微揚,像是就這樣睡著了。

白瓊音擦完發,原本是想去張羅飯菜的,可見他這樣,硬是沒敢動,只要繼續扶著,免得穆尋失衡摔倒。

這樣睡下去,腰背定會酸痛,不如狠狠心,直接叫醒他?

但他若睡得沈,貿然吵醒,豈非難受?

白瓊音百般糾結,拿不定主意。

正在發愁,穆尋忽然展臂,攬過她的腰,將腦袋埋在她懷間。

白瓊音整個人僵住,無措地攥著濕漉漉的沐巾,動也不敢動。

往常她倒是總愛鉆進穆尋懷裏,如今反過來,還真有些不適應。

此時正值杪夏,天未涼,白瓊音穿的衣裙布料單薄。

只要穆尋略微動動,她甚至能清楚感受到他的鼻梁如何在肌.膚上滑動。

“姐姐,我好想你。”穆尋發出聲喟嘆,將頭埋得更深。

白瓊音不可抑制地顫了顫,只覺一股酥.麻剎那間傳遍全身,讓她面如火燒,竟是羞得連話都說不出。

她有心摸摸穆尋的頭頂,暖言安撫,可聽著他叫的那聲“姐姐”,白瓊音卻有些心虛。

甚至覺得異常慚愧。

穆尋對她向來誠懇,待她宛如親人,可她……

數月前,那個摒棄廉恥的夢剎那間再度浮現,驚得白瓊音一把推開穆尋,像是想甩開某個揮之不去的夢魘!

她可是瘋了?

這是她弟弟啊!她、她究竟在想些什麽?

驟然被推開,穆尋沒依著他禮貌的性子對她道歉,只沈默垂首。

似在克制著什麽,情緒低落。

見他這般,白瓊音後悔不已,煩惱為何這麽多時間過去,還是沒能學會消除雜念。

如今穆尋剛從生死線歸來,還要惹他傷心。

天底下,怎會有她這樣狠心的姐姐……

“去、去吃飯吧?”靜了很久,白瓊音才小聲開口。

她以為穆尋在生氣,恐怕要拒絕,誰知他卻是緩慢起身,悶悶地應了。

白瓊音既開心又尷尬,捏著裙擺與他並行,走到狹窄的門檻處,更是小心讓開,避免與他肩臂摩擦。

不知從何時起,她與穆尋相處,再沒兒時那般輕松自在,反而拘束謹慎。

甚至比跟薛晴山在一起時,還要忐忑不安。

見白瓊音有意避讓,穆尋冷峻的臉更陰沈幾分。

他後退一步,側開身子,不願走在她的前面。

別扭到這個份兒上,若是親友,恐怕早就找借口各自分別了。

可偏偏,他們是姐弟。

白瓊音窘迫,低頭帶路,不敢再看他。

他們,怎麽就變成這樣了呢?

* * *

晚膳的情況很微妙。

兩人明顯話都少了很多,卻還是不斷地為對方夾菜。

五皇子聽到消息,中途參席,頗為激動地跟穆尋暢談良久,倒是沖淡些尷尬氣氛。

“哈哈哈,你不知道,白姑娘天天都跟本王探聽你的消息,生怕你那邊有個長短!嘖嘖,得佳人如此,夫覆何求啊!”五皇子與穆尋再次碰杯,直言不諱。

穆尋聽了,心頭一跳,本能地去看白瓊音的反應。

只見她筷子松散,掉下片藕。

“咳,我吃飽了,你們先聊吧。”白瓊音撂下筷子,語帶歉意。

言罷,起身悄然離開。

饒是五皇子也看出不對勁兒來,納悶地用臂肘推推穆尋:“怎麽,吵架了?”

穆尋凝望白瓊音的背影,直至其徹底消失在門口,才夾過她掉在桌上的藕片,仔細咬著。

五皇子對他這樣子見怪不怪,悵然嘆息。

按說他這賢弟長得一表人才,論能力更是人中豪傑。

像這樣的郎君,不知多少女子會趨之若鶩,怎的那位白姑娘,偏偏就是不動心呢?

穆尋不主動提,五皇子也沒法多言,話題便又扯到正事上。

永德城這邊的案子處理得差不多,無論真假,想要的口供都得到了。

尤其是澤仙坊的坊主,受不住酷刑,終於服軟,按照五皇子的意思,攀扯縱火案是自己受太子致使,意在謀害皇嗣。

至於張印和與薛家幹的那些臟事,也都攀扯上了東宮,只說是受太監趙寶全的庇佑,才敢如此囂張行事。

事已定,五皇子即日便要啟程回京,掀起滔天駭浪。

他力邀穆尋共往,雙劍合璧,背水一戰。

穆尋沈吟片刻,對七日後同行回京並無異議,只在酒席將散時,求了五皇子一件事。

“明日,可否請殿下暫時釋放兩個人?”穆尋轉動酒杯,眼帶醉意。

“哦?尋弟想要誰?說來聽聽!”五皇子來了興致。

他覺得穆尋此人太過無欲沒,屢屢立功,卻從沒求過什麽恩德。

對繼承王位之事,更是看得極淡,一心只想匡扶社稷,掃奸除惡。

如此忠誠克己,活像可真像個聖人。

能讓其主動說出個“求”字,多半還是為了那位白姑娘吧。

“薛晴山和張印和之女,張念藍。”穆尋淡淡道。

“放他們?”五皇子原本斜靠著椅背,此刻聽了他的話,不解地坐直身體,“我還正想問你吶,你臨走時為何不讓我對薛晴山用刑啊?”

這兩個月,五皇子就是再遲鈍,也能看出白瓊音跟薛晴山的關系不一般。

依著他的性子,直接將那礙事的亂刀砍死便是,何苦抓了又放?

穆尋只是笑笑,並未作答。

他是這世上最了解白瓊音的人。

若薛晴山就這麽死了,恐怕會成為她永遠懷念的情郎,終生都不會忘。

身死容易,他想要的,是心。

當晚,穆尋單獨提了張念藍見面。

張念藍是含著金湯匙長大的,哪裏受過這麽多苦楚,精神已瀕臨崩潰。

她呆呆地聽著穆尋吩咐的那些話,只一個勁兒地確保照辦,半點糾纏的心思都沒有。

張家倒臺,父親明年就要問斬,一眾族親皆在獄中,哪裏還有翻盤的機會。

如今穆尋肯留她一命,真是天降奇跡。

跟死比起來,感情又算得了什麽?

她只想活下去!

* * *

次日晌午,穆尋來找白瓊音,親口告訴她薛晴山被釋放的消息。

白瓊音驚喜,她求了兩個月都未果,自然知道五皇子對這事的態度有多堅決。

沒想到穆尋剛回來就親力親為,將此事辦成了!

“我知道姐姐惦念他,特地用戰功換來的這恩典。”穆尋對她展露笑顏,笑得有些心酸,“只求姐姐今後莫要愁眉不展,能過無憂無慮的日子。”

白瓊音捂住嘴,忍了又忍,終究還是沒能控制住,放聲痛哭。

虧她以前還誤會他憎惡薛晴山,真真該死。

穆尋,真是很好。

他是這世界上,最好的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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