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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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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二)

燕仡歸來時已近黃昏,息闋本坐在海棠樹下與魏天和對弈,見他進門,歡快地迎上去:“怎麽才回來,吃飯了嗎?我聽說……”

燕仡:“嗯。”徑直走向院內。

息闋有些奇怪,匆匆向魏天和道別,一路跟著他回了房間,小心翼翼地看著燕仡的臉色:“……你怎麽了?”

燕仡疲憊地搖頭:“沒事。你去玩吧,我一個人待著就行,明日清晨啟程去朝鹿。”

他需要時間好好梳理一下一切的來龍去脈,他以為自己想通了,可是並非如此。中洲與朔洲邊界糾紛積怨已久,數年以來他領兵與蠻人交手,從未有過敗績,甚至攻下了蒼夷郡。在遇到息闋之前,他正和草原之主達呼爾王——古爾沁賀述,以及他所統率的瀚海六盟鏖戰已有月餘……

息闋:“不玩啦,我今天和落落姐姐上山采藥去了,一回來就被魏掌櫃抓去下棋,我又不會,他還不讓我走,煩死人了。”

……決死之際,天家聖旨一路快馬加鞭,命他速速班師回朝,不得延誤。他心中疑竇叢生,卻也別無他法,只得帶領五萬將士從明月關以北的朔洲土地,經由蒼夷、風岐二郡,到達赤戡河時,遇到城中精良埋伏,刺客俱身披赤練甲,戴修羅面具,來去如鬼魅。他與將士們且戰且退,然而城中毒煙彌漫……

息闋:“我聽落落姐姐說,他們今夜迎冬神,有很多好吃的,你去不去嘛?”

……燕仡記得的最後一幕,是落日沈沈,赤戡河面一片腥紅,分不清殘陽還是鮮血。再醒來就是息闋在眼前嘮嘮叨叨……

息闋:“我問過了,迎冬神呢是你們中洲特有的一種活動,今天是葭月三十,明天是冬月初一,求冬神保佑你們平平安安地過完這年最後一個月,求來年的收成,落落姐姐說還能求愛情,要是誰家的少年和姑娘看對眼了,就互送彩繩,表明心意,明年開春正好結親……”

燕仡:“……”

息闋:“我想去我想去我想去陪我去嘛。”

“去什麽?”燕仡完全沒聽見他之前說的話,只是思考時感到息闋在耳邊嘰嘰喳喳的,令他心神不寧,於是隨口道,“去吧。”

息闋:“!”

息闋以為至少還要再磨上一刻鐘,沒想到燕仡這麽快就答應了,簡直是意外之喜,當即興高采烈地拉著他出門:“時候不早了那我們快走吧!”

等到燕仡終於明白過來,已經為時已晚,追悔莫及。

迎冬神會已經開始了,有敲鑼打鼓的長龍隊,有五花八門的儺面戲,還有路邊支起的臨時攤販,賣一些點心物件之類的。走在這樣溫暖熱鬧、充滿煙火味的街巷上,人是不會覺得悲傷的。

“怎麽樣?心情好點兒了嗎?”息闋問。

燕仡心中一動,此時方明白息闋的用意,朝他笑笑:“嗯。你有什麽想買的?”

“我想……嗯……我想你過來。”息闋沖燕仡招招手,轉頭拉著他往潮水般湧動的人群中去了。燕仡不明就裏,只得跟上。

旌樓立於黎門鎮的西北角,若在戰時,這就是守關、瞭望的戍樓,但現下太平盛世,邊關的烽火再如何連天,也決計不會燒到朝鹿城來,所以旌樓上靜悄悄的,一個人都沒有。

“來這兒作甚?”燕仡問。

息闋不答,爬上高高的旌樓,將整個村落盡收眼底。

黎門是一個小小的鎮子,數十戶人家蜿蜒盤桓在雲渠山腳,黃昏時分一盞一盞地點起燈籠,遠遠地照見暮色中的蘭絡河水緩緩流淌。

“真好看啊。”息闋說。

旌樓的四角飛檐下掛著一串銅鈴,風吹日曬,已經不再發出聲音。從那銅鈴向外望去,一輪明月高懸於山河之上,好似一盞孤燈,飄飄渺渺。

“我救你的那天,也是這樣一個夜晚。”息闋輕輕說,“我抵達赤戡時,它已經變成一座鬼城,沒有活人,只有成片成片的屍體。”

“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起死回生的藥我只有一粒,想著隨便救一個是一個,至於為什麽是你,這大概就是鳳尾雎神的指引吧。”

“那粒藥救了我,你就會死,何苦來哉?”

“……我當時沒想那麽多,我只是覺得,活著啊,活著多好啊。”息闋說,“我救了你,是我的事情,並不意味著你對五萬將士有愧,你明白嗎?有愧的是陷害埋伏你們的惡人,你要替他們向惡人報仇,替他們沈冤昭雪,不能讓他們背負著謀逆的名號白白犧牲。”

“你可以感到悲傷,但不能和他們一起死。你要活下去,替他們所有人活下去。”

燕仡的五指深深地嵌進掌心裏,最後洩力般地松開了,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他什麽都沒有對息闋說,息闋卻什麽都知道。他洞悉了前因後果,洞悉了來龍去脈,洞悉了燕仡日夜輾轉反側的心結,並且親手為他解開。

“謝謝你。”燕仡最後說。

“沒事啦,”息闋笑著坐在欄桿上,將燕仡的肩膀扳過來,令他直視自己,“你開心一點嘛,我知道明天進入朝鹿後,愈加前途未蔔,兇險萬分,所以此刻的快樂才是更為重要的。”

燕仡終於笑了:“你這一套倒真是櫟人貴族的作風。”

“我們分野城有一個習俗,嬰兒出生後,要用瓊漿玉露點在他的額頭。雎神來飲,啄吻他的額頭之時,也將福澤庇佑帶給了他。我們櫟人都是雎神的子民。”

月光下,息闋向燕仡湊去,與他額頭相抵。

“行啦!這樣等於雎神也親過你了,我會請求雎神把我的福澤庇佑分你一半的,不用擔心啦。”

山河上懸著一個月亮,而息闋雙眼彎彎,笑意盈盈,眸中微光閃爍,大夜裏就這樣望著他,好似流落人間的另一個月亮。

長久以來燕仡確實缺失著什麽。他的祖父身居高位,卷入朝堂鬥爭,一夕落敗淪為罪臣,全族被貶斥到銅鶴城,永世不得錄用。從小到大,他聽得最多的訓誡就是要好好讀書,好好習武,重新光耀燕氏門楣。他被教著仇恨,仇恨政敵,仇恨蠻人,唯有息闋,告訴他愛和活著。

燕仡看著息闋,熒熒中受了那盞月色的蠱惑,令他在黑夜中也想奢求一株屬於自己的燭火。

他低頭去吻坐在欄桿上的少年,那吻起先只是觸碰,後來就變成了廝磨。這舉動完全出於無意,他沒有想那麽多,甚至連那吻的含義都不甚清晰,只是在一瞬間有種不得不做的沖動。

息闋的背脊挺得筆直,一雙蝴蝶骨振翅欲飛,坐在欄桿上仍比燕仡矮了半個頭。他緊緊攥著燕仡的衣袖,不知進也不知退。

月光朦朧地灑下來,將他們的剪影映在古舊的墻面上,好像一幅隱秘的情畫。

萬籟俱靜。

良久,唇分時,二人的耳尖都紅紅的。

燕仡註視著息闋的雙眼,帶著幾分笑意,溫柔地說:“下雪了。”

息闋怔怔了一會兒,扭頭朝外看去,只見天地間飄雪如細沙,輕柔地落在掌心,轉瞬即逝。

在那一刻息闋忽然想到了很多事情,譬如生和死,譬如責任,譬如命途和歸宿。他和燕仡一樣,都是肩上擔負著眾生的人,正是那些大而蕓蕓的事與物橫亙在他們中間,才顯得這一剎那的愛和歡愉彌足珍貴。

燕仡自然地朝息闋伸出手,牽著他走出旌樓,街上的迎冬神會仍在繼續著。

雪停了。

那天從旌樓中出來,夜已經深了,長輩都漸漸散去,回家休息,只剩年輕的姑娘和小夥,仍然在繼續這場宴會。人群之中,黎落終於找到了他們,大老遠地沖他們招手:“這裏這裏!”

空曠的祠堂前燃著一人高的火堆,數十盞天燈依次升起,如同繁星點點,照亮了一方夜空。

朝鹿城下一片盛世太平之景。

“多好呀,”息闋一本正經地說,“正是因為有像你一樣的將士戍邊衛國,大家才會如此幸福,這些都是你們的功勞。”

是嗎?燕仡一時有些恍惚。

原來是這樣嗎?

他從前一直是被仇恨指使著前進的人,終於也有人告訴他,他所帶來的不僅僅是風霜和殺戮,他將蠻人的鐵蹄拒於關外,守護了那輪朗澈的明月和無數長安的夜晚。

黎落面色酡紅,正與幾個年紀相仿的姐妹笑著鬧著,許是有些微醺。女孩兒們皆盛裝打扮,穿著錦織長裙,披帛上繡著仙鶴芙蓉白兔的圖案,額心點了花鈿,步搖墜墜,繞腕叮當,顧盼生姿。其中一名俯在黎落耳邊,悄悄說了什麽,她們便都笑了起來。

黎落搖曳著走過來,少女嬌羞萬千,一顰一笑都是畫。她擡眼對燕仡笑了笑,塞了一件物什到他手中,接著便跑了。

燕仡低頭一看,楞了一下,隨即滿臉無奈。

那是一截彩繩。

他下意識看向息闋,生怕小朋友不高興,然而息闋眉目間含笑,比任何風景都動人。

“有人喜歡我的大英雄,我也高興的,”息闋輕輕說,“我也喜歡我的大英雄。”

“我也喜歡我的小喜鵲。”燕仡說。

冬月的雪啊落了又停,滿天星空,滿地月光,對岸的煙火聲聲,燕仡牽著他的手,這是息闋最想留住的夜晚。

這是他永生難忘的最後一個夜晚。

晚秋的雨季終於過去,當清晨第一縷陽光照在雲渠山上時,燕仡與息闋已經坐上了老人的馬車,向著霞光中的朝鹿城行進了。

老人手握韁繩,燕仡和息闋二人坐在車廂裏,旁邊是滿滿當當的幹柴和木炭。

黎門鎮到朝鹿城只需半日,晌午未到,馬車已行至朝鹿城的正北門,入城的人不多,很快就輪到他們了。

“一會兒官兵來查我們怎麽辦?”息闋問。

燕仡戴著面具,大半個身子都隱在車廂的陰影裏,看不清他的表情。息闋恍惚想起他們初次逃亡的開端,與現在幾乎如出一轍,命運兜兜轉轉,給世人留下琢磨不透的覆誦與回音。

“放心。”燕仡說。

息闋喃喃道:“我們都活在雎神的夢中……”

燕仡記得他說過的這句分野城的古老諺語,便隨口接道:“雎神還在茫茫彼岸中飄著。”

“……不對,”息闋望著窗縫中漏進來的一線陽光,“雎神終將歸來。”

“什麽人在裏面?出來檢查!”官兵吼道。

“怎麽辦?”息闋以眼神示意燕仡。

燕仡好整以暇地出了車廂。

正北門內,一名白衣少年朝官兵們微微一揖,禮貌道:“這二位是國師的貴客,我便領他們先走了,不勞各位費心。”

“我們按例行事,什麽時候輪到你這毛頭小子插手了,邊兒去!”官兵向來與他不和。

“不是我想插手,”少年冷漠道,“而是國師有令在先,務必要我將人帶回。”

少年淡淡地瞥了燕仡和息闋一眼,不知是不是錯覺,息闋覺得他在自己臉上停留的時間好像更長一些,還有一絲鋒利的感覺。

息闋打了個寒戰,下意識擡頭去看燕仡,燕仡卻沒有反應。

“國師有言,見物如見人,”少年從寬大廣袖中取出一個錦盒打開,裏面是一方玉璽,“閣下與我作對便是與國師作對,與國師作對便是與我大燁作對,該當何罪?!”

“你……!”

一番有驚無險,燕仡謝過賣炭翁,與息闋一同乘上了國師派來的華貴車輿。

少年面無表情地坐在窗邊,氣氛一時間降到了冰點,息闋大氣不敢出,慫慫地縮著脖子。

“白術……”燕仡試圖開口。

“莫要謝我,”名喚白術的少年打斷他,“我可擔不起,燕大將軍。”

燕仡:“……”

有故事嗎?有故事嗎?他倆有故事嗎?息闋的小腦瓜快要好奇瘋了。

“你到底在想什麽?”白術皺眉道,“你意圖謀反的謠言已經在朝鹿城傳開了,人人皆知,你還敢這樣回來?這次是有先生保著你,若先生因你而出事,我把你剁碎了餵鷹。”

“你都說是謠言嘛,”息闋忍不住為燕仡打抱不平,“他沒有謀反,他當然要回來。”

“我知道是謠言有什麽用?滿朝文武可不這麽認為。”白術看了息闋一眼,嘲道,“這小麻雀你哪裏撿的?還挺護著你,怎麽,口味變了,去章州新找的小情人?”

新。找。的。

小。情。人。

息闋的雙商從來沒有這麽在線過,頭頂上的小警報器嘀嘀作響,立刻識破白術的隱藏身份。

他是前任!!!

這個燕仡長得老實巴交的,怎麽處處有情債!黎落姐姐他就忍了,這個叫白術的又是怎麽回事!怎麽回事!怎!麽!回!事!

“不是小情人,”息闋惡狠狠地咽下一口氣,決定將燕仡押後再審,暫時一致對外,“已經定親了,明媒正娶的,年後就回分野城完婚了。”

白術:“……”

燕仡說:“嗯。”

息闋一瞬間實實在在地有爽到。

大隱於市,從淵閣坐落在朝鹿城最繁華而昂貴的地段,翠竹環繞,靜謐無聲,順著一條曲徑幽幽地通往深處,那是姬氏世代生活、學習的地方。

上古有三神,從北至南依次為瀚海狼、白靈鹿和鳳尾雎,他們帶領著七家近臣打敗了魔族,從此廣袤的陸地上人族生生不息,欣欣向榮。魔族二王被驅逐到極北和極南的禁域,掌管著黑暗和白晝,他們是燭龍和漠蟒。

在漫長的時間裏,三神隕落,無人知曉他們的去向,唯有天上的辰光指引著七海的子民。那些被稱作“神諭”,只有被選中的家族才能解讀,譬如中洲姬氏,朔洲隗氏,以及章洲蘇氏,他們被尊稱為“大占星師”,洞悉著世間一切生死與命運。

姬昭站在前廳的屋檐下,外頭陽光普照,從淵閣這會兒卻下著濛濛的雨。他長身玉立,一襲白苧衣,所望的方向,正是燕仡等人來的小路。

“老師。”燕仡恭恭敬敬地朝姬昭行禮。

姬昭摸索著想走下臺階,白術連忙過去攙扶著自家先生,他便得以走到燕仡身旁,像許多年前,他在洛邑學宮裏第一次見到少年燕仡一般,拍了拍燕仡的肩膀。

霜雪年年催人老,可姬昭還是一如從前,雙目緊閉,雲淡風輕地站著,根本看不出年紀。

息闋看著他的盲眼下方,右顴骨上,停著半只血紅的翩翩的蝶。

白術扶著姬昭,領他們入室,屋內點著熏香,混著薄荷和綠竹的氣息。

“白術,你去帶著這孩子,燕侯,”姬昭淡淡道,“二皇子回來了,隨我一道去敘敘舊吧。”

息闋:“……?”

燕仡摸了摸他的腦袋,於是息闋就在一頭霧水中,被心中假想的情敵給拎走了。

冬月初至,寒風料峭,但偌大的從淵閣卻溫暖如春。息闋沐浴更衣,換了幹凈的中洲少年裝束,穿著一襲雪白的素衫,盤腿坐在暖塌上,磕磕絆絆地梳著長發。

“為什麽帶我來泡溫泉啊?”息闋問。

“因為從淵閣不收小泥巴怪。”白術說,“困不困?睡一覺,你未婚夫應該就辦完了事情,過來接你了。”

“不困。”息闋說,“他們在談什麽?二皇子是誰?姬昭先生為什麽要幫我們?”

“先生不是幫你,”白術冷漠地說,“他是在幫整個大燁王朝。”

“你說話為什麽總是沒有表情?你們中洲人都這樣嗎?”息闋就像一個連珠炮彈,“你是只回答最後一個問題嗎?那你和燕仡以前是什麽關系?”

白術:“……”

白術:“沒有關系。”

白術:“真的,大哥,我的人設就是看燕仡不順眼,我的愛好就是嘲諷,別問了,放過我吧。”

白術:“你想不想吃果幹?”

息闋心平氣和地說道:“不想。”

息闋反客為主:“我想吃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燒花鴨燒雛雞燒子鵝鹵什錦醬雞臘肉松花小肚晾肉香腸十錦蘇盤熏雞白肚清蒸八寶豬。”

白術:“……”

白術事務纏身,陪著息闋用完午膳就離開了,過了一會兒差人給他送來了點心。息闋獨自在空曠的客室待了許久,從窗外望去,雨落個不止,竹林一片煙。

輕紗幔帳懸在堂前,被穿堂風吹拂,影影綽綽的。息闋偶爾能看見幾位侍女從走廊上經過,除此之外,整個從淵閣安靜得聽不見任何聲音,人走進這裏,好像一滴水匯入了海。

檀香燃了幾段,息闋靜靜地坐著,不知何時,雨停了,夜幕降臨了。

昏暗中,有人輕輕走到他身邊坐下,息闋擡頭看去,卻是姬昭。

他穿著繁覆的華服,仍是一身雪白,眼上蒙著一條絲綢,在腦後挽了一個髻。他如一株竹,端莊而淡然,令息闋想起了從前學的中洲詩歌,“昭昭君子,其儀一兮,心如結兮”。

“我剛從宮中回來,”姬昭笑道,“順道看看你。”

“姬昭先生,”息闋問道,“天上的星星真的能給人們所有答案嗎?”

“自然是不能的。”姬昭微笑地看著他。

“那為什麽世間還需要大占星師呢?”

“因為我身為從淵閣後人。”姬昭說,“辰光指引著世間運轉的方向,聆聽神諭,這是我流傳於血脈中的宿命,也是我與生俱來的責任。我有我的宿命與責任,你亦如此,燕仡亦如此,世間眾人皆如此。”

“你想找我要什麽答案?”姬昭靜靜道,“在你提出這個問題的時候,你心裏就已經有了答案,不是嗎?”

息闋沈默了許久。

一更鼓過,窗外望去,一片星河閃爍。

息闋記得另一個這樣的夜晚,他和燕仡流亡至雲渠山,他從昏迷中蘇醒的那個夜晚,在那個山洞前看見的景象,與現在如出一轍。

風聲,雨聲,暮色,月色。

夜晚是相似的夜晚。人有多麽不同呢?

那時息闋坐在天地間,錯覺一瞬便是永恒了,他恍惚以為找到了歸宿。

“我在赤戡河畔救出燕仡之後,他疑心重重,一直在問是誰派我來的。”息闋低落地說,“他為什麽就沒有想過,我跨越了三陸七海,僅僅是為了換他一命呢?”

“……因果相錯,功過相抵,世間大致如此,人生難得圓滿。”姬昭道,“緣分早在你們相遇的那天就耗盡了,走到這裏已經很難,不要留遺憾就好了。”

息闋懵懂地擡眼看他。

“去見二皇子之前,燕仡懇求我,一定要救你一命。”姬昭說,“我雖洞察天意,卻沒有救人的法子,只有一句勸誡:有些事情並非如你所想那般不堪,逃避了這麽久,該回去面對你的責任了。”

“蘇赫達那·翎霄。”姬昭輕輕道,“你是章洲蘇氏的後人,分野城的王子,對嗎?”

息闋怔了一會兒,最後終於忍不住抽泣起來,他不知道自己在哭什麽,只是心裏悲傷極了。

仿佛他拼盡全力追逐燕仡,到頭發現一切都是徒勞,橫亙在他們之間的,並非一兩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而是隔著萬山千水,一整個世間。

他隱姓埋名,費盡心思逃離的,不是分野城的金絲樊籠,而是他的命途和歸宿。

姬昭輕輕拍著伏在自己腿上嚎啕大哭的息闋,盲眼望向窗外,山河微明,星鬥睡河漢。

午時三刻。

燕仡看著息闋被白術拎走了,跟隨姬昭,穿過曲曲折折的走廊和樓梯,來到一處精巧密室。之後姬昭便向他告辭,受詔入宮去了,燕仡推開密室的門,只見二皇子陸洺,正端坐其中飲茶。

“末將燕仡拜見殿下。”

“燕大將軍!”陸洺起身道,“快入座,莫要多禮。”

“臣有要事相告……”燕仡還沒說完,陸洺卻比他還急切,打斷道:“我知你被小人陷害,幸而征北侯有將星入命,福澤庇佑,平安無事,不然我大燁恐怕真要為奸臣當道了。”

並非什麽將星入命,燕仡心道,只是有人願意以命換命罷了。

燕仡離開洛邑學宮之後,並未立刻從軍,而是在太章疊闕宮奉了幾年差事,便是給二皇子陸洺做護衛。那時陸洺與他一見如故,互為知己,也正是陸洺知曉他的抱負,推薦他入伍,靠著血汗功勞一步步累積,終於成為了征北侯燕大將軍。

近年聖上病重,太子與四皇子針鋒相對,黨同伐異,朝堂人人自危。在奪嫡之爭中,燕仡成為了雙方拉攏的對象,但他不想站隊,又因與陸洺私交密切,被太子和四皇子誤認為他和二皇子一夥,也覬覦著至尊之位。

他們二人本無意爭嫡,被這麽一鬧,忽然間就真的變成了一條船上的螞蚱。

陸洺的母妃早逝,在太章疊闕宮中無權無勢,如今更是處處受到針對和排擠。至於燕仡,在朔洲所向披靡,被一道假聖旨召回,途中放松警惕,便遇到埋伏,還被傳了“謀逆”的謠言。

“此事手段狠毒,棄家國於不顧,不像太子的作風,”燕仡道,“我推測是四皇子所為。”

四皇子陸常的母妃,曼殊夫人,是章洲分野城的貴族。分野一向散漫,任憑中朔如何紛爭,從不摻和。如今陸常大肆奪嫡,背後必定有曼殊夫人的支撐,這意味著——

中洲式微,分野城背後那只沈寂了多年的手,終於想來推一把了。

所以燕仡不論冒著多大的風險都要回來。

所以姬昭出面幫助掩護。

他們只有一個共同的目標:守衛他們世世代代守衛的大燁國土和朝鹿王城。

“燕大將軍,你的仗無法再打了,”陸洺皺眉道,“我今天來是要告訴你,他們準備派我為質,前往朔洲開雲城,向蠻人求和。”

燕仡剛剛抵達朝鹿城,對當前的形式一切都尚不清楚,聽見陸洺的話,不禁感到驚異。

“父皇重病不起,被牢牢地掌控在後宮的曼殊夫人手裏,一切大小事務其實都是由她決定,就連四弟,都不過是她的一枚棋子罷了。”

“他們這是要亡國?!”燕仡心中憤恨,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為今之計,或許只有令太子帶兵逼宮,將她逐出去了。只是不知太章疊闕宮中情況如何,有多少人已經倒戈,這條道路生死未蔔。”

“不,”陸洺鎮定道,“還有一個方法,只是需要你的幫助。”

他長跪而拜,向燕仡行了一個大禮,燕仡慌忙俯首,隱約察覺到了什麽。

“末將願聞其詳。”

陸洺說:“由我去登那九五之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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